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來南京之后,諸事都相當順利,他在錢能的安排下見了不少官員,尤其親自登門去拜見了自己的侍讀學士倪岳的老母親。
倪岳字舜咨,南京人,天順八年進士,做過翰林院編修,年過不惑,現(xiàn)今是東宮侍讀學士。他的父親,是正統(tǒng)四年的探花倪謙,倪謙天資聰穎,記憶力特別強,天順初年任為學士,給當時還是太子的成化帝講學,深得好評。他前后兩次做過南京禮部尚書,成化十五年病逝,被追贈太子少保,謚號文僖。
倪謙曾經(jīng)出使過朝鮮,他不光豐采懔然,文采也出眾,常常即席揮灑,不加點綴,令朝鮮君臣吐舌驚嘆為神人。倪謙回國后著有《朝鮮紀事》,又曾跟自己的兒子倪岳一起編修過《英宗實錄》。倪岳同他父親一般正直敢言,勤于學問,文章敏捷,有博綜經(jīng)世之務(wù),深得朱佑樘敬服。倪岳常年在京,老母親年近七旬,由倪岳尚未弱冠的兒子在家奉養(yǎng),朱佑樘這次登門拜望,特意讓錢能調(diào)撥了兩個小廝兩個婢女幫著服侍倪老夫人,倪家祖孫兩代非常感激,朱佑樘心里也安定不少。
不過,他心里還是難免傷感,錢能回報說那位紫袖姑娘在前往守備府的路上被人劫了,至今下落不明,劫走她的是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淫徒草上飛,朱佑樘失落之余,也不由為那位紫袖姑娘的悲慘命運感到痛心,落入淫徒之手,還會有好結(jié)果嗎?
他想起錢能、宋欽他們陪著他游覽的棲霞寺南側(cè)的舍利塔,那塔用白石砌成,五層八面,高有五丈,塔基上刻著釋迦牟尼出家修行的故事,依次是托胎、誕生、出游、苦行、坐禪、說法、降魔、涅磐。佛祖成佛,要經(jīng)歷千難萬險,世人做人,為何也要受那么多痛苦呢?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如果此刻她能在自己身邊,哪怕只是三兩天,那自己此生也就無憾矣!
他正在暗自傷神,忽然聽到門外傳來錢能的聲音:“小主子,蝶兒姑娘帶著一位方公子求見,說是您的舊識。”
方公子?朱佑樘略略一怔,隨即就覺得心狂跳起來,他強自壓抑自己的情緒,沉聲說一聲:“請他們進來!”
錢能雖然看不出前來拜訪的這個姓方的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太子看到方夫人那美貌少婦的異樣神情他自信沒有看錯,難道,太子對她有意?李東陽和王守仁這一老一少對姓方的又非常熱情,看樣子,他們之前就非常熟悉。
發(fā)現(xiàn)了這些之后,他就變得非常謙恭,垂手侍立在太子身后,完全就是一個本分順從的老家奴。
“慕軒此來,是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朱公子恕罪!”慕軒開門見山,凝佩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依婕的心里更加緊張,眼前這少年可是當朝太子、未來的皇帝,雖然看上去文弱和善,但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氣勢卻是不容小覷的,萬一惹怒了他,慕軒會不會出事呢?倘若為了自己而讓慕軒出事,甚至殃及教中大業(yè),那自己可是百死莫贖了。
她神情緊張的看著太子,朱佑樘欠身問:“方公子但說無妨,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錢能看殿下對姓方的如此客氣,心里更是好奇,微微抬眼瞥一眼對方,慕軒卻又不急著說話了,看看李東陽和王守仁,這兩位此刻異常機靈,李東陽主動起身說:“老夫想出去走走,守仁,陪老夫一起去吧!”
王守仁自然不會推辭,兩人一走,蝶兒姑娘也借口準備午膳退下了——路上凝佩將此行的來意告訴了她,她也是非常同情紫袖姑娘,很希望太子能夠答應(yīng)方公子,但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孤苦一人在這異鄉(xiāng)他國,不知將來能得到什么人的憐惜。
錢能想一探究竟,裝傻充愣;沐云平得保護太子,職責所在。兩人都沒離開,慕軒也就不避著他們了,起身向朱佑樘引見依婕:“不瞞公子,這位就是閑來館的紫袖姑娘。”依婕早就起身,向朱佑樘盈盈一福。
錢能聽了,心“咚”的一下巨震,差點跳起來,幸好他忍住了,因為太子居然毫不驚異,只是淡淡的問:“那又如何?”
慕軒說:“之前劫走紫袖姑娘的,并非是草上飛,而是慕軒。”
錢能心里立時無名火起,真恨不得立即召人進來將這膽大妄為、壞了自己巴結(jié)太子之事的狂徒抓起來嚴刑拷打,但太子沒發(fā)話,他可不敢有任何異動,心里暗自慶幸,幸好把紫袖姑娘被劫之事稟報了太子,要不這會兒自己就被動了,伺候皇家這么多年,有一點他非常清楚,一旦有什么涉及皇家顏面的事,千萬不能瞞著主子,絕不能讓主子從別人嘴里聽到事情的因果,那樣,主子才能爭取主動,自己才能獲得寬恕。
朱佑樘看一眼落落大方的紫袖姑娘,又看了看站在慕軒身后臉色有些緊張的凝佩,心中嘆息一聲,目光落在慕軒身上,說:“公子為何要這么做?”
慕軒說:“紫袖姑娘是慕軒的一位故人,只是之前疏于照應(yīng),才令她誤墮風塵之中,慕軒得知她的下落趕來此地,卻聽聞錢守備要為她贖身,而且她將被贈與公子,慕軒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還望公子恕罪!望公子能成全慕軒對故人的愧疚之情,慕軒愿意如數(shù)償還錢守備所出之銀。”
他說得那么誠摯懇切,連依婕聽著都覺得很是感動,心里卻暗自一笑:原來名震韃子的無命將軍說假話也是這么厲害的!
朱佑樘卻似乎不為所動,眼睛直直的看著他,片刻之后,才問:“方公子,常言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雖非君子,但也絕不會無視公子的故人之情,令公子與紫袖姑娘無端分離,只是,我有一個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慕軒有些驚異,說:“公子但講無妨!”
朱佑樘看一眼凝佩,神情有些不忍,最終還是問道:“公子與紫袖姑娘故人情深,不知置尊夫人于何地?”
慕軒一愣,凝佩也愣了,這位年輕的太子對凝佩有種莫名的好感,兩人都覺察出來了,但他倆并沒有交流過這事,更沒料到太子會在這種情況下表露出來,兩人互相望望,凝佩給夫君一個“趕快回答”的眼色,心里也有些好奇,依婕對自家夫君的“野心”昭然若揭,她也很想知道,當初承諾此生只專情于自己的夫郎會做什么樣的選擇。
依婕的心頓時揪緊了,她自踏進廳堂就覺察出了這位太子殿下對莊小姐的異樣,像太子這種還沒到弱冠之年的少年,難以抵擋莊小姐這種容貌氣質(zhì)堪稱絕代的少婦的風情,她之前不知見過多少,所以并不以為怪,只是沒想到這位太子已經(jīng)癡情到這種程度,居然直接問人家的男人這種問題,看樣子,他把慕軒當成跟他搶心愛女子的情敵了,而自己這事又成了慕軒第二次跟他搶女人,他要是遷怒于慕軒,那慕軒可就危險了,以慕軒的性子,他是絕不會放棄莊小姐以求茍安的,那么,他會放棄我而來平息太子的怒火嗎?我究竟要不要他為了我跟太子反目?還是我留下,讓慕軒帶著莊小姐安然離開?
她心亂如麻,而侍立在太子身后的錢能心里也非常矛盾,他沒料到太子對這位方夫人用情如此之深,這位方夫人確實是絕代佳人,可惜已然是有夫之婦,太子沉迷于已婚婦人的事一旦傳揚開來,可是對皇家聲譽不利,說不準還會對太子的命運有莫大影響,自己要不要提醒殿下呢?可瞧殿下的神情,自己規(guī)勸會有用嗎?要是沒用,反而觸怒殿下,那可對自己大大的不利啊!我到底該不該開口呢?
他在糾結(jié)著,沐云平也緊張著,看樣子,太子居然為了方夫人要跟總執(zhí)事反目,這可怎么辦?
大家的心都提著,慕軒終于開口了:“我與內(nèi)子經(jīng)歷種種波折才最終成為夫妻,少年夫妻老來伴,我想跟她廝守終身,到老了還能攜手同游;我與紫袖姑娘是故人重逢,不想她此生在宮墻之中抑郁而終,慕軒能否達成心愿,還需太子殿下成全!”
原來你早就知道太子的身份!錢能大吃一驚,而朱佑樘雖然吃驚,表現(xiàn)得倒非常鎮(zhèn)定,問:“既然你已知道我是誰了,難道不怕我治你的不敬之罪么?”看情形,李東陽已經(jīng)告知他慕軒知悉他身份之事了。
慕軒神情肅然,說:“怕,當然怕!慕軒一介小民,怎當?shù)米〉钕轮≈皇牵杰幭耄拥钕律碓趯m闈,應(yīng)該最明白女子的苦楚,想必絕不會讓紫袖姑娘身陷那樣的境遇的。”
朱佑樘自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很自然的想起了母親,深宮之中,爭斗不斷,若不是萬貴妃想得到父皇的專寵而濫施淫威,自己又怎會出生在冷宮之中?又怎會在冷宮中生活了六年之久?告知父皇自己的存在的內(nèi)侍張敏,又怎會迫不得已吞金自盡?而娘親又怎會在自己到父皇身邊之后僅僅一個月就無疾暴薨?自己生在皇家,迫不得已面對眼前的這一切,難道真的忍心讓這大好年華的女子到宮中面對殘酷的爭斗嗎?即便是真伊,自己不都想找機會讓她離開嗎?……
他臉上陰晴不定,許久未語,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他,堂上靜得有些可怕,特別是依婕,不知該怎樣面對太子可能的決定,
“大膽狂徒,膽敢對太子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狂徒拿下!”朱佑樘還沒發(fā)話,錢能忍不住了,高喝一聲,門口立刻應(yīng)聲出現(xiàn)四人,高矮胖瘦占齊了,四雙眼睛瞪住了慕軒,慕軒淡淡一笑,站起身來說:“如此,在下就見識一下守備府高手的本事,錢守備,但愿在下不會讓您老失望!”
錢能臉上微微變色,原來對方早就知道他是誰了。
朱佑樘并不出聲阻止,只是看一眼凝佩,他奇怪地發(fā)現(xiàn)這位原本面有憂色的絕世佳人此刻反倒一臉平靜,靜靜地站在方慕軒身后,與她并肩站著的是那位紫袖姑娘,她也是臉色平靜,她倆似乎不擔心方慕軒會失敗,這讓他心里愈加不舒服起來。
凝佩與依婕當然擔心慕軒的安危,只不過,凝佩想與夫君雖然結(jié)縭不算久,但這段時光是自己一生中最為快樂舒心的,就算眼前遭遇難于抗拒的劫難,只要能跟軒郎同生共死,那死有何懼?
依婕想的卻是,真要翻臉了,以慕軒的武功,把那個太子抓住當人質(zhì)就行了,用不著擔心眼前這四個丑八怪。
慕軒當先來到堂前的院子里,堂前左右有參天大樹,樹蔭濃郁,慕軒轉(zhuǎn)身對凝佩和依婕點點頭,自己一個人來到樹下,沖那四人拱手道:“哪位先來賜教?還是一起上?”
那四人臉上都浮現(xiàn)些許怒色,但沒有沖動的真的一起上,其中那個壯漢大步過來,抱拳說聲:“鐵某先來領(lǐng)教!”他自后腰掣出幾根桿子,左擰右旋的,很快,一桿八尺多長的金槍出現(xiàn)在他手里。
“請亮兵刃!”姓鐵的一抖金槍,耍了個槍花,斂眉沉目,根本不看慕軒,慕軒笑笑,說:“在下空手就行了。”
姓鐵的臉上又閃過一抹怒色,冷哼一聲,不再多話,抖槍便刺,眼看那雪亮的槍尖離著慕軒的胸口只有兩寸不到了,凝佩跟依婕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強忍著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免得讓慕軒分神,卻見慕軒不知怎么的腳下一錯步,也就是往左邊挪了四五寸的距離,那槍尖就刺空了,姓鐵的一愣神,變招再刺,但這一槍仍然落了空——就在要刺到慕軒的一瞬間,慕軒又往旁邊稍稍挪了一點距離。
接下來的交手場面,就實在沒什么亮點了,每次姓鐵的要刺到慕軒前的一瞬間,慕軒總能準確而及時的挪開身體,那情形,就像是他跟姓鐵的事先排演好了一樣,這會兒純粹是表演給大家看的,看得其他三個高手一臉郁悶:我們跟金槍鐵式寧功夫只在伯仲間,看樣子,除了一起上還有勝算,誰單個兒上去都是白給呀!
凝佩跟依婕看得心花怒放,卻不知該怎么形容眼前這怪異的情形——很多日子之后,她們才找到了一個很合適的說法:慕軒好像在跟姓鐵的跳交誼舞一般,配合很默契呀!嘻嘻——
朱佑樘一直坐在堂上沒有出來,錢能就侍立在他身后,堂外這一切卻看得清清楚楚,朱佑樘沒什么表情,聽憑錢能行事原本只是一時沖動,看方慕軒根本毫發(fā)無損,他反倒放心了,要是他有什么閃失,她一定不會原諒我的,那樣的話,我還能心安嗎?
錢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里早就把那四個高手罵得體無完膚了:平日里一個比一個厲害,關(guān)鍵時刻就成了膿包,真是蠢蛋,飯桶,窩囊廢!
“沒用的東西,滾下去!”他終于忍不住了怒喝一聲,金槍鐵式寧含羞帶愧沖慕軒匆匆一抱拳,就跟其他三人退下去了。
——他們不行,你錢能怎么不上啊?
——我上?我呸,你以為是個老太監(jiān)就是絕世高手啊!葵花寶典是誰都能得到的嗎?
“紫袖姑娘之事就到此為止,三錢公公的銀子也用不著退了,就加入賑災(zāi)款項吧!三錢公公,你說呢?”朱佑樘與其是在對慕軒他們說這話,不如說是對錢能,五千兩白花花的銀子就這么打了水漂,以錢能的脾性,很有可能對閑來館秋后算賬的。
“小主子圣明,老奴遵命!”錢能這一次是真心實意的不想再追究此事了,區(qū)區(qū)五千兩銀子,就賣了個人情給小主子,換做平日,這一本萬利的大好事可是萬金難買的啊!
“既然蝶兒費心準備了,就請在這吃頓便飯吧!”朱佑樘神情淡然,留客的理由非常充分,但真實心思,恐怕不止他自己明白了。
這頓飯吃得沒有想象中的沉悶,錢能一心伺候太子,而太子忙著招呼慕軒小兩口,蝶兒姑娘也很是開心的照顧著慕軒,李東陽跟王守仁都一個勁向慕軒勸酒,慕軒應(yīng)接不暇;而席上最清閑的是依婕,她謹言慎行,盡量不引人注意,以免個別人有什么新的想法。
黃昏時分,慕軒他們才告辭離開,王守仁和蝶兒姑娘代表太子送他們到精舍外的路口,看著慕軒他們的馬車絕塵而去,蝶兒姑娘黯然神傷,王守仁多少也看出她的心思,只能裝作看不見。
車上,慕軒有些沮喪,這個時候他終于醒過味來了,蝶兒姑娘對朱佑樘似乎沒什么心思,倒是對自己似乎——咳咳——我不是自作多情吧?這樣一來,指望她將來跟太子多子多福似乎不現(xiàn)實了,那得另找突破口了。
依婕躲過一劫,心情格外好,但此刻卻選擇了沉默,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她也看出了蝶兒姑娘對慕軒的那點心思,不過,她才不會不合時宜的提出這個問題,她接下來的主要任務(wù)是把慕軒搶過來,可不想節(jié)外生枝,讓無關(guān)緊要的外人做得利的漁翁。
她抱膝閉目,似乎是在養(yǎng)神,其實心念電轉(zhuǎn),正思考著一個非常緊要的問題:我該選擇什么時候向他的那個她宣戰(zhàn)呢?
凝佩也抱著膝頭在想著什么,時不時還看一眼慕軒,眼眸中偶爾掠過迷茫之色。
回到客棧,槿兒告訴慕軒,有位唐公子派人送來了請?zhí)魍砣ヌK州會館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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