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玥自那日無意中得知錢翩翩母女在唐太醫府中後, 原先那焦躁不安的心總算緩了緩,可隨之而來的,卻是更讓人難以忍受的煎熬。他很想念丫丫, 一想到丫丫那張酷似自己的臉和那聲脆生生的“爹爹”, 他的心便恨不得立即飛到她身邊。
只是, 若去見丫丫, 便會不可避免地見到那個女人……對於那個女人的忽然到來, 他至今仍有點不知所措。他既想見她,問問她爲何明明替他生了個女兒,卻一直狠心瞞著他, 讓他父女分隔不得相見,但隱隱的, 他又怕自己見到她後, 會做出什麼失去理智的舉動來。三年前嬌花來找他時, 他既狠心拒絕了她,現在斷無再心軟的理由。
他於是打消了自己主動去見她們的念頭, 她來丹夏必是有目的的,自己主動送上門去氣勢上豈非先遜了一籌?且先等著,看誰先沉不住氣,看看那女人的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這念頭堪堪轉了一圈,他又想起唐太醫說的話, 那女人不知得了什麼怪病, 病情反覆, 連唐太醫這個丹夏第一聖手也束手無策, 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 她的身體一向健壯,當年在邑州熬得那麼艱難, 也不見她熬出個什麼病來,這次病了這麼久也不見好,可見是個了不得的重疾。
難道是生丫丫時落下的病根?都說女人生子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她生丫丫時也許吃了不少苦,沒準正是如此,她才恨上了自己,故意不讓自己知道丫丫的存在。這麼一想,他的心不由軟了一下,考量要不要多派些太醫到唐府,又怕人多意見也多,反倒亂了唐太醫的療法。
他在去與不去之間,如坐鍼氈地煎熬了兩日,到了第三日,終於爲自己找了個藉口,那女人可是祈國大司馬的千金,如今兩國關係惡劣,萬一她病死在丹夏,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身爲國君,不能對此坐視不管。於是,第三日的早晨,他穿著便服,帶上幾名月影司的人,早早便敲開了唐府的門。
蘇宇、蘇宙走在前頭,進門便亮了牌子,唐府的僕人知道是宮中貴人親臨,不敢阻攔,赫連玥問準地方一路進了花園。剛過拱門,便見那個日思夜想的小身板一蹦一跳地朝自己跑了過來,爹爹、爹爹地喊個沒完,只一瞬間,之前所受的所有煎熬,在這一聲爹爹之下,什麼都值了。
“丫丫……”他一個俯身將丫丫抱起,那小巧的小身板摟在懷中,簡直像樓著個小心肝,他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娘……孃親……這兒有一個爹爹……”在他猶自激動不已時,丫丫已扭著身子,朝錢翩翩咯咯一陣笑。
赫連玥身子一僵,順著丫丫的目光看去。花木葳蕤之中,晨光蒸騰起淡淡的霧氣,讓周遭的一切看著有些不真切,然而,那個熟悉的,縱然狠心拋開仍免不了日日牽腸掛肚的臉龐,就那樣直直地撞進他雙眸裡。
雖然來之前早就預想過無數遍他們見面時的情景,雖然早就無數遍提醒過自己,見到那個女人時要冷靜,要若無其事,要矜持得體地保持自己的風度,然而再多的提醒也是徒勞,這一瞬間,身體裡的血液開始沸騰翻滾,他除了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跳聲外,什麼也聽不到。
而亭子裡的錢翩翩,此時也好不到哪去,在丫丫喊了一聲爹爹後,整個人便像被點了穴,動也不能動彈一分,她呆呆地看著那風姿卓越的身影穿過拱門,俯身將丫丫抱起,當他終於側身朝她看來時,她的心一下子竄到喉尖,連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
兩人就那麼直直對視著,恍恍惚惚,早將周遭的一切忘個乾淨,直到丫丫不耐煩地要從赫連玥懷中掙扎落地,朝錢翩翩又喊了一聲,“孃親……丫丫找到……找到一個爹爹……”
那小身子一扭,泥鰍似的,赫連玥差點滑了手,這纔回過神來,小心將丫丫放到地上,看著小傢伙扭著屁股蹬蹬跑進亭子,指著自己朝她孃親道:“孃親看……丫丫找到一個爹爹……”
稚子稚語,赫連玥莫名地鼻尖發酸,眸中一片氤氳。然而,在看到錢翩翩的手被另一個男子握在手中時,眸中的氤氳之氣便瞬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能結出冰渣子的寒芒。
“錢、錢娘子……你、你不是說,你夫君已亡?”
其實同樣震驚的還有唐珍珠,他莫名看著一名陌生男子大模大樣地走進自家花園,而丫丫卻管那男子做爹爹,那麼丫丫的孃親豈非是他……
錢翩翩一怔,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雖不明白那人爲何忽然出現,但觀他氣色,一如往昔的身姿挺拔,風神俊逸,眼角眉梢看不出一絲風霜,可見這三年來過得極好,可憐她對他朝思暮想,他卻對她不聞不問,連個拒絕她的理由也懶得給她。
心裡的委屈和憤恨霎時如山洪般傾瀉而出,她用沙啞又冰冷的聲音答道:“夫君?我的夫君三年多來對我不聞不問,心如鐵石,比死了還不如。”
那沙啞的聲音著實將赫連玥嚇了一跳,她的容貌依舊清麗,只多了些病態之色,倒是更添幾分我見猶憐的韻味,他的心似被針紮了一下,可那雙交握的手實在太過扎眼,這三年來她天天和姬恆呆在一起就算了,這會纔到丹夏,又招惹這樣一個小白臉,這女人簡直不知廉恥。
他冷哼一聲,“我鐵石心腸?丫丫明明是我女兒,三年來你卻一聲不吭,害我父女天各一方,不能享天倫之樂,你安的又是什麼心?既然來了丹夏,又不讓丫丫見我,日日躲在此處,我還道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原來這裡好吃好住,還有小白臉伺候,難怪樂不思蜀。”
“你……”錢翩翩被這一頓搶白氣得臉色發青,差點喘不過氣來。
“你……”無端被指小白臉,何況指責他的人自己本身就是個小白臉,唐珍珠又委屈又氣惱。
“君、君上……”此時,唐太醫終於在家僕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來到花園,老遠便見兒子木頭似地杵在那兒,氣不打一處來,忙上前扯了一把,又朝赫連玥行禮,“君上親臨鄙宅,蓬蓽生輝啊。”
被扯得腦袋發暈的唐珍珠,腦子轉了幾轉後,終於明白到眼前的男子是誰,剛清醒幾分的腦袋又是轟的一聲,這人竟是當今國君,那麼錢娘子……國君在祈國爲質時,曾娶過一名祈國女子爲妻,此事唐珍珠是聽說過的,他沒想到的是,他一心愛慕,不計較她寡婦身份的女子,竟然就是國君的妻子。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赫連玥並沒計較唐珍珠的失禮,他親手扶起唐太醫,嘴角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孤自小便得唐太醫拂照,唐太醫無需多禮。”
唐太醫巍巍起身,又激動又詫異,“不知君上親臨鄙宅,有何示下?”
赫連玥臉上笑意愈濃,有意無意地瞥了唐珍珠一眼。
唐珍珠不由眼皮直跳,君上那笑怎麼看都有些不懷好意,果然,便聽那人溫聲道:“那日得知小唐大夫醫術了得,又是個品學兼優的,孤念著當年唐太醫對孤的好,便自作主張,想替小唐大夫作個媒,唐太醫別嫌孤多事纔好。
唐太醫平時雖醉心醫術,但畢竟活了七十年,君上這忽然的自作主張,他又豈有不明白之理,兒子想娶錢娘子的事看來是黃了,但國君賜婚,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別人求也求不來,他當即跪下謝恩。
唐太醫心如明鏡,可唐珍珠卻是一根筋,他根本就不想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君、君上明鑑,某唐不願娶個素未謀面,情不投意不合的女子爲妻。”
赫連玥不在意地笑笑,“無妨,待孤選好了,會讓你們先見個面的。”
唐珍珠還要再說,唐太醫已不容分說將他按到地上謝恩了。
一旁的丫丫早已不耐煩,跑到赫連玥腳邊蹭了幾蹭,“爹爹抱……抱丫丫……”
赫連玥目的已達,再懶得看唐珍珠一眼,抱起丫丫親了一口,“丫丫,告訴爹爹,你叫什麼名字?”
丫丫兩隻小手捧住赫連玥的臉,咿咿呀呀地說了一通,赫連玥好不容易纔問明白,丫丫姓錢,單名一個雅字。連姓都跟了孃家,果然是當他這個親爹死了。
一股邪火騰地竄上心頭,赫連玥皮笑肉不笑地道:“錢是俗物,怎麼配得上一個雅字?丫丫,你從今天起隨爹爹的姓,今後你就叫赫連雅,知道不?”
丫丫哪裡懂,只咯咯地笑,赫連玥親了親她的小臉,從懷中取出那日市集上買的泥仙子,丫丫歡喜得直拍手。
赫連玥又問,“丫丫喜歡爹爹嗎?爹爹帶你進宮,皇宮裡有許多好玩好吃的,都給丫丫好嗎?”
丫丫拿著泥仙子,腦袋如小雞啄米點個不停,赫連玥滿意地摸摸她腦袋,“丫丫真乖,走,跟爹爹回宮去。”
亭子裡的錢翩翩,看著赫連玥旁若無人地誘導丫丫,氣得渾身打顫,眼見他抱著丫丫要走,忙起身要攔,不想脖子和下顎還插著銀針,一動便牽動了神經,痛得直咧嘴。
她指著他,想喝一聲“站住!休想帶走我女兒!”,可嘴巴張著,愣是發不出聲來,就那麼眼睜睜看著那個人抱著丫丫,大搖大擺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