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段隨的府邸裡頭,婢女小云跪坐席上,正努力擦拭著身前那一張飯幾。這是一個相貌清秀、略顯瘦弱的女娃兒,自打一年多前入府,成了段家爲數不多的幾個奴婢之一後,因著她手腳麻利且能言善道,一向得到夫人的喜歡與器重,儼然成了夫人身邊的親密小跟班、婢女裡頭當仁不讓的領頭羊。
主人家算得上是極好的。年輕的老爺已經是個大將軍了,聽說在外面威風八面,可在家中卻全無架子,有時甚至還會與自己開兩句玩笑,這在其他人家簡直就是聞所未聞;可惜他公務太過繁忙了些,少有在家,譬如這一次前去西邊打仗,一去竟然整整一年,迄今未回!女主人雖然長相大異常人,可瞧來貌美如花,脾氣更是溫柔可親,平日裡說話幾乎就沒對下人大過聲。家中人少宅小,主人家要求也不多,故此勞務並不繁忙,還有零花錢打賞。。。不曉得自己前世做了甚麼好事,居然能投到這麼好的人家來。每每念及於此,小云心裡頭便甜滋滋的,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早兩天府上來了幾位軍爺,那都是老爺的手下人。他們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說是老爺已經到了建康,估摸著就在這兩天裡頭便能回來京口。夫人樂開了花,火急火燎地把大夥兒喊到一起,又是打掃府中,又是出外採購。。。冷清了好久的段府突然間就變得熱鬧起來。不覺間夫人的嗓門都大了三分,每日裡四處亂竄,不住催促大夥兒把手中的活兒做得再精細些——譬如自己眼前這張飯幾,明明已經拭得極爲乾淨,怕是一粒灰塵兒都難以尋到,夫人卻非要自己再擦上兩遍不可。
對於夫人這幾日稍顯過分的要求,小云心中可沒半分不滿的意思。她是個腦子靈光的女娃兒,自然知道夫人的心思——夫人是真個愛煞了老爺,又長久不曾見面,這一下喜從天降,大約滿心都只剩下討好老爺的心思,慌亂些也實屬正常。再說夫人自己也沒閒著,方纔關照完擦拭飯幾的事兒,又一陣風跑到廚房去了。聽廚房裡的蔣廚娘說,夫人這幾日每天都讓她做炙鴨,那是老爺頗爲喜歡的一道菜餚??磥矸蛉司团吕蠣斃洳欢』氐郊襾?,卻吃不上這道美味呢。
說起來,夫人過得也挺苦的。她年紀輕輕,既無子嗣,又與城中那些貴婦仕女少有交集,連能講個體己話的人都不多。老爺不在家的這一年裡,她幾乎天天悶在家中,絕少出門,每日裡只是拜佛唸經,爲老爺祈求平安;又或者定定坐在屋中,輕輕摩挲手中那隻小小的、精緻的玉白羊。。。。
噢!對了!也就是建康城裡那位謝家小娘跑來府上拜訪過兩次。每一次夫人都歡愉萬分,與那謝小娘嘰嘰喳喳聊個沒完,甚至晚上還要同榻而眠。聽那幾個在家中時日已久的僕婦說過,夫人與謝小娘是在武原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她兩個一起行善舉、賑災民,還一同得了個甚麼“菩薩心腸段夫人”和“大慈大悲謝小娘”的稱號,想來兩人之間的關係親密得緊。不過又有人說,那謝小娘什麼都好,花容月貌、才華蓋世,就是有一點大大的不妥——她似乎與老爺之間有那麼些不清不楚,爲了這事還與夫人吵過架、紅過臉。
每每想到此節,小云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怎麼也想不通——沒道理?。∧侵x小娘是個知書達禮的世家貴女,怎麼會和有婦之夫攪在一起?再說若真有此事,夫人早就該發雷霆震怒了,又焉能與她卿卿我我,瞧來情同姐妹?不過話說回來,老爺年輕英俊,本事又大,還那般和善可親,真是極招女兒家喜歡的。。。
呸呸呸!這些都是老爺夫人間的私事,我一個小奴婢卻在這裡胡思亂想些什麼!小云吐了吐舌頭,不覺間耳根已然通紅。
便在這時,耳邊一個爽朗而親切的聲音突然響起:“小云!夫人何在?”
小云渾身一震,轉過頭時,就見高大魁梧的老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廳堂裡頭,正和顏悅色地對著自己問話。一年未見,老爺瘦了點,也黑了點,不過臉龐依舊英俊,說話也依然溫和。
“??!你。。。老。。。老爺!”也是巧了,方纔還在念想著老爺,不料下一刻老爺便活生生站在了自己眼前。驟見段隨的小云如遭電擊,慌亂不已,竟然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怎麼?只是一年不見,就認不得我了?”段隨笑著打趣道。
“小云不敢!噢,對了,夫人。。。夫人在廚房呢!老爺稍待,小云這就去稟告夫人!”小云定了定心神,爬起身來一溜煙去了。她垂了頭再也不敢看段隨一眼,此時休說耳根,連面頰都已是紅暈一片。
。。。。。。
這個晚上段家燈火通明,竟是難得一見的熱鬧。
段家素來規矩不大,可也不會隨意到主人與奴僕同食一堂。須知他家即便是北地胡人,終究也算名門之後,晴兒更是前燕的絕頂貴戚,故而平日裡段家還是有些世家氣度的。不過今晚這情形算是完全給顛覆掉了,女主人晴兒大約是開心壞了,破天荒將全家奴僕盡數喊來堂上,一同進膳。男主人段隨自然更不會有什麼意見,說到底,這廝現代人一個,全天下最沒等級觀念的人裡頭就有他一個。好在家中人口實在不多,這不大的廳堂也盡能容得下。
於是奴僕們戰戰兢兢入了席,初時還拘謹萬分,隨著家宴進行下去,好酒好菜不斷端上來,大夥兒終於放開了心防,要麼上前向主人家敬酒,要麼自個兒互相嬉鬧拼酒,氣氛好生火熱!到得後來,連小云這等小女娃兒也灌了些酒水下去,東倒西歪,全沒了體統。
廳堂上首,晴兒眼波流轉,目光盡數流連在段隨身上。
當初夫君出征之時,還說很快便能回來,不料這一去竟是整整一年。其間消息時有時斷,甚至有一段時間夫君與麾下驍騎軍竟是杳無音信,紛傳他等已然敗亡蜀中,直叫晴兒肝腸寸斷,日日以淚洗面。後來終於聽說夫君又立新功,再次打回了蜀中。。。然而風雲突變,再次得到消息時,卻是晉軍在蜀中重遭敗績,驍騎軍損失慘重,落魄逃亡。。。
晴兒可管不了這些軍國大事、抑或是成敗得失,她只是一心擔憂著自家郎君的安危,恨不能化身飛鳥,越過千山萬水去到他的身邊,同生共死纔好。這一年來的牽掛之痛、相思之苦,真正叫她知曉了什麼叫作度日如年。家人看她時,似乎還算神情淡定,可誰又知道,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她總是夜不能寐,只得對著皓月繁星,輕輕梳理起自己的滿頭青絲來。夜色幽暗,誰也不曾注意到,年少如她,那霧鬢風鬟裡頭,竟然偷偷生出了一根華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