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本以爲錢翩翩鬧騰了一晚,再沒精力吵著要出門的,不想第二日一早,錢翩翩便神清氣爽地起了牀,還特意吩咐慈娘將她那套新做的桃色小羅裙給她穿上,打扮得漂漂亮亮沒事人一般,倒讓李氏開不了口讓她不去。
吃過早飯,錢翩翩陪著李氏,在偏廳處理了一會兒內宅的瑣事,直到巳時,才往知秋苑走去。
錢府的學生按年齡分爲兩撥,十歲以上,像錢昱和他的幾位堂兄弟爲一撥,按宋玉林的規定,每日辰時開始授課。而另一撥,則是十歲以下,除了錢翩翩和長她四歲的五哥錢顥,還有顧家、裴家和方家的三位小公子,等宋玉林授完兄長們的課,再給他們上課。
錢信並不要求家中女兒必須做學問,只要求她們閒時練練字,會背《女戒》和《孝經》便可,若誰想繼續讀書,也可跟著兄長們一起上課,但除了錢翩翩,其餘三個女兒均對讀書不感興趣,寧願留在閨閣裡學女紅。
在宋玉林眼中,錢翩翩是個奇特的女娃兒,她對女紅不感興趣,認字認得極快,千字文只學了幾天便全認得,比一同上課的四位小公子聰明多了,但她卻不喜歡練字,他每天佈置他們寫二百個字,她從來都是敷衍了事,往往只寫二三十個便跑了。
別的女子對算術向來望而卻步,可錢翩翩在他開講《算經》的時候,卻是聽得格外認真,對他佈置的題目算得又快又準,以至另外四位小公子常常偷看她的答案。
因見錢翩翩悟性不錯,若不好好教導實在可惜,宋玉林曾想單獨對她開小竈指導她學問,可錢翩翩卻老神在在地道:“我不過一介婦孺,學問再好又不能入仕,終將嫁作人婦生兒育女,學來何用?”
宋玉林一噎,又道:“既然如此,你又爲何用心學算術?”
錢翩翩眨了眨眼睛,理直氣壯道:“所謂學問,不外乎古人將自己所思所悟彙集成卷,留待後人品鑑領悟,箇中道理深奧,我現在還小,學了仿若囫圇吞棗,體會不了一二,將來我長大了,有了見識和經歷,自會有所體會,何需現在刻苦?可算術不同,將來我就算再有見識,這演算之法卻不是我能悟出來的,自當好好學習。”
宋玉林又氣又好笑,這算是什麼道理?
“胡說,書中一言一句,無不是聖人行千里路,讀萬卷書,歷一世浮沉方能悟出,又豈是你一小小女子能無師自通的?你竟以爲你長大了自會懂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錢翩翩毫不退縮,“夫子常言率性之謂道,學生這也是聽從夫子教誨,順著自己本心行事而已。”
宋玉林一時氣結,但因大司馬和他說過,府中的女子要學便學,不學便算的話,宋玉林也不再對錢翩翩有所苛求了,她不想學的他不勉強,她感興趣的,他便盡心教導。
雖然宋玉林對錢翩翩寬厚,可對另外的學生可是及其嚴厲。此時,宋玉林正板著臉,點了方笙的名。
“書雲: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何解?”
方笙戰戰兢兢地起身,兩手絞著衣角,白淨的小臉涌起紅暈,結結巴巴地道:“嗯……講的是,站在高處者,不往下看……站在低處者,不、不、不……”
一旁的錢顥和裴珉捂著嘴噗哧地笑出聲來,方笙本就長得脣紅齒白,比女子還嬌柔,被這麼一笑,霎時連耳朵都紅了,更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宋玉林面露不悅之色,舉起了戒尺,方笙哭喪著臉伸出左手,哆嗦著忍痛捱了一下,宋玉林又指了錢顥來答。
錢顥起身,朗聲答道:“聖人言,處上位者,不可欺凌下位者,處下位者,不攀附上位者,君子當端正自己,不苛求別人……”
宋玉林臉色稍霽,捋著鬍子微微頷首。
坐在錢翩翩身後的顧雋,趁宋玉林只顧盯著錢顥,伸手偷偷扯了一把錢翩翩的小辮子,又飛快地縮回手,豎起書冊擋在自己面前,裝作認真看書。
錢翩翩最厭煩這幾個小傢伙將她當成同齡玩伴,總纏著她玩,拿起鎮尺朝他拿書的手就是一下,顧雋痛得呲牙咧嘴,指著錢翩翩便要告狀。
“夫子,翩翩拿鎮尺……”
一旁的裴珉卻眼明手快,大聲打斷顧雋的話,“夫子,顧雋剛纔扯翩翩辮子,又拿鎮尺打她的手!”
顧雋沒想到裴珉會橫插一腳,立時惱火道:“我、我、我沒有,明明是翩翩打我的手!你冤枉我!”
裴珉叉起腰,老氣橫秋地道:“夫子言君子不妄語,我明明看見你扯翩翩的辮子了,你還敢狡辯!”他又扭頭朝一旁的錢顥道:“顥哥哥,你說是不是?”
錢顥其實只看到錢翩翩打顧雋的手,可哪有不幫自家妹妹的道理?也大聲道:“不錯,我也看見了!”
顧雋氣極,想辯駁一番,但他確實扯了人家辮子,一看到宋玉林鐵青的臉,頓時慌亂起來,“我、我、我只是扯了她辮子……”
方笙剛捱了一尺,心中本不憤,樂得有人陪他一起受罰,也大聲嚷嚷道:“一定是顧雋搗鬼,他平時最愛欺負人了!”
方笙還真沒冤枉他,這顧雋平時就是個小霸王,總是爭勇好鬥唯恐天下不亂,方笙平時沒少挨他拳頭。
顧雋一聽,頓時如鬥雞般跳了起來,錢顥比他大三歲,且早就開始習武,他自知打不過他,唯有衝向裴珉和方笙拼命,書冊嘩啦落地,桌案被掀翻。
宋玉林看著亂作一團的幾個娃娃,氣得吹須突眼,花白的鬍子一抖一抖,戒尺在桌上敲得啪啪響。
“胡鬧!胡鬧!都給我住手!全部抄道德經十遍,何時抄完何時離開知秋苑!”
待宋玉林微佝的身子一顫一顫地出了書齋,錢翩翩便開始收拾自己的物什,方笙瞪大那雙水汪汪的杏眼,放下手中的筆,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小聲道:“翩翩,你要去哪兒?”
錢翩翩不看他,繼續收拾著,“你五姐和我二姐約了去天繡閣,我也一道去。”
方笙的眸子瞪得更大了,“那我、我、我也要去。”
一旁偷聽的顧雋不屑地嗤了一聲,“那是女子去的地方,你是女子嗎?”
裴珉嘿嘿笑了幾聲,“沒準他就是呢,他爹想兒子想瘋了,將女兒當兒子養。”
錢顥今年已九歲,自覺自己比他們年長,應當做好楷模,端起一副老成模樣斥責道:“別胡說,方笙只是模樣像女子,平時又愛哭了點,除此以外,哪裡像女子了?”
顧雋和裴珉卻同時道:“哪裡都像!”
話音一落,三人相視一眼,會心地嗤嗤笑了起來,就連奉命看著他們抄經的書童,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偷笑。
方笙的父親方賀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懼內,他的妻子唐氏連生五個女兒,就是生不出兒子,還硬是不許他納妾。方家二老急了,開了祠堂,將族中長者請來,逼著方賀要麼以“無子”之罪休妻另娶,要麼納妾,不料唐氏大鬧了一場,放話若方賀納妾,她就帶著五個女兒從雍城城牆跳下去,方賀嚇得馬上打了退堂鼓。
第二日方賀上朝時,頂著一雙烏雞眼,臉上還有幾道抓痕。祈王對朝政之事不感興趣,正聽得犯困,見了方賀這樣子,倒是起了好奇之心。一問之下,哈哈大笑,當即賜了三個美人給方賀作妾。唐氏再強悍也不敢違抗王命,只得啞忍,可惜的是這三名美人也不爭氣,又爲方賀添了三個女兒。
就在方賀以爲自己命中註定無子時,四十歲的唐氏卻突然懷孕併產下一子,這下唐氏總算揚眉吐氣了,方賀對她更是千依百順,那三名美人被唐氏送到方家鄉下的田莊,從此再見不到方賀的面。
老來得子,方笙是被方府上下衆星捧月般捧在掌心裡長大的,他對上有八個姐姐,每日在脂粉堆中生活,加上他本身模樣長得俊俏,膚色白淨,一受委屈就眼淚汪汪的,嬌氣十足。
偏偏方笙最討厭別人嘲笑他像女子,此時嘴巴一扁,眼圈通紅,用力將手中的書冊朝顧雋扔去,“你、你纔是女子!”
顧雋笑嘻嘻地躲開,“不得了了,九姑娘發脾氣了……”
九姑娘是顧雋給他起的外號,方笙爲此已和顧雋打了幾架,漲紅臉大叫道:“我要告訴宋夫子,你們又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