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銘眼也不眨一下,轉身沖著梁老夫人一躬身,說:“伯母,實在抱歉,讓您受驚了!”他跟梁健是同事,這一次來帶了七名軍士,而且是扮成行商模樣,以子侄之禮待梁老夫人,倒也不為過。
梁老夫人微微點頭,心里很是感激對方所做的這些,道一聲:“有勞將軍費心了!”這個年輕人,健兒之前也曾在家書中提及,他應該比健兒年輕,處事卻反倒比健兒成熟穩重許多,思慮更是周詳,不像健兒,做事急躁,欠缺考慮,很容易受人影響,此刻,不知道健兒在哪里啊!健兒哪,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主母,明晨是否派人上府城報官,由府衙來處治這個賊人?”手拿掃把的梁宅管家成伯有些憂心忡忡,向老夫人施禮請示——雖然來的這賊人用心不良,但似乎沒有造成重大損失,如果這樣用私刑處置,一旦事情泄露出去,到時候梁家的麻煩可不小,尤其會對少將軍的前程帶來不良影響的??!
梁老夫人看看這個忠心耿耿卻也有些死心眼的管家,只能說一句:“賊人是由方將軍拿下的,就由將軍處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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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心眼的成伯雖然詫異,卻還是充分發揚忠心耿耿的特質,躬身答應一聲:“是,主母!”立即指揮家丁、仆婦們收拾賊人帶來的紛亂局面,尤其急著救治那幾個受傷的下屬,還好,他們只是被那淫賊的九節鞭傷了皮肉,沒中毒。
無銘這時卻突然跟老夫人說:“伯母,這院子里的情形,請暫且不要有任何變動,等我們的兄弟來收拾,就請大家先回房安歇吧?!?
老夫人居然沒有絲毫詫異,反倒有些黯然的望他一眼,就對成伯說:“你們都下去歇著吧!”
成伯不知道自家主母為什么事事都聽這位方將軍的,但主母有命,自然不敢有什么異議,于是指揮下人各自離開,而無銘向老夫人跟莊家一家三口一躬身,口稱:“各位,在下先行告退了!”就轉身走向臨時劃給他們安歇的西院去了。
老夫人看看莊氏夫婦倆,有些歉意的說:“梁家家門不幸,屢遭磨難,二叔,妹子,你們明天還是回府城去吧,這樣老身才能安心?。 ?
莊氏夫婦倆互望一眼,嘴角都泛起無奈的苦笑,老夫人對他們說一聲:“早些安歇吧。”就徑自帶著兩個仆婦回后院自己房里去了,夫婦倆再次面面相覷,只好招呼女兒回東院正房。
莊小姐挽著母親的胳膊,來到父母的房里,莊氏夫婦倆坐下,莊小姐也在母親下首椅上坐下,小晴很乖巧的給他們斟茶,之后站到自家小姐身后,一雙眸子很活潑的在三位主子身上溜來溜去,小嘴時翕時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莊庭嘆息一聲,望一眼妻女,說:“今晚之事,幸好有方將軍他們在,要不然,還真是很棘手?!?
莊夫人點首不語,小姐也正沉吟,小晴卻突然開口說:“那個賊人的功夫也不怎么樣嘛,憑夫人跟小姐的本事,肯定能把他拿下的!”她望望兩位很有本事的主子,眼眸中一片“我相信你們肯定行”的神氣。
莊小姐瞪她一眼,怪她多嘴,但心里也被說得有些躍躍欲試,想著小丫頭所說的情形的可能性有多少。
莊夫人卻先是一笑,繼而搖頭嘆息一聲,說:“你這個小妮子懂什么,真要我跟你家小姐去動手,一旦這事傳揚出去,那些愛嚼舌頭的好事之徒還不知道會嚼出什么來,那樣的話,麻煩還少得了嗎?”
小晴轉動著眼眸好一會兒,這才似乎有些明白,不好意思的笑了:“那么這樣說來,那個方將軍做的事是在幫咱們?他原來是個好人??!”
這下子,連莊庭都差點把嘴里的茶噴出來——敢情你這小丫頭一直拿人家當壞蛋看的??!人家可是一心衛國、舍生忘死的無命將軍?。?
莊小姐卻沒有半絲笑容,她的眼眸中閃現些許迷茫之色,暗自沉思著:照母親的說法,那個登徒子應該是幫了自己一家跟梁家一個忙,而且還是擔著風險的,那么,那個時而無恥時而冷血的人做這些事,真的全是一片好意?
難說啊!
卻聽小晴還在嘀咕:“那個方將軍好像很兇的,剛才那個受傷的小高好像很怕他,中午梁老夫人特意派成伯給他們送去一些酒菜,可小高他們都不敢吃,說什么將軍說的,不許吃梁府的一粒米、一口菜,酒就更別說了,公務在身,必須滴酒不沾,他們吃的都是自己帶來的糧食,向周圍一些農家買了些蔬菜,自己做飯燒菜。小高說那個方將軍自己也輪值做飯,還說他們都非常喜歡吃——”說到這里,她微微撇嘴,明顯認為小高有拍自家上司馬屁的嫌疑。
莊庭微微頷首,深為這無命將軍的御軍之嚴而佩服;莊夫人俏臉之上則顯現些許有趣之色,想象那個身量高高的粗獷男人在灶間洗菜做飯會是個什么樣的滑稽場面;而莊小姐卻暗自吃驚,這樣說起來,那個舉止輕薄的男人不是浪得虛名,在下屬面前的威信還是非常高的,或者應該說,那個登徒子的偽裝本領還是非常大的啊!
很可惜,居然沒有一位想到面前這個小丫鬟非常有當“錦衣衛”的潛質——她跟著來梁宅還不滿一天,居然就能打探出這么多“情報”,實在很不簡單啊!
狼牙扛著那個“蛛網小蒼蠅”來到了小梁莊外的一處樹林中,把他扔在冰雪之中,緊跟在后面的狼尾從革囊中拿出一樣東西,伸手一扳,那東西一下子就有二尺多長,他就在雪地上挖了起來,土凍得很結實,但他挖得還是相當快?;ㄖ行↑S蜂還算清醒,借著雪光,看清這個人手中拿著的似乎是把鏟子,他在挖的,不會是自己的墳墓吧?他渾身一個冷戰,口中嗚嗚作響——塞在嘴里的土不算多,但足以讓他沒法發出多大的聲音了。
狼牙冷笑一聲,在他面前蹲下,說:“怎么樣,小黃蜂,臨死之前再做點好事,給兄弟們提供點情況?”
花中小黃蜂先是點頭,之后又是一個勁的搖頭,口中繼續嗚嗚作響,狼牙咧嘴一笑,雪光下看得出他的一口牙相當白,陰森森的:“你的意思是說,給我們想知道的,但讓我們放你一馬?”
小黃蜂一個勁的點頭,狼牙卻是斷然搖頭:“你別妄想了,你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你所能選的,只有怎么死法!要知道,死跟死還是非常不同的!”他從靴筒中拔出一柄匕首,另一只手非常小心的抓住了小黃蜂的右手食指,問:“怎么樣,選好了嗎?要不我就開始啦?!?
似乎是配合他的動作一般,遠遠的山林中,突然傳來凄厲的狼嚎聲,花中小黃蜂忽然之間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今夜,恐怕真的是自己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個夜晚了……
“據他所說,他是從西北到太原府投靠朋友的,路過這里,偶然見了莊家一行人來小梁莊,一時色迷心竅罷了,沒有別的打算,而且也沒有同伙?!崩茄腊勋@得的信息稟報給無銘,后者點點頭,叮囑一句:“還是讓兄弟們小心點,別大意了!”
狼牙應一聲“是,將軍”,就轉身出房,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無銘在燈下凝神坐了片刻,就吹熄了燈,周圍頓時陷入了黑暗中。
莊小姐睡得很晚,除了今天遭遇的這一切實在有些超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讓她沒多少睡意之外,小晴的多嘴也是她睡不著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不過,正因為這個小丫鬟的多嘴,才使得她知道了更多確實很稀奇的事情。
“小姐,您看見沒有,那個小高不但個子高高的,而且他的鼻梁也特別高,眼窩也比咱們要深得多,皮膚雖然曬得黑了些,但好像原來的膚色比小姐都白——”小晴說到這里,很認真的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一下,意思是“這里的膚色”。
莊小姐給她一個嗔怪的眼波,心里有些羞憤——這個死丫頭,居然拿我跟一個臭男人比,實在是太沒有分寸了!不過,拿她沒辦法,這個小丫頭沒分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卻聽她驚怪著繼續說,“更加奇怪的是,他的頭發是金黃色的,還帶點卷曲,而且,他的眼睛居然是淡藍色的,好奇怪啊!”她的眼眸中滿是詫異與好奇。
莊小姐對
此卻倒是見怪不怪,這種樣貌奇特的人,以前在京師也見識過,倒是小丫鬟接下來說的讓她有些詫異,小晴說:“我下午聽見那個小高在西院唱一支很奇怪的小曲——”
很奇怪的小曲?為什么說奇怪?再怎么奇怪,也只是支小曲而已,用得著那么大驚小怪嗎?
“那個調子以前從來沒有聽過,詞也很古怪,聽得人心里怪難受的?!毙⊙诀吆苈斆?,居然輕輕哼唱了幾句:
拜別了,爹娘;
拜別了,爹娘;
刀槍早擦亮,
戰馬已備好,
戰鼓正擂響,
孩兒要出發,
爹不要偷偷的抹淚,
娘不要把孩兒牽掛,
假如我在沙場上不幸倒下,
你們會看到漫山的野花,
啊,啊,野花會陪伴著爹和娘……
這曲詞確實相當俚俗,意境也似乎淺顯得很,但那曲調非常悠揚,帶著淡淡的憂傷,讓莊小姐都忍不住雙手支頤,聽得入了神,眼眸竟有些煙霞迷蒙起來……
莊小姐是三更將盡時才迷迷糊糊睡著的,此前她一直在琢磨那個千里鏡,這只有自己一只手掌那么大的物什,還真的非常神奇,里面鑲著的透明的應該是水晶制成的吧,用它來看漆黑的夜空,似乎也能發現些新奇的東西。
“嘿嘿嘿——”莊小姐眼前突然出現那個無恥之徒壞笑著的臉,那臉靠得如此之近,自己都能感覺到撲面的火熱氣息了,她正驚惶,那臉一下子就變成了齜著尖利獠牙的惡狼——
“啊——”她長聲驚叫,人一下子清醒了,這才發現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剛才只是一個噩夢,她心有余悸的擦拭一下額頭的細汗,才發現自己貼身小衣都有些汗津津的,她迷迷糊糊地想:那惡狼的樣子,怎么那么像門房老關頭養的看門狗小黑呢?
“小姐,小姐,外面出事了!”小晴居然衣衫齊整的從外面跑了進來,一見她就嚷,莊小姐凝神一聽,外面果然傳來隱約的喧嚷之聲。她在小晴的服侍下穿好衣裙,主婢倆匆忙開門出房,卻見旁邊主房的門也開了,莊氏夫婦倆也都一臉驚愕的出來了,彼此相視一眼,就都往中間那院落趕去。
主院落是老夫人所住之處,在這樣的寒夜,院落里居然燈火通明,而燈光下的一切令許多人觸目驚心,只見院子里橫七豎八躺著十多具尸體,大多是被弩射殺的,能站著的只有四個人,三男一女,都穿著樣式古怪的衣袍,男的身形都非常高大,個個滿面虬髯,明顯不是中原人,他們手中緊握奇怪的彎刀,都以身體護衛著中間那個女子,那女子身量只比莊小姐略矮些,面容俏麗,瞧那模樣也不屬于中原女子,此刻她雖然身處重圍之中,眼見自己的同伴傷亡慘重,但居然神色如常,毫無懼意。
所謂的重圍,其實大可以拋開院墻周圍那些打著燈籠火把、基本以睡眼朦朧跟目瞪口呆為主的梁宅家丁,真正重創來犯之敵的是無銘身邊那幾個血狼軍士,除無銘之外,其他六人都是手持諸葛神弩,今晚,許多家丁兩次見識到了傳說中的諸葛神弩的厲害之處,那些弩都是裝在一種長方形盒子中的,盒子安裝在弩架之上,一盒射完,就裝上另一盒,發射時非常迅捷,而且力度驚人,難怪來犯之敵還沒醒悟過來是怎么回事,就已經死傷慘重了!
“所有梁家家人全部離開!”無銘大手一揮,斷然下令,成伯這時似乎也早就得到了吩咐,全無異議,立刻指揮家丁們掛好燈籠,讓他們趕緊離開——說實話,雖然是將軍宅第的管家,但這種血性廝殺場面還真是見不慣,不像之前的老管家福伯,是跟著老主人上過戰場的,可惜,福伯三年前已經跟老主人一塊戰死了。
“子康兄,請出來一見。”無銘的聲音低沉,但聽在莊家一家三口耳中卻無異于晴天霹靂:子康?梁健少將軍!他在這里?
莊家三口這才注意到,無論是無銘還是那異族的一女三男,都把目光盯著主房,那是老夫人的寢室,之前就亮著燈,但一直沒有聲息。
“方無銘,你來了!”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個身影當門而立,他背對著屋里的燈光,離院里的光亮又不算近,大家都看不清他的臉,但很多人聽他的聲音,卻感覺他對無命將軍似乎飽含著恨意。
“子康兄,既然回來了,就請跟我回營吧?!睙o銘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在莊家三口人聽來,卻仍然是個驚雷:回營?回軍營?梁少將軍是從軍中私自離開的?逃軍可是死罪??!
一家三口正自驚惶,卻聽梁健冷笑一聲:“回去?有朝一日,我是否也會遭遇我父親跟兄長的下場?是否也得做個冤死之魂?”他一步步走下臺階,漸漸走到了燈光之下,誰都可以看到,他的眼中一片怨毒之意,狠狠地瞪著無銘。
莊小姐終于有機會看清了自己這位曾經的未婚夫婿,而小晴更是看得仔細,這位未來姑爺可是相當英俊的,高高的個兒,跟那位很兇的將軍差不多,不過比小高要矮點,長方臉蛋,黑黑的眉毛,亮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而且膚色也比那個兇兇的將軍白多了,這樣的姑爺跟小姐可真是般配啊!
小丫鬟肯定還想到了些別的,要不火光下的小臉蛋怎么會那么興奮而忸怩呢!
但是眼下,小丫鬟眼中這位相當英俊的姑爺的臉色實在很差勁,臉上肌肉有些扭曲,目光兇狠,瞪著無銘,后者仍是臉色平常的望著他,眼眸中滿是惋惜之意,輕聲一嘆:“子康兄,如果你是因為令尊與子雄將軍殉國一事而有今日之變,那實在是太不理智了!令尊與子雄將軍的悲劇,大同邊塞的將士們都覺得萬分悲痛,當日坐視不救的罪魁禍首也已得到了應得之罪,無論如何,你不應該再為此而有什么不智之舉,否則,會給令尊跟子雄將軍帶來不必要的傷害,更會累及梁家的生者?!?
罪魁禍首?坐視不救?莊庭聽到這些,心中頓時有焦雷響起,震得他整個人呆立如木,原來,閣起兄跟梁豪侄兒的陣亡背后還有其他原因,甚至可能是陰謀!他萬分震驚的望著無銘,渴望知道真相。
“哼哼哼——”梁健冷笑,“罪魁禍首?應得之罪?這些恐怕只能欺騙那些外人吧?你當時也在大同營中,怎會不知道真相?還是你跟他們也是一丘之貉?”他的目光滿含著鄙夷,似乎無銘真的也是逼死他父兄的兇手,而他這話一出口,莊家三口不約而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無銘——
“你少血口噴人!”無銘沒有開口,一旁防備著那一女三男的大張卻憤怒了,轉首瞪著梁健,目光中幾欲噴出火來,“當日如果不是將軍抗命,率弟兄們趕去救援梁老將軍,老將軍跟少將軍的遺體早就被韃子糟踐了,我們當時只有百來個弟兄,那一戰我們損失了一半,活下來的大多受了傷,將軍也挨了兩箭,事后還因為抗命而受到了杖責,休養了大半個月才又能出戰,你竟然在這里胡說八道,真是丟梁老將軍的臉——”他一臉憤慨之色,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個直腸漢子,說的應該是實話。
“大張,不要說了!”無銘揮手制止他,神情間多了幾許蒼涼,說:“子康兄,咱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不必了!”梁健斷然揮手拒絕,“你要么下令把我們射殺,要么讓我們離開!”他大步來到那一女三男身邊,三個異族壯漢立即護衛在他身邊,而那個俏麗的異族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絲毫不避嫌疑,滿面喜色的靠近他,而梁健只是遞給她一個“我沒事”的眼神,就轉頭看著無銘,但這絲毫不影響那女子的情緒,情意綿綿的目光只在他臉上流動,竟似忘了身邊的死亡威脅。
梁健心中卻是暗恨,要不是這些蒙古人不聽自己的勸告,仗著人多非要硬來,今晚自己又怎會死在自家門中,可嘆自己一身血仇,就這樣永無報仇之日了嗎?好恨哪!
“呸,狐媚子,不要臉!”小晴把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大忿,轉頭看向自家小姐,卻見小姐臉色發白,很不好看,再看自家老爺跟夫人,情形跟小姐差不多,看來都是給那個不要臉的狐媚子跟不爭氣的姑爺給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