過了元旦後日子就過得飛快了。總複習的擔子當頭沉沉壓下,各門科目的模擬卷以每日兩套的速度向前刷新,幾乎要成爲另一種意義上的日曆。從擔憂逐漸變爲麻木,當考試最終到來時緊張感已被蠶食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的歡呼和對漫長寒假的期待。
三天的期末考同樣很快成爲過去式。發成績單的那日,秦錦秋早早來到學校。幾日無人,桌面上已落了薄薄一層灰。新臺的冬天溼冷刺骨,裹上厚厚一層冬裝依舊能感到關節處傳來的陣陣寒意。遠方的天空滲出淡淡的灰藍色,淡得近乎泛白。前日裡剛下過雪,積得不厚,眼下已被人踏成了髒兮兮的黑色泥水。
城市裡的冬天,總是這樣的。
高一的教室裡沒有暖氣,僅寥寥數人抵達以至於顯得空曠。攏緊了衣領仍然覺得冷,她開始懷念起松風鎮的冬天了。
至少雪很白,天地很乾淨。
耐心擦去桌面的薄塵,秦錦秋掏出寒假作業,卻看不進去題目。
心不在焉地做了幾道題,教室內人漸漸多了起來。新年將近,大家的心情都輕鬆愉悅,雖也不免爲考試成績擔心,但這些許低落情緒並不足以蓋過興高采烈的嬉笑吵嚷。
水筆斷了墨,在紙面留下淺淺的白色細痕。自才藝表演後就交情不錯的幾個女孩子招呼她一同去取成績單,秦錦秋邊搖頭拒絕,邊在心中爲自己的膽小怯懦感到羞愧。
儘管在林嘉言的提點下學習輕鬆了許多,可依舊趕不上從前在松風鎮的名次,幾次測驗下來成績也不太好看——自己的努力,恐怕還不夠吧。
分數擺在那裡,避是避不過,但能拖一時是一時。她試圖自我麻痹。
想來還真是辜負了表姐和家中二老的期望啊。
原本背得爛熟的公式此刻也斷斷續續起來,正咬著筆桿對一道綜合題大皺其眉,忽聽前門“哐”地一聲響,只見路和以一貫的招搖姿態晃進教室。
“喲,早!”神準地將書包投向座位,他揚手打招呼,看起來心情極佳。
秦錦秋面無表情,“不早,你已經遲到了。”
“什麼遲到不遲到的,今天可屬於假期範疇哦,假期範疇。”路和嘖嘖,忽地又湊過來,“你還沒去拿成績單?”
秦錦秋猛地嗆了一口。
路和恍然大悟般地一擊掌,“啊,我知道了——你該不會就是那種,放榜前會緊張得睡不著覺的類型吧?”
“要、要你管我啊——”她氣極反駁,卻感到有什麼東西啪地拍上額頭。
下意識地攤手去接。一張紙飄飄悠悠落入掌心。
成績單。
一年A班21號秦錦秋,班名次6,年級名次35。
“小姑娘要自信些才討喜噢。”路和做長者狀無限慨嘆地拍著她肩膀。
這超出意料的漂亮名次讓她腦海空白了一瞬,隨即脫口而出的話卻風馬牛不相及:“誰準你這麼拍我腦門的!你當我是欠符咒貼的殭屍呀!”
將手中的另一張成績單隨便團一團塞進口袋,路和笑嘻嘻地躲避攻擊。
心口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感覺舒暢不少。正打鬧間,忽覺對方動作遲鈍了些,目光似乎偏移了方向。配合地停手,秦錦秋好奇地轉頭循著他的視線看去——那個方向,只有林嘉言。
像是無法忍受教室裡的喧譁,所以獨自在走廊上透氣。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喜靜啊。
儘管路和很快收回注意力,但這一瞬的失神成爲鯁在秦錦秋喉間的一根刺。彼此間自然熟稔的氣氛也好,難以言喻的默契也好,她隱隱感覺到,兩人也許在更早之前就有所交集,並且,有著什麼秘密。而對她來說,這之間的空白期只有初三一年,林嘉言絕口不提的一年。無從得知。一種被剔除在外的失落感取代了拿到漂亮成績的喜悅。
爲收拾行李儘快回到松風鎮家裡,放學後秦錦秋婉拒了路和的午飯邀請。挎著書包慢慢走出教學樓,哪知在樓下又遇見了林嘉言。
對方也很意外般,一怔之後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放慢腳步等她跟上。
於是順理成章地一路同行了。
“下午就要回去了?”
“嗯……過年家裡很多事,我得幫忙呢。”想起早已人去樓空的林家老宅,秦錦秋不禁有些傷感。怕是再也不會有人回去那裡了吧。也許是拜那一年的空白期所賜,與林嘉言談論起松風鎮的事情她總感到不自在。
似乎察覺了這一點,林嘉言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轉移了話題:“光沂姐不跟你一起?”
“高三補習。”她簡短地回答道。
膽怯也好,逃避現實也好,林嘉言當初無聲無息地離去已經成爲她心口一塊瘡疤。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探究到答案的話,還不如埋藏到內心最深處。
直到某一天,她自己也忘記了它的存在。
“假如……”
“什麼?”
林嘉言頓了頓,沉默下來。許久才問:“你買了車票嗎?”
秦錦秋莫名其妙,但還是如實回答:“沒有,我想中午……”
“那麼,”林嘉言打斷她的話,“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秦錦秋一震,猛地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少年垂首對上她的目光,黑眸中漾著淺淺的、柔和的笑意。但她又隱隱感覺到其中有一絲堅定存在。
我曾經在夢中一次又一次溫習你的笑容,無論過去多少個日夜都依舊明晰如掌間的日光。但每每醒來後腦海中僅殘存模糊的影像。
用力地去回想。用力地去回想。
都無濟於事。
無法觸摸。無法企及。只能遠遠觀望。遠遠地,在前方。
夢中的我努力奔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卻再也無法抵達你身旁最親暱的位置。
當你再次駐足停留。
哪怕只有一個剎那也好,至少我也能再往前一步。
離你更近一步。
“我說小秋啊——”謝光沂支著下巴,拖長尾音喚道。
被點名的某人置之不理,徑自翻箱倒櫃拾掇衣物零碎,速度之快令旁觀者歎爲觀止。
受了冷落的姐姐有點傷心,扭頭涼涼地哼道:“你的嘴角都快咧上天嘍。爲了區區一個男人你值得嗎,拜託有點骨氣吧表妹。”
秦錦秋手裡的動作慢了一拍,緩了好一會兒才扣上行李箱。
“這樣已經很好了。”她說。
謝光沂嘆氣,“你覺得你懂林嘉言多少?撇開前頭你們在一起的十五年不談,他的家世,他當初爲什麼離開松風鎮——連我這個外人都看出來絕對發生了什麼,他卻不願意告訴你?”
問題太過犀利,卻又正中紅心。秦錦秋張張嘴,一時無言以對。
恰好電話鈴響起。謝光沂順手拎起話筒應了幾句,掛上後說:“他到了,在樓下等你。”
秦錦秋點點頭,拖起行李走向門口。
“小秋。”身後,謝光沂又喚道。
她回過頭。
抿抿脣,謝光沂吐了一口氣,朝她笑了笑,“……走好哦。”
那個時侯,小光是不是還想說什麼呢?
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了。
一直處於思緒混亂狀態的秦錦秋乖乖聽從林嘉言指示,在位子上坐好,看著他打開頭頂行李架將自己的幾個大包裹塞進去。東西太多,他顯得有些吃力。
久違的被照顧的安心感令她鼻頭酸了酸。
總算將行李全部擠入窄小空間,林嘉言鬆了口氣,也坐下來。車子尚未啓動,車廂內喧譁吵嚷,瀰漫著飲料零食混雜的氣味。
他是個不喜歡嘈雜的人。
如此雜亂的環境令秦錦秋感到有些愧疚,“對、對不起……”
“說什麼呢。”林嘉言一愣,隨即失笑,“我們以前不也常坐大巴車的嗎?”
他說的是從前在松風鎮時的事情。因爲兩人學習都算遊刃有餘,週末自然也不必費時在補習上,於是常常偷空去鄰近鎮子轉悠。想來其實並沒有確切的目的地,一日下來大半時間都在車上度過,但掙脫慣常生活束縛的自由感卻令人全身心地愉悅輕鬆起來。
那時,因爲一直在一起,住著比鄰的屋子,用著同一間教室,甚至文具雜物都統一到讓人覺得可怕的地步,所以無論一起做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而眼下,卻切實地感覺到了溝壑的存在。
也許它從一開始就存在了,只是自己一直沒有察覺罷了。
“啪。”
“咦咦你幹嗎打我——”秦錦秋捧著後腦勺哀哀叫。
車子緩緩開動。
“又在亂想了吧。”林嘉言無奈地看著她,語氣中卻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要不要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閉上眼,腦海中依舊亂糟糟一片。表姐的話、路和奇怪的表現交織纏繞成一團難以理清的毛線。身邊少年熟悉的清雅香氣繚繞於鼻尖,令她的思緒漸漸平靜下來。不多時,竟真的沉沉睡去。
車身一個劇烈的顛簸,她身子一滑,險些跌落。林嘉言眼疾手快攬住她,卻見她絲毫不受驚擾,兀自睡得安穩香甜,並且還十分自動自發地找到他的肩膀,靠上去蹭了蹭,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繼續好眠。
手懸在半空中,林嘉言十分難得地不知所措了。許久,才輕輕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互相依偎,不帶任何雜念。透明澄淨如溪流。
儘管清醒時永遠是精神滿滿活力一百的模樣,但秦錦秋的睡顏卻走了另一個極端,毫無提防的樣子總能激起人的保護欲——或許這個對象僅限於自己吧。林嘉言苦笑。
漸漸駛離新臺市區,天空變得開闊。公路兩旁大片大片的田地在冬日顯得荒蕪。
秦錦秋動了動,咕噥了一句什麼。
說得含糊不清,他卻聽懂了。
“言言……甜甜生了小貓哦……”
車子駛過高速公路下方,眼前短暫地黑暗了一會兒。林嘉言望向窗外,心事重重。
秦錦秋猶豫了很久,還是提出疑問,“你……住在哪裡?”
林嘉言一臉不明所以,“當然是住家裡啊。”
“問題就在你家還能不能住人……”雖然去年她還定期幫忙清理,但自從上了頤北高中以後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大半年沒有人氣的屋子,想想那光景都讓人身上發冷。
一隻手落到她肩膀上。
林嘉言看著她微笑。
秦錦秋眨巴眨巴眼望回去。
一回合告終,秦錦秋落敗,“好啦,我幫你一起打掃就是了。”她垮下肩膀。
冬季難得的大晴天,日光落在青石板道上,反射出薄薄的光亮。巷口吳家的老榆樹探出牆頭,和著暖風沙沙作響。
“喵~”
感到有什麼東西蹭著自己的腿。秦錦秋低頭,驚喜地彎腰抱起貓兒,“甜甜!”
半年不見,林甜甜噸位明顯又見長。不忍看她抱得手臂發抖的樣子,林嘉言張臂接過好歹跟自己姓了很多年的大肥貓。誰知林甜甜不領情,警覺地亮出爪子,當臉就是一撓。
秦錦秋嚇得尖叫。林嘉言險險躲過,長長嘆了口氣,“甜甜,你不認識我了?”
貓兒仍舊目光炯炯地睨著他。
林嘉言摸摸鼻子,繼續試圖說明:“我是爸爸哦。還記得嗎,爸爸。”
林甜甜又“喵”了一聲,扭頭鑽進秦錦秋懷裡。
貓兒不領情,反倒是秦錦秋笑得打跌,“哈哈哈——你剛剛的樣子好可愛!真該拍下來的,絕對是限量典藏——”
林嘉言面頰上浮現出可疑的淡緋色。他扭過頭去,右手握拳抵在脣邊輕輕咳了一聲,“甜甜它……生的小貓呢?”
秦錦秋囂張的大笑戛然而止,“你怎麼知道?”
林嘉言但笑不語。
“難道說……”秦錦秋警覺地看著他,神情與方纔的林甜甜如出一轍,“我說夢話?”
林嘉言還是不說話,只是投給她一個“正解”的眼神。
立場頃刻對換,這下輪到秦錦秋抱頭哀叫丟臉。
先到秦家報道,取了打掃工具,隨後青柏巷年度最浩大的打掃工程開動了。
“小貓一出生就被阿六討去了,一隻也沒給我留下。”秦錦秋一邊擠抹布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怎麼說按輩分排那也是我外孫外孫女啊——喂孩子他外公你說句話呀。”
這傢伙演上癮了。
林嘉言替她正了正歪到耳朵邊的報紙帽,彎腰繼續拖地。門邊堆著方纔秦家外婆親情提供的日用品,老人家的過分熱情真是十幾年如一日,見他回來了激動得險些要摟進懷裡直叫心肝寶貝。
但是,這也正是松風鎮值得留戀的所在啊。
林家宅子的窗臺很高,秦錦秋手腳並用還是攀不上去,不得不求助於小板凳。好不容易顫顫巍巍地立在了窗臺上,走起來又一步三搖,情況之驚險令林嘉言掌心都滲汗。
“你還是下來吧,窗子我來擦就……”
話還沒說完就見秦錦秋一腳絆上窗子搭扣。急忙丟開拖把張開手臂去接,卻沒趕上準頭,被女生砸了個正著。
“痛痛痛痛痛……”秦錦秋坐在林嘉言背上苦哈哈地揉著屁股,絲毫沒有起身的自覺。
毫無提防充當了肉墊的苦命少年愕了愕,隨即笑出聲來。
從那時候開始,究竟多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呢?
“再笑!再笑我壓死你哦!”惱羞成怒的秦錦秋手腳並用,撓起他的癢癢。而林嘉言雖然自小穩重成熟,怕癢這個弱點卻一直沒有改變。
大門虛掩。兩人正鬧成一團,忽聽熟悉的大嗓門由遠及近:“言言你在伐?我聽秦家阿婆說你回來了,這兒是我家過年醃的鹹菜,拿來給你……吃……”
門內門外三人面面相覷。原本直著喉嚨嚷嚷的盧家大嬸有些傻眼地看著努力抵抗的林嘉言與趴在他背上的秦錦秋,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神色變得曖昧起來。
不多時,“小秋帶著言言回來了”和“小秋和言言現在關係可不一般”兩條消息席捲了青柏巷。
巷子裡的大媽阿婆都藉著“言言回來了呀,這是我家過年做的饅頭/包子/水餃拿來給你吃”的名義登門,關心了幾句生活學習就自顧自在門口議論開了:
“這倆孩子看著挺般配的呀。”
“那是,打小就一塊兒的,哪能不合適呀。”
“秦家阿婆這下子開心嘍——對了言言,你幾時搬回來住?”
衆目睽睽之下被點名的林嘉言尷尬地笑笑,“要聽爸媽的意思。”
“噢喲,市裡面哪有鎮子上好,將來啊,小秋嫁了你也還是住在這兒吧,不然我們這些老太婆可得傷心嘍。”
什——什麼嫁不嫁的?!秦錦秋按捺不住了,跳起來剛想澄清事實,卻被林嘉言按住肩膀。
“那可得鄭媽媽不嫌棄我們才行。”
鄭媽媽掩著嘴心花怒放,“這孩子真會說話。”
秦錦秋躲在林嘉言身後,臉紅紅地伸出一根食指來戳戳戳——你這渾蛋,給我陳述事實呀!事實呀!
林嘉言面不改色,反手捉住她搗亂的指頭,一邊朝大媽阿婆們笑得斯文有禮。
“你絕對——是個僞君子——假斯文——”好不容易打發了一衆訪客,重新拾起抹布,秦錦秋憤憤地指控。
“解釋也解釋不清楚吧。”林嘉言擰開水龍頭沖洗拖把,一句話說得秦錦秋臉又騰地著了火。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似乎,大概,也許,真的很容易讓人誤會?
“安心,她們說個幾天就會忘記的。”林嘉言擡眼看她,“話說回來,我還不知道阿秋你討厭跟我有牽扯到這種程度啊。”
他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
手中的抹布已經被捏成爛爛的一團,秦錦秋撇開臉,嘀咕著:“話不是這麼說的啊……”
“呵。”
好像聽到了笑聲?
“啊,你又偷笑!”秦錦秋頓時憤怒了。
“好了好了。”林嘉言舉手投降,“累了吧?要不要出去走走?”
這麼一說,秦錦秋才感覺到自己腰痠背痛。她齜了齜牙,“有沒有勞務費給我?”
帶了些玩笑的意味,她說得並不認真。哪知林嘉言側頭考慮了一下,說:“有。”
意料外的回答讓並未抱希望的秦錦秋愣了一愣。
林嘉言俯過身來,扶住她的肩膀,在她回神以前,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如羽毛般短暫輕柔的碰觸,少年的嘴脣很溫暖,在寒冷的冬日中,那是令人沉迷的溫度。
他——他在幹什麼?
秦錦秋瞪大眼,驀地又發覺,自己肩上的那隻手,正微微發抖。
……該不會是在緊張吧?
這個人呵。
秦錦秋仰起臉,迎向他的目光。沒想到她會擡頭,林嘉言的黑瞳中有些狼狽,匆匆直起身。夕陽金紅色的光輝恰到好處地爲兩人面頰上的紅暈作了掩飾。
明明是小時候常做的事情,爲什麼方纔那一瞬間,心跳會劇烈如雷鳴?
“走吧。”最後還是林嘉言打破了沉默。
秦錦秋“嗯”了一聲,跟了上去。兩人都默契地沒有牽手。
曾經斷裂的羈絆,再度連接是否正確,他們都不知道。
什麼時候,有很多東西已經變了。
而他們,也同樣沒有察覺。
沿著河慢慢走,秦錦秋直喊累。一艘小烏篷船剛好經過,船主孫伯是熟人,林嘉言招呼了一下,兩人順利坐進船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