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早就高升,天氣越來越熱了,凝佩把手里的傘給那位蝶兒姑娘,槿兒又把她撐的傘讓給凝佩和晴蓉,荷姑娘就把她的傘給了槿兒,她自己跟鳳少宮主一把傘,槿兒就跟梅姑娘共傘,梅姑娘卻不忘向慕軒瞪兩眼:你自己的傘不往湖里扔,干嘛把人家的傘扔湖里啦?
慕軒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又招惹這位姑奶奶了,莫名其妙之余,向小導(dǎo)低語兩句,小導(dǎo)詫異地看看他,卻還是點了點頭,槿兒依著公子的吩咐給了小導(dǎo)五兩紋銀,小導(dǎo)高高興興告辭走了。
蝶兒離開故國數(shù)年,乍見與故國先人有關(guān)的風(fēng)物,倍感親切,有心上去推那輪藏,但她一人可沒辦法推動,她輕咬著下唇,眼眶里涌滿了淚珠,但她努力不讓別人看到,事實上,除了個別人,也確實沒其他人注意她。
“槿兒,晴蓉,咱們?nèi)ネ仆瓶础!蹦逑騼蓚€丫鬟招呼,槿兒看看慕軒,見他點頭,就走了過去,凝佩看看還少一人,就向蝶兒招手,說:“蝶兒姑娘,能幫一下忙么?”
蝶兒驚喜萬分,卻極力壓抑著內(nèi)心翻涌的波濤,抬眼看一下朱佑樘,朱佑樘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微笑著點頭,蝶兒這才裊裊婷婷走了過去。
一眾香客看四位活色生香的美貌佳人要推輪藏,都不由自主的讓了開去,凝佩她們四人各就各位,很快,輪藏緩緩的轉(zhuǎn)動起來。
蝶兒不知道其他三位在想些什么,她只是一個勁的想著:愿娘娘在天之靈安息,愿太子一切都順順利利!
之后,她小臉一紅,又暗自默禱:佛祖呀,您要是還有空閑,就再請實現(xiàn)真伊的一個小小心愿。
——哦,什么樣的小小心愿?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
“涉浙江,經(jīng)吳會之墟,則溪壑深窈,峰巒奇秀,千變百折,間見層出,不知其極。”李東陽憑欄遠(yuǎn)望,心中暗誦著自己曾經(jīng)在《南行稿序》中寫的內(nèi)容,“這一次南行,看來收獲不小啊!”他看看正跟太子談笑的慕軒,“何間所說的那人,看來就是他了,難道他真有料事機先之能?他所說的今上為太子留下輔佐重臣的說法,會是真的嗎?”
“江南人家船為屋,白發(fā)長年水中宿。”
這可不是危言聳聽,史書記載,嘉靖年間發(fā)生了惡性爭貢事件,兩個日本朝貢使團血拼,寧波差點被屠城,朝廷一氣之下關(guān)閉了寧波市舶司,此后民間走私貿(mào)易就更加紅火了,而倭寇之禍也就愈演愈烈,那個大倭寇王直最初不就是個大走私販嗎?他一直想要的,其實就是朝廷開放海禁,他能做一個合法的商人,但朝廷始終頑固不化,最終把像他這樣的都逼到海上做了海盜,以致倭賊之禍斷斷續(xù)續(xù)侵?jǐn)_沿海百姓數(shù)百年。
“會有那么嚴(yán)重?”王守仁一臉驚詫之色,朱佑樘雖然臉色平靜,但慕軒知道他肯定也會有這種想法,也知道他們不是故作不解,這個時代,主要的外敵是蒙古人,海上雖不太平,但在那些有識之士眼中,不足為患,所以根本不在朝廷的眼里。
“滅頂之災(zāi),常常隱于細(xì)小禍患中。”慕軒神情肅然,“朝廷認(rèn)為那些不法之徒一心謀利才違禁下海,上有犯國策,下遺毒生靈,惡貫滔天,神人共怒,但沿海百姓卻視那些違法出海貿(mào)易的為衣食父母,朝廷官兵反是他們的仇讎,本地百姓,甚至明知交易之人是海賊,仍然替他們奔走打點,為何百姓與朝廷對待海賊的態(tài)度會如此迥異?”
王守仁毫不猶豫的說:“那是因為百姓貪圖暴利,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違法亂紀(jì)。”
慕軒拍案說:“好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朝廷律法森嚴(yán),為何百姓仍然不顧身家性命,鋌而走險謀取暴利?”
王守仁想了想,看看朱佑樘,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說:“些許不法商人貪圖暴利,大多百姓是由于生活困窘,無力養(yǎng)家糊口,才生出違法亂紀(jì)之心。
坐在旁邊一桌的凝佩雖然在跟蝶兒姑娘、鳳家姐妹們談話,但耳朵一直支棱著,非常關(guān)注這邊的情形,聽自己夫君議論朝廷大事,指斥朝廷之非,她的心就提了起來,雖然看樣子朱公子一行人不會是那種告密之人,這雅間里也沒有旁人,但隔墻有耳,萬一被人聽去,可也總歸不好,她輕輕咳了兩聲,希望夫君注意一下。
慕軒確實注意到了凝佩的輕咳,也多少了解她的心意,但此時此刻,箭在弦上,不發(fā)就可惜了,他看都不看凝佩這邊,繼續(xù)說:“一家之主,總希望自己的家人衣食豐足,無憂無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明百姓,都是天子子民,天子這位一家之主,難道會不希望自己的子民安居樂業(yè),大明境內(nèi)長治久安嗎?朝廷重農(nóng)抑商,可是,大明疆土遼闊,不是每一處的百姓都能有良田耕種、養(yǎng)家糊口的,商家謀利,本無可厚非,朝廷何必重農(nóng)抑商,為商家開方便之門,亦可從重抽稅,那何愁國無余財?朝廷擔(dān)心放開海禁之后,百姓爭相逐利,妨害詩禮傳國,然而,‘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百姓不能養(yǎng)家糊口,又如何談得上知禮節(jié)、明榮辱。天子這位一家之主,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子民嗷嗷待哺直至鋌而走險卻無動于衷嗎?”說到后來,他的神情有些森冷,讓侍立在朱佑樘身后的張紀(jì)暗自一凜,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
朱佑樘看著慕軒,神情中滿是迷茫,甚至有些無奈,慕軒卻并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看一眼一旁的張紀(jì),說:“當(dāng)年三寶太監(jiān)七下西洋,揚國威于異域,播仁愛于友邦,宣昭頒賞,厚往薄來,使外邦蠻夷都仰慕我中華文明,這是何等的壯舉;然自成祖之后,大明寶船便絕跡海上,與外邦已建立起來的聯(lián)系戛然而止。而在遙遠(yuǎn)的海洋那頭,外邦人占據(jù)貿(mào)易市場,興起了遠(yuǎn)洋航海的熱潮,他們久慕東方的繁華,一心想要來到這里,有的國家甚至不惜支持海上巨寇,讓他們成為彼國向外擴張勢力的軍隊,彼國依靠這些人霸占土地,積累財富,于國于民,他們究竟是有功還是有過?”
這也不是信口雌黃,像英國著名的大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就擁有英國政府的支持,他個人更是王室晚宴上最受歡迎的客人,甚至還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的私人好友,最后還因輝煌的海盜業(yè)績而被女王封為英格蘭勛爵;另外一個著名的海盜威廉·丹彼爾更是成了英國皇家海軍軍官。只是,兩個人都不明白,為什么慕軒要對朱公子這位萍水相逢的儒生談這些,而且,神情還那么激動?
“此等國家大事,豈是你我能夠左右的!”李東陽喟然長嘆,神情非常落寞。
慕軒也是點頭一嘆:“先生所言極是,你我凡夫,只能對天嘆息啊!唉,‘憑誰一試君山手,月落江平萬里秋’。”
李東陽聽得嘴角直抽抽,這兩句可又是他李西涯的得意之句,這個方慕軒,怎么對自己的詩句信手拈來,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格格格——”,外面有人敲門,接著說:“客人,菜已經(jīng)上齊了,請各位慢用!”
面對滿桌色香味俱全的可口佳肴,朱佑樘此刻卻一點胃口都沒了。
慕軒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不動筷,陪著他一起,看著滿桌的佳肴發(fā)呆。
其他人也似乎受他倆傳染,都有些呆呆的了……
回客棧的路上,珺姑娘對慕軒腹誹不已,那個饒舌的男人,怎么那么喜歡說話,害得大家都沒胃口吃東西,大家沒胃口也就算了,最可惡是本姑娘明明胃口很好,卻也只能跟著大家不動筷子,現(xiàn)在肚子餓得咕咕叫,真是難受啊!
梅姑娘肚子也挺餓,不過她現(xiàn)在對明天的午飯更感興趣,方慕軒說今天沒能痛飲,作為賠罪,他明天請朱公子一行在鶴風(fēng)酒樓喝酒,說好是他掌廚。
這個登徒子要自己做菜,真是新鮮!不過槿兒說她家公子做的菜非常出色,那可真要見識一下了。
回到客棧,已是黃昏時分,只是還不到吃晚飯的時間,大家各自回房梳洗一下。
槿兒對這些可沒什么興趣,她只想幫著公子做好那些菜,就跟著慕軒進了廚房。
張鐵口自然姓張,至于叫什么,他說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王守仁在一旁聽著只想笑,真想讓他把身份證明或路引一類的拿出來驗證一下。
張鐵口先請朱佑樘伸手給他,朱佑樘非常配合,而且非常懂規(guī)矩,把左手伸過去,張鐵口一手托著他的左手,一手輕輕攤開他的五指,他看了一會兒,神情就變得非常惶恐,將朱佑樘的左手五指輕輕合上,雙手托著他的手彎下腰去,口稱:“上仙降臨,小老兒誠惶誠恐,絕不敢泄露天機,恕罪恕罪!”
朱佑樘收回手來,看一眼他,又看一眼李東陽,后者沖他微微搖頭,意思是沉住氣,朱佑樘也就沖張鐵口淡淡一笑,說:“先生說笑了。”
王守仁拼盡全力忍著即將沖口而出的笑聲,這個老頭還真會裝神弄鬼,什么上仙,笑死人了!不過想想,他好像沒說錯啊,天子天子,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嗎?哈哈,哈哈哈——
張鐵口又請給李東陽看手相,李東陽微笑著把左手伸過去,張鐵口還是非常恭敬的托著,看了兩眼,神情肅然的說:“文曲星臨凡消劫,國之柱石,生民有福矣!失敬失敬!”說著又是恭恭敬敬彎腰把他的手掌托回。
李東陽雖然對這些江湖術(shù)士、方士沒有好感——圣上要不是沉迷于方士邪說,朝廷也就不會有那么多的風(fēng)波災(zāi)患了,但人家說他是文曲星下凡拯救萬民的,他還是喜歡聽,因為這正是他為官的本意,當(dāng)然,表面上,他還是笑著說一聲:“一介寒儒,讓先生見笑了!”
張鐵口此刻臉色恢復(fù)了平靜,并不做什么辯解,又請看王守仁的手相,王守仁這會兒卻心存狐疑了,把左手伸了過去,張鐵口第三次托著手掌,看了片刻,說:“貴人仕途多艱,坎坷不斷,但終會成就大業(yè),震鑠古今。”
王守仁想大笑,卻發(fā)現(xiàn)大家都一臉肅然的看著他,頓時沒有了大笑的勇氣,只能尷尬的一笑,說:“成就大業(yè),震鑠古今,借你的吉言,呵呵,呵呵呵——”
大家看他還想給誰看手相,可張鐵口對其他人明顯沒興趣,不看任何人,只是沖朱佑樘伸手,說:“小老兒不敢貪圖封賞,只是請公子恩賜一文錢,權(quán)作卦金。”
朱佑樘向張紀(jì)看一眼,張紀(jì)立即掏出錢袋,取出了五兩碎銀,朱佑樘接過,親自交到張鐵口手中,張鐵口一臉虔敬,雙手接過銀子,向朱佑樘彎腰一躬,口稱:“小老兒謝賞,還有一言奉上,公子于子孫緣上極厚,子孫昌則家國興,只是須防小人作祟,切記切記!”
他隨即向眾人拱手道別,王守仁主動要送他出門,張鐵口說著“有勞貴人”,跟著他出了雅間,在樓梯口,正好碰上慕軒上來,張鐵口看見他,眼睛一亮,停住腳步向慕軒拱拱手,說:“這位公子,可否容小老兒看看手相?”
慕軒莫名其妙的看一眼王守仁,見他沖自己點頭,就毫不猶豫的伸過手去——男左女右,他也是知道這規(guī)矩的,張鐵口托著他的手掌看了兩眼,臉上就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抬手在鬢角那里撓了兩下,再擦擦自己的眼睛,接著盯著慕軒的左掌猛瞧,然后越看臉色越難看,最后抬頭看一眼慕軒的臉,臉色發(fā)青,雙手顫抖,口唇也急劇顫抖著,放開慕軒的手,向他胡亂一禮,說著:“大仙—上—不,貴人—不——”
“不”什么?
不知道,因為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看著慕軒好像看見極為恐怖的東西,而后連滾帶爬的下了樓梯,很快消失在慕軒的視線中。
王守仁看著這一切,目瞪口呆,這是怎么啦,見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