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丹娘深深吸了口冷氣,這才壓抑住心中的恐懼。
可即使是這樣,她的眼眶還是紅了,紅豆趕緊攙扶著她往廂房去,一路上盡量都避著人走,免得被看出了端倪來。
一進自己的房間丹娘就迫不及待的問紅豆:“馮毓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呢!”紅豆搖頭,“算著時辰今日他定能趕回來,公主你先別急,免得夫人見你這般會過問的!”
丹娘愣愣的站在窗前,雙手緊緊攥成拳,愁眉緊鎖,心仿佛丟在油鍋里一般煎熬著。
好一會兒后才低聲哽咽道:“紅豆……你說寄奴怎么會生病……”
“他才十六歲,怎么就突然病倒了……”
“這不是要阿耶和阿姨的命么……”
紅豆什么也做不了,見主子哭泣只能干巴巴的安慰幾句。
可自從一個月前太子生病,安慰的話她已經說了千百遍了,太子不僅沒有恢復健康,還一日比一日病重。
夫人是個雙身子,為怕她知道了太子生病出個什么好歹,貴妃建議皇后把夫人挪出宮去,安心待產。
所以才有太史令說了那流火沖紫微星的天象來。
但紙究竟包不住火,若太子病愈還好,只是虛驚一場,可若是不好了,那可該怎么辦!
出宮那日太子并未相送,已經讓夫人嘀咕了,若再有不好的消息傳來,或者敲了鐘……
紅豆打了個冷戰,像是安慰丹娘也是安慰她自己,急切的道:“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各路仙家保佑,說不定這會兒已經大好了!”
丹娘根本不信這話,可她更不敢往不好的方向猜測。
只能跪在佛前虔誠祈求弟弟早日康復。
到了傍晚,馮毓才騎著馬回到了濟恩寺,他是公主府的內侍,眾人都以為他是替公主給駙馬送家書去的。
因此他的離開并沒有引起蓁娘的疑惑。
丹娘已經在佛前跪了兩個時辰了,見他來迫不及待的問宮里究竟是怎么說的、寄奴到底怎么樣了。
一路疾馳,馮毓頭發眉毛上都是冰霜。
他看著公主寫滿希冀的眼睛,囁嚅了片刻,才顫抖著唇緩緩道:“御醫說……說太子就這一個月的工夫了……”
一個月……
丹娘雙眸失去光澤,仿佛被重物擊倒般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她不肯相信,無措的抓著裙擺搖頭否決:“不可能!不可能!”
“寄奴是皇太子!他會有先主保佑的!他不可能……”
紅豆顧不得尊卑,上前緊緊捂住丹娘的嘴,隱忍著哭聲道:“公主,夫人還在這里啊!”
丹娘閉眼,滾燙的淚珠就落在紅豆的手背上。
馮毓也跟著抹淚,在紅豆的示意下,他幫著攙扶丹娘到榻上坐下,然后才道:“公主,皇后殿下和尚書令商議后命人送去密信給陛下,整個東宮也都被封鎖了,現在文武百官也只知道太子殿下偶感風寒,都以為沒有什么大礙……”
“燕王為了防止風聲四起,仍舊隔三差五去東宮陪太子殿下說話,但太子殿下已經二十來日沒有上朝了,都中已經有人在懷疑了……”
國之儲君臥病不起意味著什么,沒有人不知道。
越是靠近權利中心的人,就越是鉆著縫隙打聽。
馮毓想起燕王那張布滿陰霾的臉就憂心忡忡。
“公主,燕王讓奴給你帶一句話,萬不可在夫人面前泄露一絲痕跡,不論如何,一切只有等陛下回來再說。”
丹娘趴在幾案上緊緊咬著唇,只有眼淚不住流淌。
可那壓抑的哭聲讓人聽起來更揪心,也忍不住跟著流淚。
李暉日夜兼程不顧風雪,總算在兩個月內趕回了洛陽。
每到一個府衙驛站,看著門口懸掛著的黃澄澄有些發黑的大燈籠,他都微微松了口氣,甚至在想,可能寄奴已經康復了呢?
可越靠近都城,他就越膽怯,他怕那是真的,他怕無法承受。
一行數十人在深夜里進了城,然后又入了宮,用了不到一個時辰。
沉睡中的洛陽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皇帝已經回來了。
李暉神思不寧,即使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可梳洗過后他還是執意要去看寄奴,御駕去了東宮,停在麗正殿門外。
吳舟親自提著燈籠引路,李暉披著裘衣往里走,卻在院子中間停下腳步,吳舟疑惑的回頭望著他。
李暉卻只抬頭看著高高掛起的匾額,‘建極綏猷’,蒼勁有力的顏體。
這是祖父親自題筆書寫的,這是屬于伯父的。
祖父那么喜歡伯父,伯父卻英年早逝,他那么喜歡大郎,大郎也早逝了,如今東宮的主人是寄奴,他也生病了。
東宮,一個讓人垂涎又忌憚的宮殿,從這里登上大位的太子,要么是以尸山血海鋪就了階梯,要么是韜光養晦厚積薄發。
似伯父和大郎這般備受君父喜愛、下臣敬服的太子,卻走不到最后一步。
難道這真是蒼天在懲罰他嗎?
李暉目光哀戚,隱隱有水光浮現,如果是懲罰,那為何不懲罰到他身上,要奪走他的孩子、他的希望……
“大家……”吳舟低聲喚道。
李暉默默垂眼,兩滴淚水毫不被人察覺的落在青石板上,他深吸了口氣,道:“進去吧。”
一進門,李暉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宮人們悄無聲息的退下。
他的目光落在榻上那個瘦骨嶙峋的身體上,只這么一眼,他的心仿佛刀割似的疼。
他緩緩靠近,每踏出一步腳步就停頓一下,像是怕嚇到了寄奴。
他實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不愿承認這就是寄奴。
他昏迷不醒,躺在榻上,那張肖似自己的臉呈青灰色,唇瓣卻泛白,一看便知身染重疾。
李暉心痛難忍,他輕輕坐下,從被子里找到了寄奴的手緊緊攥住,在心中默默念道:“寄奴,阿耶回來了……”
自從弟弟臥病在床,李淳業再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白日里都陰著一張臉,連大郎看了都不肯靠近他半步。
夜里便一個人在書房里長吁短嘆,或許曾經有那么一刻他是嫉妒弟弟的,也想過要與他劃清界限,將來君是君,臣是臣。
可每次看見寄奴那張充滿信任的臉,他的那些心思也就越來越淡了,直到現在,被恐懼所代替。
有時他回憶起寄奴幼年時的事,那樣乖巧懂事,心中的痛苦便越來越深刻。
那是與他流著同一血脈的親弟弟,是他從小抱過親過一直疼愛的弟弟……
不知不覺,他趴在書案上睡著了,他夢見春光明媚,院子里開滿了一簇一簇的薔薇花,蝴蝶蹁躚,花香襲人,一切都那么眼熟。
這是阿姨的院子,好像叫……蕭熙院。
他卻不管不顧,像喝醉了酒一般躺在院子里樹蔭下的竹床上,嘴里還哼著小曲,自在逍遙。
正瞇著眼愜意的晃著腿時,他感覺身旁坐了一個人,不悅的睜開眼,陽光刺目,花了一瞬的功夫他才看清,那是寄奴。
他臉上依舊是和煦單純的笑容,眉眼彎彎,與生母一模一樣。
“阿兄……”他輕聲喚道。
李淳業閉著眼雙手枕在腦后,哼哼道:“怎么了?”
寄奴俯下身也躺在他身邊,像小時候那樣。
兄弟倆躺在榻上,頭挨著頭,肩抵著肩,計劃著待會兒要去哪里玩。
“阿兄……”他又喚道,聲音里充滿了不舍。
李淳業翻開眼皮子蹙眉側頭看他:“你是不是闖禍啦?”
“快說,我好給你想辦法!”
“不是~”寄奴低低的笑起來,然后亮晶晶的眼眸盯著兄長,“阿兄,如果我闖禍了你會幫我嗎?”
“當然啰!”李淳業想也沒想就回答:“你可是我弟弟!”
寄奴點頭,眼中似乎閃過一抹傷感,他點了點頭,“那好,阿兄要記得,我闖了禍你要幫我善后!”
“記得了!”李淳業繼續閉上眼小憩。
朦朧中,他感覺到身旁的人消失了,只有微風裹夾著薔薇花香拂過鼻尖,無影無蹤。
“小六……”李淳業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緊蹙眉頭,在睡夢中毫無意識的低聲喃語。
曹芳蕤一進門,就看見丈夫伏在書案上,這么冷的天身上也只有一件單薄的外袍披著,她有些不悅,這服侍的人也太不盡心了!
她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準備給丈夫搭在身上,手才伸到半空中,李淳業突然抬起頭來,把她嚇得不輕。
“郎君怎么在這兒睡著了~”她嘴里嗔怪道。
但李淳業臉色灰白,目光直直的盯著前方,仿佛青天白日見了鬼。
曹芳蕤嚴肅的看著他,正欲發問,李淳業先開口道:“現在是什么時辰?”
曹芳蕤看了眼刻漏,關心道:“申時末了,郎君怎么了?”
李淳業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只是站起身往門外沖去。
曹芳蕤又被嚇了一跳,她抱著裘衣趕緊去追,還一邊焦急的喚道:“郎君,你去哪?”
李淳業只留給她一個背影,一路狂奔直王府的大門,不顧下人們的驚詫與惶恐。
他從拴馬柱上解下繩索,翻身上馬揚鞭一甩,徑直向東宮的方向而去。
天色陰沉的像是要下雪了,寬闊的街道上行人商販都緊縮著脖子,只有他不畏寒風策馬疾馳而過,引人注目。
風打在臉上生疼,險些睜不開眼,李淳業狠狠甩了馬兒一鞭,心中默默念道:“快點!快點!”
再快一點,寄奴在等著他……
東宮的宮人們行止有序,神情平靜。
倒是上門來的李淳業,幞頭歪了頭發也亂了,滿身狼狽不已,不像是來探望太子殿下,倒像是逃難來的。
李淳業顧不得許多,拉過一個內侍急道:“太子怎么樣了?”
內侍結結巴巴道:“太子殿下依舊……陛下在麗正殿……”
父親也在……
李淳業稍稍心安,但緊接著,某一個方向傳來一陣哭天蓋地的嚎啕之聲,他和手中的內侍驚愕的向那個方向望去。
“太子殿下……”內侍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李淳業的頭腦一片空白。
“六郎!”麗正殿內室傳來奶母撕心裂肺的哭嚎聲。
吳舟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心仿佛沉入了無底深淵。
他第一時間去看李暉,只見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目光才從天邊那團陰云上收回,眼里的擔憂還未散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在醫院碼字,雖然陪伴床不舒服,但有暖氣,比家里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