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西陽門之外,號角聲連綿不斷,空氣中充滿了煙塵之味,一個又一個的秦軍方陣依次排列開來,遠遠看不到頭,壕橋、雲梯、撞木、衝車俱已到位,戰旗獵獵飄揚,肅殺之意瀰漫了整個戰場。
王猛,鄧羌,樑成三將昂然駐馬軍前,此刻正在縱論形勢。
“此次征戰洛陽,元功(樑成表字)當推首功!兩戰兩勝,破敵無算,燕人只得龜縮城中。更皆一夜之間,已將攻城器具製作完備,今日我大軍會合,正可威懾敵軍!哈哈哈,元功真上將軍也!”說話的人是王猛,他是本次東征的主帥。
樑成出身氐族豪門,其父梁平老不但是秦國開國元勳,更是幫助苻堅發動政變殺死獨眼暴君苻生,奪取帝位的最大功臣之一,故而樑成本人可以說是苻堅的嫡系愛將。他爲人慓悍好戰,但對王猛倒是敬重有加,聽到對方稱讚自己,心下甚喜,口中連連謙虛。
那邊廂建武將軍鄧羌聽著有些不是滋味:鄧羌乃是秦軍宿將,在苻生時代就已威名遠播,彼時王猛還隱居在華山未曾出仕;苻堅即位後,鄧羌在徵姚襄、討張平,平定秦國五公爵內亂等役無不戰功赫赫,軍中稱之爲“萬人敵”。只因他爲人過於耿直而且孤高,晉升得反而不快,如今位在王猛之下不說,連樑成這等新晉將領也隱隱有凌駕其上之勢。
話說回來,正是因爲鄧羌剛直不阿,當年苻堅重用王猛爲京兆尹整肅法紀、打擊豪強的時候,特意挑選了鄧羌擔任御使中丞與之配合,兩人有過合作之誼。可是今日王猛誇讚樑成的話落在鄧羌耳朵裡,卻讓鄧羌感到分外刺耳:你王景略(王猛表字)是主帥,他樑元功是首功,合著就我鄧羌是個無事佬?
王猛一番激勵樑成之語無意間刺激了性子孤傲的鄧羌,只聽鄧羌冷冷說道:“王將軍!既然器具齊備,我等爲何在此逡巡不前,何不速速攻城,取了洛陽也好早日向天王報喜!”
王猛笑道:“定之(鄧羌表字)將軍勿急,今日我無意攻城,只是威嚇一下城中守軍罷了。洛陽乃天下重鎮,燕人豈會輕棄?我料得不差的話,燕國援軍不日就到。我以洛陽爲餌,打的卻是燕國援軍的主意。待破了其援軍,慕容築貪生怕死之輩,多半就會倒戈投降。我軍人少,強行攻城必有損傷。兵法曰,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樑成聽得連連點頭。
“慕容築草包一個,這洛陽燕軍不過土雞瓦狗耳,何必弄那些個彎彎繞!”鄧羌百戰老將,何嘗不曉得王猛說得在理,只是自尊心作怪,一下子槓上了。
樑成一怔,心想老鄧你這話也太煞風景了罷,你說洛陽燕軍是雜碎,那不就是說我的勝仗都是撿來的?礙著鄧羌是軍中前輩,沒有發作。
王猛有些生氣,但也不想計較,面前這老軍頭的桀驁不遜在整個秦國也是出了名的獨一份。當下王猛不接話,反正自己纔是主帥,如何用兵難道還要他鄧羌說了算?
鄧羌見王猛不理會自己,樑成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心中越發覺得沒有面子,大聲叫喚起來:“輔國將軍!也不用出動大軍,我鄧羌只帶三千人,即刻把這洛陽城西陽門奪下來給你,如何?”
王猛有些不耐煩,敷衍道:“鄧將軍乃國之柱石,豈能以身犯險?”話說得也沒錯,到了他們這個級別的軍中高級將領,指揮作戰纔是主要任務,一般不會身先士卒。
這時候邊上有個年輕將領高聲叫道:“不用我父出馬,給我三千甲士,一樣奪了這城門!”這人長得五大三粗,原來是鄧羌的長子武猛校尉鄧景,見乃父語塞,大剌剌地跳了出來。
鄧景長得粗壯,也頗有些武力,但和他老爹相比還是差得太多。苻堅授他武猛校尉一職,主要還是照顧鄧羌的情面。鄧景卻洋洋自得,自以爲能夠比肩典韋了(三國猛將典韋的官職就是武猛校尉),殊不知別人多半是忌憚他老爹的臭脾氣,不與他計較罷了。
鄧羌臉色一變,鄧景有幾斤幾兩他還不清楚?喝斥道:“放肆!”
王猛是個治世大才,但爲人並不寬厚。鄧家父子今日確實過分了,全不給自己這個三軍主帥面子,王猛心中惱怒,當下嘿嘿冷笑起來,不置可否。
愣頭青鄧景看著王猛的表情,感覺自己受了辱,頓時失了分寸,大叫道:“輔國將軍!我甘願立下軍令狀,奪不下西陽門,拿人頭來見!”
此話一出,鄧羌的心沉了下去,軍中豈有戲言?
王猛也火了:“既然如此,賢侄且去一試,成了自然最好,不成也無妨,平安回來就是。軍令狀一事再也休提!”
樑成惱鄧羌方纔出言不遜,這時樂得在一旁看熱鬧,也不上前勸解。
軍中最重血性,到了這時鄧羌若是還不讓兒子上陣,鄧景日後也不用在軍中混下去了。
只怪老鄧平日太過縱容愛子,眼下沒了退路,只好上前對兒子叮囑再三,心中不住寬慰自己:兒子武藝雖然比不上自己,倒也有可取之處。或許燕軍便如前幾日那般,一觸即潰。。。
鄧景倒是信心十足,手中鐵槊一揮,三千甲兵出陣!
。。。。。。
段隨跟著慕容衝上了城頭,一眼看到城下秦軍排山倒海的陣勢,心中涼了半截。他可不想做中山王的哼哈二將,這狗屁戰事關他段公子何事?當下打定主意找機會開溜。
慕容衝沒事找事跑上了城頭,這可苦了傅顏。好在城防安排得差不多了,軍心看著也還可用,傅顏便放下手中事務,親率一隊健卒護衛在慕容衝身側。
趁著慕容衝與傅顏相談正歡,韓延則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目不轉睛盯著城下,段隨悄悄地向外移了幾步。發現果然無人注意,他又不動聲色地繼續移動,漸漸脫出了這個圈子,雙眼已經瞄向了遠處的登城馬道。
便在這時,城下遲遲未動的秦軍突然發起了攻勢!
秦軍不愧爲訓練有素的精兵,快速衝鋒至城壕邊上,後隊紛紛開弓放箭,一時間烏雲蔽日,箭如雨下,城上豎起一面面大立盾,饒是如此,還是有不少人中了箭,慘叫連連。
開了小差的段隨只跑到一半,便被一個燕軍什長逮了個正著,呼喝著叫他立刻蹲下——段公子就這麼被編入了該位什長的戰鬥序列。
秦軍的第一輪箭雨隨即撲面而來,段隨身邊一個燕軍藏身不嚴,先是一箭釘在了他腳面上,他大叫著跳將起來,然後就聲息全無,只見一支羽箭正中他張開的大嘴,此人仰著面,直挺挺地墜落內城之下。
段隨嚇了一跳,不禁有些感激那位什長,若非自己聽話及時蹲下,怕是已經落了個同樣的下場。遠遠看去,慕容衝那邊更是箭矢橫飛,仆倒了好幾個。段隨又暗暗慶幸起自己的英明來:那麼多人聚在一處,秦軍焉有不重點照顧之理?
趁著城上守軍被壓制得擡不起頭來,秦軍前隊指揮民夫迅速架設起壕橋或是平鋪雲梯,不過一刻功夫,竟然已經突破了城壕!
洛陽本是大城,可惜自西晉八王之亂,八十年來累遭兵禍,殘破不堪。當年的天下中樞,如今卻成了頻繁易手的邊境之地,燕國也不過是在四年前才從東晉手裡攻佔了洛陽城。
慕容築庸才一個,就沒怎麼經營過洛陽城,以至於護城河都沒挖全,城壕太過窄淺,三千秦軍一個猛衝,這第一道防線即告失守!
箭雨不停,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雲梯如林立起,秦軍甲士舉盾護頭,蟻附而上;身手靈活的取出索鉤,直接拋上城頭,快速攀爬;數十個秦兵齊聲吶喊,抱著一根撞木直取城門!
傅顏一聲令下,指揮守軍開始反擊!
長長的拒桿自城垛後面伸出,將架得不甚牢靠的雲梯一一推落塵埃;不少雲梯的抓鉤勾住了城垛,推之不動,便有燕軍打下滾木礌石,被打中的秦軍慘叫著自空中墜下;許多勇敢的燕軍將士伸出頭來,有的揮刀去斬索鉤,有的引弓與秦軍對射。
城門之內,大量守軍以血肉之軀緊緊頂住城門,“轟”的一聲,不少人被強大的衝擊力撞翻在地,有的口角留下了鮮血。大門稍稍晃動了一下,堅聳依舊。城門上幾十個守軍箭手盯著正欲發動再次衝擊的秦軍撞木隊拼命攢射,幾輪箭雨過去,撞木隊死傷殆盡,粗大的撞木頹然落地。
遠處王猛看到攻勢受挫,臉色不豫。鄧羌更是著急起來,城中燕軍並非想象中的不堪一擊啊!
不過秦軍著實精銳,仗著甲厚刃利,個個悍不畏死,吶喊聲中依然強攻不輟。城下羽箭穿空,不斷將露頭的燕軍射倒。武猛校尉鄧景身披重甲,揮舞著家傳長槊,看準了一處防守明顯薄弱的城牆,衝了上去。
到底是當世猛將鄧羌的兒子,鄧景三步並作兩步,幾下就衝到了城頭。他的盔甲當真堅實,身上掛了五六支羽箭,隨著他身體的起伏,上下左右晃盪不已,卻沒有一支能夠透甲而過。
鄧景猛揮手中長槊,將迎面兩個燕軍掃下了城頭。他大喝一聲,一躍而起,生生從雲梯上跳到了城頭裡面,長槊到處,又是幾個燕軍被砸飛,場中頓時空出一大片,秦軍紛紛冒出頭來,不住地往城牆裡頭跳了進來。
武猛校尉鄧景先登了!
秦軍發一聲喊,士氣大振。遠處鄧羌老懷大慰,撫著長髯大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