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李暉的態度軟化,慕容氏那邊又有皇后的日常關心,后廷諸人也紛紛上門去問候,見她一場大病后搖搖欲墜的模樣,心中無比同情。
蓁娘充耳不聞這些事,她變得有些沉默,不是心事重重的沉默,而是神思恍惚的沉默,她就坐在那里,靈魂卻像是已經飄遠,遠的再也回不來了。
容娘等人感覺到十分不安,她們從未見過這樣的蓁娘,無論是多溫暖的安慰,都觸及不到她的內心,更無法讓她展顏。
曹芳蕤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請進宮來的,作為兒媳,有些事情她沒法問出口,只能旁敲側擊的問了幾句,但都被蓁娘一一避開了,很顯然,她并不想跟人說這些。
曹芳蕤思來想去,向蓁娘提起了李淳業,“今年秋天,田莊里的小麥大獲豐收,足足比去年多了三百多石,郎君高興的不得了~”
“是因為今年的天氣很好嗎?”蓁娘出聲問道。
曹芳蕤見她臉上有了反應,總算是松了口氣,她柔柔笑道:“阿姨不知道,郎君在去年聽了姚先生的建議,把田莊里一塊二十畝的土地分成一樣大小的四塊地……”
“一塊土地用普通的種子,播種、除草也跟往年一樣的時節,另外三塊田用專門挑選出來的種子~”
作為在鄉村長大的孩子,蓁娘敏感的意識到李淳業在做什么,她立刻追問道:“那今年豐收的小麥是不是其余三塊田種出來的?”
“是!”曹芳蕤肯定的點頭,“具體的細節我并不知道,但郎君說過,還得再試兩年,若情況跟今年一樣,對于農戶來說,可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她說的含蓄,但蓁娘的心卻激烈的跳動起來,只是一個小小的田莊,產量就增加了三百石,那一個縣城、一個府、一個州呢?
這個數字太過龐大了,蓁娘光是想想就覺得頭有些暈……
難怪每次見二郎都是一次賽一次黑,原來他真的是開了竅,把心思都用在正道上了,也不枉先前他父親對他的嚴厲教導了……
曹芳蕤咧著嘴忍不住開心的笑起來,她扶著蓁娘在榻上坐下,帶著些許的敬佩對她道:“阿姨不知道,這些種子是一個莊稼把式在麥田里巡視時偶然發現的~”
“一片整整齊齊的麥穗中,其中有幾株長得很是顯眼,麥粒又多又大,那莊稼把式不是沒見過,因郎君恰好在田莊里,就拔了一株給他看……”
“姚先生當時也在,他捧著麥穗激動不已,拉著郎君去田里親自查看,還對郎君說,要尋找田莊里所有類似的小麥,等成熟后單獨收割,用來做明年的種子~”
蓁娘聽得津津有味,接話道:“那今年是不是又挑了一批優良的種子?”
曹芳蕤忍不住奉承道:“阿姨真厲害,連這都知道~”
蓁娘感慨的搖頭,“哪里是我厲害,這其實是任何一個莊稼把式都知道的事,你想想看,一輩又一輩的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會不知道?”
“只是老天爺的臉反復多變,不是旱就是澇,農民一年的心血頃刻間就化為烏有,難受啊……”
“這也就罷了,在地里刨食不易,還要給朝廷繳稅,這種稅那種稅,一層層皮扒下來,只有一把骨頭了,這還是太平年間呢,若遇著災年……”
蓁娘不忍再說,曹芳蕤聽完這話大為驚奇,她知道自己這位庶婆婆出身低微,雖為人樸實,但也沒想到在她心里,原來對民生疾苦也有這樣一番見地。
蓁娘看見兒媳眼中的疑惑,笑著打趣道:“怎么,我這婆子說這些很奇怪嗎?”
“不是!”曹芳蕤微微紅了臉,她知道蓁娘沒有惡意,撒嬌的辯解道:“我就是覺得,阿姨的一席話,讓人醍醐灌頂,真是受益良多~”
蓁娘拍拍她的手語重心長道:“好孩子,阿姨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站的越高就看的越廣,若沒看見就罷了,若看見了這世間的苦痛,那便要出一份力。”
“你的父親做過縣令,對這些應該深有體會,所以你也被教導的很好……”
曹芳蕤忙擺手表示不敢當,蓁娘慈愛的看著她,“你不必謙虛,阿姨這話是真心實意的,二郎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娶了你這個賢妻,有你督促著他,我十萬個放心~”
“二郎出身皇家,從小不知人間疾苦,所以才把眼前的榮華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他卻很少思考,既然享受了百姓的供養,那就得擔起肩上的責任。”
曹芳蕤聞言沉默良久,一方面是為婆婆如此贊揚自己而感動,另一方面,她也在反思丈夫和自己。
的確如婆婆所說,他們夫婦倆既是身居高位的貴胄,也是宗室里所有人矚目的長子長媳,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肯定是自己犯下的大錯。
但機會不是沒有,該如何把握住,這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曹芳蕤本是來寬慰蓁娘的,最后卻帶了滿腹的深思離開,想想不免覺得好笑。
蓁娘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她輕輕的吁了口氣,轉頭就看見容娘擔憂的目光,她平靜的囑咐道:“以后我的事,你們知道就算了,不用告訴王妃,還有丹娘他們……”
容娘正欲解釋,又聽蓁娘道:“我與陛下之間很多事都不是看起來那么簡單,不必說出去讓孩子們擔心,他們大了,都該過好自己的日子,而且……我也倦了……”
最后一句話輕飄飄的傳進容娘的耳朵里,卻讓她瞠目結舌,“娘子……”
蓁娘垂眸看著手臂上金鑲玉的手鐲,抿唇笑起來,只是那笑容在容娘看起來,透露著陣陣涼意。
……
這日下午,蓁娘才剛剛午睡起來,正坐在妝案前打著哈欠簪花,門外小宮人邁著輕快的步伐進來稟報,陛下派人來傳話啦!
容娘正在挽袖子的手頓了一下,道:“快傳!”
蓁娘面上波瀾無驚,只是隨意的把玩著一支金簪,那內侍垂頸側身站在帷幔邊,先是行了個禮,然后道:“修儀萬福,奴奉陛下之命來,請修儀未時前往星辰湯伴駕~”
星辰湯,是驪山宮建在室外最大的溫泉池,因浸泡溫泉池內仰首可觀日月星辰,故名星辰湯。
蓁娘有李暉賞賜的蓮花湯,但星辰湯還從未去見識過。
她慵懶的說了句‘知道了’,便打發了小內侍,容娘擰干帕子,跪在蓁娘跟前為她擦拭手指,柔聲道:“奴知道娘子為慕容氏不高興,但既然陛下已經作出了低姿態,娘子也不可再擺臉色了……”
“一次兩次還好,多了,陛下可就煩了……”
她說的自己好像在無理取鬧一般,蓁娘無奈的翻了個白眼,“知道了,你話可真多!”
“話再多也是為娘子好!”容娘面上絲毫沒有怯意。
“眼瞧著咱們大王一日比一日能干,二公主的嫁妝也該準備了,還有六郎,禮部擬了幾個名字呈給陛下,可陛下還是在猶豫,看他的樣子好像都不滿意,娘子為了小主子們,就是有再大的不滿,也忍一忍吧!”
這么一說蓁娘可就沒脾氣了,她歪著頭想了想,有些擔心道:“丹娘的嫁妝我不擔心,我就是怕她那個脾氣要是跟駙馬相處的不和諧怎么辦?”
“我舍不得她受委屈,但若是她欺負駙馬,那又該怎么辦?外人肯定會說我教女不善的!”
這事容娘倒是不擔心,“娘子多慮了,公主嬌生慣養,肯定不會是尋常女子那般順從夫君,但你若說她會欺負駙馬,那奴可就要為公主抱不平了~”
蓁娘哼哼了兩聲,“你怎么就能肯定?若丹娘真的像山陽長公主那般欺壓駙馬,你替我去向阿郎請罪?”
“唔……這個嘛……”容娘詞窮,雖然公主是君,駙馬是臣,但既然成了婚那就是夫妻,若一味的東風壓倒西風那也不像話。
山陽長公主是陛下同父異母的庶妹,且生母早逝,陛下對她多有憐惜,所以舍不得責備她欺負駙馬的行為。
丹娘就不一樣了,她若也是如此,恐怕從今以后無人敢尚公主,娶個現成的祖先進門,做這個憋屈的駙馬了……
討論半天后,蓁娘還是雙手一拍,做了決定,“明日你把丹娘的奶母和保姆嬤嬤叫來,我得防患于未然,以后她們會跟著丹娘出宮去公主府,丹娘就是要發脾氣,也有個人可以攔一攔!”
容娘無話可說,只是覺得蓁娘這般憂慮不信任,若二公主知道了,肯定很傷心……
容娘此刻這樣想,她根本不會知道,在不久的將來,丹娘做出的事,可不僅僅是‘欺負’駙馬那樣簡單了……
收拾妥當后,蓁娘坐著肩輿去了星辰湯,室外涼颼颼的,風吹得人直抖,可一踏進湯池殿的門,就感覺到熱浪從腳底鉆上來。
宮人們恭敬的迎了她去更衣,通身只著了件輕薄的珂子裙,取下項鏈和發簪,高髻用帕子包著,容娘給她披上一件外袍,侍女們擁簇著她踏入湯池。
溫泉水汽氤氳中,蓁娘看見了李暉,她神色閃過瞬間的晦暗,然后化為烏有,伸腳踩進水里,向他而去。
池水剛剛及腰,因此池壁下有供坐著的石凳,上面還系著軟墊,李暉懶懶的睜開眼,向她伸出了手。
蓁娘沒有拒絕,挨在他身邊坐下,翻涌的泉水瞬間包裹住肌膚,浸潤了每個毛孔,她舒服的嘆了口氣,微瞇著眼抬頭看天邊格外顯眼的月亮,皎潔,遙遠,充滿遐想。
“在看什么?”李暉溫柔的目光凝視著她的側臉。
蓁娘仍舊看著月亮,低聲道:“在看,月亮上面是不是真的有嫦娥……”
“此刻她是不是抱著玉兔在思念人間呢?廣寒宮那么冷清,她有沒有后悔當初偷走靈藥?”
李暉忍不住笑起來,“怎么想的那么遠?若廣寒宮沒有嫦娥,那每年中秋節你們女人在拜什么呢?”
“至于她有沒有后悔……她已經成仙了,就是后悔也沒用。”
“是啊~”蓁娘點頭。
空氣中充滿安寧,但李暉總覺得有些奇怪,這種感覺在他心中揮之不去,或者說,讓他不安的源頭就在身旁……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起了小學課本上老奶奶養出白色金盞花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