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軒進雅間,請眾人入座,槿兒就帶著伙計們上菜了,每人一只托盤,雅間之中的每位客人不論主仆,每位一份——大家的飯菜都一樣,男人的只是多了一壺酒、一個酒杯,之后,伙計們退出,走最后的那個還不忘帶上門。
——菜上完了?
——上完了。
——就這些?
——嗯,就這些,四菜一湯,據說是朱祐樘的祖宗朱元璋發明的規矩。
蘿卜泡菜,香煎豆腐,蛋包翠玉瓜,蔥爆牛肉,外加荏子雞湯,主食是九折阪。
這些都是慕軒根據后世所知的韓國風味精心烹制的,只是蛋包翠玉瓜有點名不副實,沒有翠玉瓜,只能拿黃瓜暫代了。
這些菜,單憑色彩就讓大家眼前一亮了,更何況,蘿卜泡菜又甜又結實,用來下飯非常爽口;香煎豆腐色澤金黃,配上油糖醬醋、蒜蓉等拌成的調味料汁,油而不膩;蛋包翠玉瓜片片都由蛋皮包裹,脆中帶柔,口感很好;蔥爆牛肉味濃肉嫩,焦香濃郁,蔥味宜人。
最好的當然是荏子雞湯,用的可都是精選的童子雞,跟高麗參、黃芪、當歸、枸杞、大棗、板栗、大蒜、糯米等數十種藥材精心燉制而成,補氣,養顏,安神,延壽,清淡鮮美,營養價值高,四季皆宜,特別適合夏天食用,而且對于女性來說,參雞湯不僅滋補養顏,而且不必擔心發胖。
“做這些一定很費事吧?”梅姑娘挾著一片蛋包翠玉瓜,看一眼慕軒,想這個大男人圍著圍裙拿著菜刀切黃瓜的樣子,她心里就來氣,狠狠地咬一口,好像咬的是那個登徒子一樣:一個大男人,居然圍著鍋臺轉,拿這些東西討好人家小姑娘,不就是看人家小姑娘長得美貌嗎?真是無恥的登徒子,好色的壞男人!
她居然還非常敏感的注意到,那個美貌小姑娘一看見這些飯菜,眼睛亮得比凌晨時分天上的星星都亮。
“還好,還好!”慕軒非常謙虛,心里卻是暗道:那是當然,甭說別的,光把那牛腱子肉洗凈、去筋膜、用清水浸泡后撈出控干就得花個把時辰,別看就是四菜一湯一主食,他可是提前三天就傳訊鶴風酒樓準備材料,做好請客的準備了。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今日可算開眼界了。”王守仁吃一口香煎豆腐,拍案贊嘆,在京城這么些年,豆腐做得這么好吃的,還真是沒見過。
李東陽一笑,想:這孩子,見識還是少了點,還有,說話做事也沉不住氣,還得歷練歷練哪!
想是這么想,可他自己眼前那份香煎豆腐早就一塊都沒了,此刻筷子上夾著的是第五塊蔥爆牛肉。
朱祐樘想要是在宮中的話,現在應該可以吃著過水面和銀苗菜了,這香煎豆腐讓他想起了宮中的造麹。
蝶兒明顯對九折阪最感興趣,在家鄉也曾吃過類似的飯菜,只是可沒味道這么好,食料也沒有這么豐富:“這些是怎么做的?”雖然太子殿下允許自己跟著這幾位小姐同桌而食,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問這個,她還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氣的,只是,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要是能學到一些,或許以后就能做給太子吃了。
慕軒等的就是她的詢問,根據情報,這個蝶兒姑娘可是深得太子寵愛的,要是將來太子登基,這朝鮮姑娘或許會成為他的寵妃,要能讓她到時候幫著吹吹枕頭風,或許有些事能順利得多。
——沒搞錯吧?這個朱祐樘就是后來的弘治帝,歷史上以獨寵張皇后、不納二色著稱的絕種好男人明孝宗啊,他怎么會納這個朝鮮女人為妃呢?
——獨寵皇后,不納二色?絕不行,一定要他廣納嬪妃,多子多福。
慕軒于是非常耐心的說明做法,九折阪也叫白面卷,是把蔬菜、肉、木耳、雞蛋等八種食物包在面煎餅上吃,肉切絲,香菇泡水除楹割薄后也切絲;黃瓜切成小塊,去皮切絲后用鹽腌除水份,放油炒;綠豆芽去頭尾用鹽腌之后再用香油和鹽拌后炒出來,木耳泡在溫水里洗凈切絲;雞蛋分蛋清、蛋黃放鹽,煎出來后切絲……
后世人拜那部流傳一時的《大長今》所賜,看到了韓國歷史上令人眼花繚亂的飯菜制作技藝,其實這都是電視劇的美化加工,別說歷史上的朝鮮沒有那么豐富的菜肴,就算是現代的韓國,也一樣缺少食料,要不何必把泡菜弄得跟萬能食物一樣呢?
慕軒也不知道自己搞出的這個九折阪會不會成為至尊寶手里的“月光寶盒”,自己拿著它回到了五百年前,教給了蝶兒這個朝鮮女子,再由她傳回了朝鮮,而后流傳后世——要是這樣,應該也不錯吧!
——慕軒所不知道的是,四年前,也就是成化十八年,朝鮮國內發生了國王李娎的廢妃尹氏遇害事件,參與迫害尹氏的大臣中有個叫徐天壽的,他正是大長今的親爹。
在場的除了蝶兒姑娘跟槿兒聽得津津有味,其他人都覺得腦袋疼,滿耳朵都是“絲絲絲”的,男人還好,女人們不約而同的想:原來做菜這么麻煩,真是頭疼啊!
凝珮也深感頭疼,蝶兒姑娘看軒郎的眼神明顯不對啊,那燦爛的笑容中滿是驚嘆與渴慕,眼角眉梢分明還帶著別樣的嫵媚,你這個俏丫頭真是的,怎么可以對除你家公子以外的男人這么媚笑呢?看我們家槿兒,平日里除了對軒郎這么笑之外,就從來不對其他男人假以辭色——咦,這個好像也有點不對頭哦!
慕軒說完,蝶兒姑娘盈盈笑著道謝,默默地消化著得到的信息,李東陽呵呵一笑,說:“想不到做菜一道居然有這么多講究,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學問哪!”
慕軒微微一笑,說:“老子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家長里短雖為小事,但應對之理,與治國無異。”
聽他居然又把話題扯到國事上,這么熱衷于國家大事的江湖人還真是少見,朱祐樘跟王守仁都是一愣,李東陽卻微笑著說:“治大國若烹小鮮,不撓也,躁而多害,靜則全真。故其國彌大,而其主彌靜。”這是玄學家王弼對老子那句話的解釋,歷代帝王如唐太宗、宋徽宗以及明太祖大致都是這么理解的。
“靜極思動,窮則思變,當今之世,難道還不要改變一下么?”慕軒有意無意的看一眼朱祐樘。
張紀在一旁聽著可是萬分焦急,這個姓方的不知是什么路數,怎么專門對太子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一旦走漏消息,被那些別有用心的小人知道,那可是會給太子惹來不小的麻煩的。
李東陽苦笑,說:“公子如果還是說之前的海禁之事,那就不必勞神了,太祖曾立下《皇明祖訓》頒示中外,言‘恐后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致傷人命,以干天和,此甚不可’。太祖還頒下圣旨:‘后世有敢言更制者,以奸臣論,毋赦。’我大明君臣又怎可有違太祖圣旨!”
慕軒神情突然肅然,說:“太祖圣命,真的是任何人都不能違背嗎?”
“那是當然,”王守仁看著他,神情中滿是謹慎之色,按昨日的接觸,他看出這個自稱江湖草莽的可不簡單,每句話都不是隨意為之的,“太祖詔命,豈可說改就改!”
慕軒點頭,說:“那要是太祖自己呢?”
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全部投注在他的身上,這會兒連龍吟水和楊子居都替他擔心了,江湖之人,何必去摻和官府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呢,弄不好惹來一身臊,不劃算!
王守仁尷尬的一笑,說:“大俠說笑了。”
慕軒搖頭,說:“慕軒不敢說笑,民間傳言,太祖曾經在宮門立鐵牌,文曰:‘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可有此事?”
王守仁看看李東陽,這事當然有,只是后來鐵牌被英宗時的太監王振毀掉了,莫非方大俠想借此事作比?只是這事好像不是太祖違背自己的詔命吧?
李東陽點頭說:“確有此事,只是鐵牌后來為奸佞所毀。”
慕軒微微點頭,說:“其實立鐵牌者,正是最先毀鐵牌者。”
什么?眾人都是一驚,朱祐樘的雙拳不由自主捏緊了,污蔑我家開國的老祖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軒卻根本不理睬所有人的驚詫,問:“與番人、琉球互市買馬,可有宦官參與其事?藍玉案發,去山西傳旨的可有宦官?與高麗、安南、暹羅等國的往來,可曾以宦官為使節?掌管宦官的二十四衙門從何而來?開此類先河者,當是何人?”
這話一出口,其他人不知所以,朱祐樘、李東陽、王守仁、張紀都變了臉色,洪武年間,這類事情都離不開宦官,太祖廢除了中書省和丞相之后,對功臣宿將甚至自己的親侄子、親外甥都心懷疑忌,原本他對宦官嚴加防范,但晚年開始倚重宦官,這是不爭的事實。為此,洪武時期宦官人數不斷增多,有時一次就增設內使三百六十人,還向高麗、安南等國下令進貢閹人,動輒幾十人,多時達兩百人;也正因為宦官人數越來越多,才特地設下九監、二庫、六局及宮門承制等官,這些就成為管理宦官的十二監、四司、八局——總稱二十四衙門。
促成這一切的,除了太祖朱元璋,誰還有這種權力?
這個江湖人,怎么對朝廷之事如此熟悉,真是異數!
看男人們都緊鎖著眉頭不說話了,女人們面面相覷之余,也都選擇了沉默,雅間里一時靜得有點不同尋常,幾個男人的呼吸之聲似乎都清晰可聞,這種沉悶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猛聽一聲巨震,“砰!”杯盤叮當亂響,張紀拍案而起,怒喝一聲:“大膽狂徒,膽敢毀謗太祖!”
眾人一片驚詫嘩然,慕軒緩緩起身,看一眼張紀,忽然仰天大笑:“大膽狂徒?說得好!說得好!世上如沒有我這種狂徒,又怎么顯出你這等人的清醒與忠誠?哈哈哈——”
張紀雙拳變爪,就想出手,慕軒驀地止住狂笑,目光森冷的看著對方,說:“怎么,想用分筋錯骨手對付我?”
張紀非常吃驚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露了形跡,在高手面前,他會武功的事實是隱瞞不了的,但僅憑眼睛就知道自己擅長分筋錯骨手,這個姓方的實在不簡單啊!
那么,動手還是不動手呢?
慕軒卻忽然曼聲吟哦起來:“我欲登天云盤盤,我欲御風無羽翰。我欲陟山泥洹洹,我欲涉江憂天寒。佳肴旨酒不能餐,瑤琴一曲風中彈。風急弦絕摧心肝,月明星稀斗闌干。”
他神情張狂,聲音之中,卻滿是蕭索寂寥之意,連晴蓉這樣不通詩文的聽了都覺得心里酸酸的,眼睛澀澀的,看著姑爺,差點就落淚了,更別說凝珮這種深明詩意的,看著自家郎君,眼眸中驀然間溢滿了淚水,真想抱著他的肩膀好好安慰一番,只是,軒郎這詩好像不齊全嘛,莫非有什么難言之隱?
跟她有同感的是李東陽,才聽了兩句他的眼睛就亮了,等全部聽完,不由擊節贊嘆:“公子高才,老夫佩服之至,只是此詩詩意有所殘缺,不知是否有難言之隱?”
慕軒苦澀地一笑:“信口胡言,還望先生不要笑慕軒班門弄斧!”難言之隱是有的,這首明末抗清少年烈士夏完淳的《長歌》他只記得這首尾八句了,還好,還好,是八句,能湊合一下,要是再少幾句,可就拿不出手了,這些古代讀書人真是名不虛傳,一聽就知道我沒說全,在他們面前還真得小心些。
“公子不僅出口成誦,而且所圖深遠,我等都感佩不已,豈敢言笑!”李東陽神色肅然的向慕軒躬身一揖,絕不像是客套。
張紀有些氣餒的坐下,看著慕軒,似乎心有不甘,慕軒卻毫不在意,對李東陽抱拳拱手,說:“若先生是朝廷重臣該多好啊,至少像慕軒這種小民百姓的意愿能夠上達天聽,不致空懷夢想,蹉跎終生。”
李東陽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只是淡淡說一句:“公子說笑了,老夫一介腐儒,眼看也要蹉跎終生啦!”
反是一旁的王守仁,臉上有些躍躍欲試的神色,要不是一旁的朱佑樘沖他微微搖頭,他可能就拍案而起了,慕軒暗自喟嘆:老滑頭果然是個老狐貍,真沉得住氣!不過,你這樣,我才對你有信心啊!未來的陽明先生看來還是少些歷練啊,比未來的弘治皇帝還差點呢,就讓生活好好教育他吧!
之后,大家繼續埋頭吃飯,菜的確好吃,除了有幾個女子胃口實在不行沒吃完外,其他人吃得粒米未剩,其中朱祐樘是最感奇怪的,自有記憶至今,他還是第一次一頓吃這么多東西,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下去的,居然沒有半點撐的感覺,這個男人的手藝,難道比宮中那些千挑萬選出來的御廚還厲害?真是奇怪啊!
蝶兒不但把飯菜全部吃完了,而且怎么看都好像意猶未盡,看慕軒的眼神透著些許異樣的神色,這讓凝珮看著心里更加不舒服,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子,難道真的對軒郎有什么非分之想?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這個小丫頭真要干點什么,我可還沒有準備好呢!
同時,她又有些暗自心驚,同樣的目光,她從朱公子的眼中也發現了,而且最麻煩的是,那目光明顯是投注在自己身上,萬一軒郎也注意到了,會不會怪自己平白無故招來了這些麻煩事?
她一時之間竟有些六神無主,坐在那里患得患失起來。
伙計們聽見招呼,進來收拾下杯盤碗筷,之后奉上香茗,李東陽一手端茶,一手捫腹說:“如此豐盛一餐,晚上不必進食矣!”
王守仁也說:“大俠妙手,這飯菜真是人間美味啊!”
慕軒笑著說:“兩位夸獎了,家常小菜,難入方家之眼。慕軒曾經聽聞有江南富商宴請賓朋,雞鴨豬牛羊各用了三百只,那才叫豐盛呢?”
“牛羊也要三百頭?”龍吟水驚嘆,“請了多少客人,需要如此破費?”
慕軒笑笑:“客人不多,只是吃法講究罷了,比如那三百頭羊,每只羊只取羊唇一斤,其他的都棄去不用,據說羊的精華都在唇上,其他部分無不又腥又臊,不配上席。”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朱祐樘臉上甚至有不忍之色,一頓宴飲,居然就要這么多的牛羊雞鴨,真是奢侈至極,沒想到慕軒又補了一句:“這還只是中等酒席。”
這還只是中等,那上等酒席該是如何奢靡呢?朱祐樘端著茶杯的手一緊,指尖漸漸泛白,他很自然的想起了慕軒昨日所說的話:“朝廷重農抑商,可是,大明疆土遼闊,不是每一處的百姓都能有良田耕種、養家糊口的,商家謀利,本無可厚非,朝廷何必重農抑商,為商家開方便之門,亦可從重抽稅,那何愁國無余財?”
難道,重農抑商這流傳千古的做法真的有問題?海禁,真的有錯嗎?
李東陽捻須喟嘆:“江南富庶,自古而然,作為朝廷糧賦重地,田地肥沃自不必說,水陸交通便利,商貿繁榮,望族巨富比比皆是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只是,如此暴殄天物,實在是不應該哪!看來朝廷對這些商賈仍然不夠了解啊!”
不了解?怎么會?老百姓對商賈的豪富可是津津樂道的,遠的不說,關于明初時巨富沈萬三與朱元璋斗富的傳說可是甚囂塵上,至今不絕啊!
龍吟水跟楊子居的心都跳得飛快,雖然不知道這位李先生是什么人,但聽他這話,他倆都覺得有些心驚膽戰,他們兩家可都是靠些小本經營維持家道,真擔心方慕軒大談海禁的事,萬一讓朝廷知道,要是對商家下重手,他們可都有池魚之殃了。
“垮堤啦,垮堤啦!”外面忽然傳來異常驚恐的聲音,接著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和驚慌的喧鬧聲。
垮堤?龍吟水第一個驚得站起身來,別人不知情,他可是很清楚,才剛六月,錢塘大潮還沒真正來到,怎么會垮堤?
錢塘江觀潮,始于漢魏,盛于唐宋,南宋每年八月十八在錢塘江上檢閱水軍,以后沿習成了節日,其實除了八月十八前后三天觀潮節外,每月月初與月中都有大潮可觀,以前杭州觀潮,以鳳凰山、江干一帶為最佳處,后因地理位置變遷,從明代起以海寧鹽官為觀潮第一勝地,所以也稱“海寧觀潮”。
每年八月十八日前后幾天,往鹽官去的路上車如流水人如潮涌。潮盛之時,波濤洶涌如萬馬奔騰,潮浪掀起可達五米高,潮差最大竟達十米,有“滔天濁浪排空來,翻江倒海山可摧”之勢;而且不同的地段可賞到不同的潮景:鹽官觀“一線潮”,八堡看“匯合潮”,赭山可賞“回頭潮”,大缺口有“十字潮”……
每年觀潮,都會發生潮水把人卷走的慘劇,為此,歷任地方官都很重視筑壩修堤,可這一次,發生垮堤的地方居然是嘉興府海寧衛東北方的乍浦港,那地方,南宋時就是杭州對外貿易港口,具有肩挑蘇杭、背負太湖的區位腹地優勢,又有四季不凍、不受錢塘江潮影響等優良的港灣條件,而且,今年開春,嘉興府李知府剛剛募集巨款發動民工加固了港口兩側的堤壩,可加固的堤壩偏偏在這次突如其來的潮水侵襲中轟然垮了——兩段堤壩不是發生決口潰堤,而是在潮水沖擊下像是豆腐渣做的一般整段垮了,潮水來襲只是片刻之間的事,轉瞬即退,可那兩段堤壩居然連這片刻時間都沒撐住,讓當時目睹的人瞠目結舌,幸好當時正是吃飯時間,乍浦所的守衛軍士及時傳訊,軍民爭相逃命,才沒有釀成大禍,不過還是被大潮卷走了兩個人,一個是村里富戶姜家的獨生子姜良挺,還有一個是姜家雇的長工,誰也搞不清,吃飯的時辰,姜家少爺帶著長工上堤壩上去干什么呀,結果莫名其妙遭了無妄之災,這下子好了,姜家絕后了!
姜良挺的父親姜明恕成親雖早,但連生二胎都是女兒,直到而立之年才得了這個兒子,這兒子非常聰慧,姜明恕對他難免異常寵愛,結果姜良挺自小嬌縱任性,姜明恕四十三歲染病死了,姜良挺更加無法無天,要不是他還有一個本家伯祖幫襯著,他早就出事了。而這一次,似乎老天爺要讓姜明恕這一房絕種。
垮堤悲劇,震動了杭州灣周邊的嘉興、杭州、紹興、寧波四府,布政使衙門當即下令徹查嘉興李知府修堤一事。原先,兩位布政使是沒有這么快決定徹查的,但是,民憤滔滔,他們實在是頂不住了,姜良挺的伯祖姜琳,是檇李耆英會的詩友,而這檇李耆英會的創立者之一,是致仕在家將近十年的前兵部尚書項忠。
項忠,字藎臣,號喬松,浙江嘉興人,英宗正統七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后進為員外郎。他曾隨英宗北征瓦剌,在土木堡之戰中被俘,趁敵人命他喂馬之機挾馬逃歸。先后在景泰、天順兩朝擔任過廣東副使、陜西按察使、陜西巡撫等職,平定過瑤人、羌人之亂,開倉放糧賑濟過陜西饑民,又開龍首渠及皂河引水入城,解決了西安城內水咸不能飲用的困難,同時還疏浚了鄭國渠、白渠等,灌溉良田七萬余頃,陜西民眾為此自發建生祠以感謝他。
成化年間,項忠督軍經大小三百余戰,終于討平陜西開城土官滿俊之亂,又與湖廣總兵李震一起平定了荊襄流民之亂;憑功進為左都御史,后升任刑部尚書,不久改為兵部尚書。成化十三年,項忠聯絡九卿上書彈劾汪直,結果反被汪直誣陷而革職,后汪直被貶,項忠復官,但不久就致仕返鄉了。家居期間,與里人梅江、戴佑、姜諒等創立檇李耆英會,詩友唱和,倒也自得其樂。
這次垮堤之禍,詩友姜琳之孫慘死,激起了檇李耆英會眾人的同仇敵愾之心,尤其開春李知府募捐之時,詩會諸人也都慷慨捐助了,如今眼見大堤像豆腐渣一樣不堪一擊,都知道必定是負責修堤之人以次充好、中飽私囊了,于是,項忠率領一眾詩友和義憤填膺的里老士紳上杭州布政使衙門為民請命,結果整個杭州城的大半士紳都動起來了,他們都靠海而生,要是所有地方官修堤時都來這么一手,那潮水一來,他們幾代人辛辛苦苦經營的家業豈不是都打了水漂?一時之間,民怨之聲,比八月的錢塘江潮還要洶涌,震動了整個浙江,布政使衙門想善了也不行了。
當然,不會有人去告訴查人的與被查的,那個姜良挺與長工都是“生民”中人——垮堤,也是另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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