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快入冬的時節,西風裹挾著落葉與飛塵呼呼地刮過,吹得草色枯黃的荒原沙沙作響,天地間一片蕭瑟寂寞。
慕容垂擦拭著手中長槊,有些意興闌珊地看著身側被壓得東倒西歪的長草叢,那裡頭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來具屍首,皆著燕國士兵服飾。斑駁的血跡昭示著這場戰鬥的酷烈。
慕容麟沒叫大夥兒“失望”,才過了廣平,踏上襄國地面,第一撥追兵就到了,人數不多,也就二三十騎的樣子,輕裝而來。慕容父子甲冑齊備,戰鬥力超羣,先用弓箭射倒一半,然後長槊齊舞,輕易潰敵。
算上這次,慕容垂父子前前後後已經打退了七撥追兵。好在人數都不算多,應該只是大隊之外的斥候小隊,父子幾個英勇,倒是沒什麼損傷。但是行蹤明顯已經敗露,腳程也被拖慢了許多。
段隨的傷勢基本已經完好,那金創藥確有奇效,他本人年輕力壯恢復又快。擊退第一撥追兵之後,段隨便棄了馬車,與衆人一起快馬趕路乃至迎敵。一路殺來,倒是以他最爲興奮,實戰經驗大增不說,還有高手在側可以隨時請教。
如今段隨舞起馬槊來,連慕容令也開口叫好。連日嗜血廝殺,他身上更是多了一股子驃悍的殺氣,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就是不同。若是今時今日再對戰當日那三名城門衛,決計用不了一時三刻就可輕鬆勝出。
段隨鬥志昂揚,慕容兄弟卻興致不高。衆人已經被迫揀些偏僻小路行進,還是碰到這許多追兵,可以想見,官道大路上早已滿是成建制的隊伍了。此時變成是他們在饒遠路,追兵反而跑到前頭去了。
慕容垂更是悶悶不樂,百餘燕軍勇士沒有倒在戰場上,卻在內耗中丟了性命。只有段元妃騎著大驪跟在隊伍之中,臉上笑容依舊,但凡能與慕容垂一起,其他皆爲身外之事,沒什麼打緊的。
這兒是范陽地界,再往北百多裡就是幽州駐所薊縣,過了薊縣,就要由北轉東而行了。慕容垂一行自鄴城北來,已經跑了千里路途,可是龍城實在太過遙遠,到如今也不過走了一半路程而已。
又是一陣狂風襲來,直吹得大夥兒睜不開眼睛。慕容垂招呼了一聲,衆人圍攏上來,只聽他道:“如今行蹤泄露,此去龍城之路,怕是難走了。”
慕容寶道:“父王所言極是,所幸迄今未曾遇上大股追兵。最怕到了龍城,老賊早已佈置完畢,我等反而自投羅網?!?
慕容農也道:“不錯,天子在遼西無甚根基,可他畢竟佔了名分;何況老賊在遼西也頗有些故舊??珊?,賀麟這小子,當真無情無義!”他的意思很明顯,如今不要說此去龍城之路坎坷難行,既然慕容麟已經投敵,慕容評想必已經知曉他們的計劃,不會傻到沒有防備的。
這會兒慕容令有些尷尬,出主意去遼西的是他,後來明知行蹤敗露還堅持往北,指望搶在敵人前面趕到龍城的也是他。如今路只跑了一半,敵人卻已經追上來了,著實難堪。
到底不是一根筋的二愣子,慕容令頹然道:“是我想的不周。爲今之計,只有西去,投奔秦國了。”衆皆默然。
事已至此,慕容垂輕咳了一聲,說道:“就按那羅延所言,去投苻堅。”他算不得耳根子軟的人,但這次任由兒子拖著往東往西,主要還是因爲反出大燕,內心彷徨無依。
轉頭看到元妃依舊明亮的眼神,慕容垂倍感溫暖,歉然道:“夫人,累你跟我受苦了?!痹Χ徽Z。
大夥兒吃了點乾糧,喝口水繼續趕路。這次還是反其道而行的老法子,不往西走,而是向南直奔鄴城而去。
想必是慕容評的大網果真撒去了西邊和北邊,一路往南未曾遇阻,衆人快馬加鞭,數日之內,已到鄴城。
大燕國的都城佇立眼前,依然威武雄厚。慕容垂停下馬,定定地盯著那高厚的城牆看了半餉,深吸了一口氣,打馬而去。
身後,漳水迢迢,無語東流。
。。。。。。
“下雪了!”段隨擡起頭,喃喃道。雪花打著旋兒,慢悠悠的佈滿了陰霾的天空,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建熙十年的第一場冬雪姍姍而來。這個時候,慕容垂一行剛剛繞過鄴城,沿著漳水向西行進,遠遠地還能看見銅雀臺巍峨的身影。
嗚咽的北風漸漸高亢起來,將原本優雅的雪花吹得在空中狂舞,卻徒勞無功地發現大雪愈下愈密。漸漸的天地一色,到處白茫茫的一片。
段隨努力望遠,卻叫漫天的風雪迷亂了眼睛,十丈之外不可見物。大夥兒一騎緊跟著一騎,辨著方向緩緩前行。
艱難行進了半個時辰,風雪收斂了不少,四處的景緻收入眼底,銀裝素裹,好一派北國風光!
遠遠的正前方,純白色的天地之間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黑點越來越多,越來越近,看清楚了,竟是一個個縱馬而來的騎士!對方顯然也發現了慕容垂一行,向著他們打馬狂奔,速度奇快。
衆人面色大變,近千里路跑下來都沒出事,此刻天氣惡劣,又是去往西山的偏僻路上,居然會有大隊人馬出現?
大夥兒早已人困馬乏,瞧對方的架勢卻是龍精虎猛,跑是跑不掉了,把後背讓給對方,只怕死得更快。慕容垂苦笑一聲,招呼大家結陣以待,只盼是哪家貴人出遊或是商隊路過,那便相安無事。
呼啦啦的馬蹄聲中,騎士們轉瞬即到,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這是一支將近百人、全副武裝的騎兵隊伍。領頭的一個軍官,三十左右的年紀,瞧著極爲精悍,雙頰如同被刀子削過,深深地凹了下去,眼神似鷹隼般犀利。
見慕容垂等並未暴起發難,那軍官大手一揮,騎兵們訓練有素,聚攏上來,將慕容垂一行人團團圍住,長矛大戟舉起,對準了中間。軍官在圈外揚聲道:“在下中山王府典衛令,韓延,見過吳王殿下?!?
慕容垂聽得中山王幾個字,心已經沉了下去。這時又是一愣,“你認得本王?”那叫韓延的軍官答道:“吳王殿下威名著於天下,小人自然是知道的。”說得恭恭敬敬,臉上卻露出一副戲虐的笑容。他將馬匹讓過一邊,身後現出一個人來,臉上神情有些畏縮,更多的還是怨毒,赫然正是慕容麟。
“逆子,是你!”慕容垂氣往上衝,衝著他大喝了一聲,慕容麟嚇得不由自主雙手用勁,坐下馬匹嘶吼著往後退了兩步。
慕容麟一擡頭,正好看到韓延眼中輕蔑的眼神,頓時面紅耳赤,嘶聲叫道:“慕容垂,你背叛大燕,罪大惡極!中山王殿下正在此處,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慕容垂氣得鬚眉亂顫;兄弟幾個握緊了手中長槊,咬牙切齒,只待死戰;元妃看著慕容麟的眼神一片冰冷;段隨護在她的身側,異常警惕。
慕容麟也鬱悶,他可沒想到今日會在此地撞上慕容垂一行。
那日慕容麟心中怨恨,確實是跑去太傅府告密了。慕容評立刻調兵遣將,往北追殺??衫县斉床簧夏饺蓣脒@小子,完事了把他晾在一邊不理不睬。
慕容麟心中生氣,但也樂得輕鬆,否則派他追去遼西,正面父兄,也是個苦差事。還是小可足渾氏長安君出面,把他安排到親外甥中山王慕容衝那裡,且先做個跟班。
慕容麟現下過得不易,不管怎麼說,他是個“背父”之人,時人的宗族觀念強烈,對他不免鄙夷,就是中山王府裡頭也鮮有人與他交好。資格老點的,比如韓延之輩,更是對他冷嘲熱諷。總算他能屈能伸,又善於花言巧語,想著法子去討人歡心,慕容衝對他還算客氣。
今日又是慕容麟攛掇,中山王大駕西山行獵??勺銣喪蠐淖约旱男母螌氊?,直接派出三百精銳甲士護送。
冬日已至,天氣陰沉,這時候出去打個甚麼獵?家將奴僕,兵丁護衛,個個有些不悅,暗暗咒罵出主意的慕容麟。
隊伍浩浩蕩蕩走到一半,鵝毛大雪漫天紛飛起來,吹得大夥兒東倒西歪,叫苦不迭。幸喜還未進山,於是折返而回。一路上衆人看著慕容麟的目光,恨不得把他給吞了。慕容衝興致全無,臉色很是難看,弄得慕容麟一路惴惴。
回城路上,斥候來報,前方發現數騎冒雪而來,慕容衝命韓延領百騎前去查看。慕容麟心想這當口最好少在中山王面前晃悠,於是自動請纓跟著韓延去了。結果一眼看到來者竟然是慕容垂等人,不由暗暗叫苦。他悄悄躲到隊伍之後,只盼不被看見,總算沒有喪心病狂到直接跳出來亂咬父兄。
韓延不久之前銅雀臺閱兵之時真是見過慕容垂,這會兒認出了是他,不禁大喜:這天大的功勞居然砸到了自己頭上,回頭真該去佛祖面前燒一柱香纔是。他也是個陰狠的角色,這時候還不忘揶揄一下慕容麟,順便禍水東引,果真慕容垂父子暴怒之下,矛頭全都指向了慕容麟。
慕容麟躲又躲不過,兩面受氣,這時候也顧不得別的了,把心一橫,大聲斥責父兄。既然站了隊那就站好,總還有榮華富貴可期。
韓延暗暗好笑,朗聲道:“麟公子所言極是,中山王殿下片刻即到。吳王殿下,爾等還是放下武器,莫作無謂反抗。”他打了個哈哈,接著道:“都是貴人,我瞧就不用行那捆縛之事了,且等中山王殿下發落罷?!?
反正大局已定,韓延存心賣好給慕容垂。都是宗室,哪個曉得回頭有沒有變數,沒道理平白得罪人。
不覺間又給擺了一道,慕容麟臉色漲得通紅,方纔他大喊著讓慕容垂“束手就擒”,比較起來,倒是韓延這外人還講些人情。
一時間慕容麟只覺得身周到處射來鄙夷的目光,他不敢看四周,也不願直面父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段隨身上。
這個混蛋居然還在!慕容麟心中鬱悶至極,無處發泄,臉上一副要殺了段隨的表情。
韓延的話說得漂亮,慕容垂想了想,恨恨地看了慕容麟一眼,將手中馬槊擲於地上,跳下馬來,又解了腰刀,餘衆紛紛照做。
大約是最近拼殺多了,段隨有些犯愣頭青,居然視面前明晃晃的刀戟不見,握著手中長槊一副不捨的樣子,這廝膽子夠大的!元妃又好氣又好笑,重重打了他一下。段隨看向元妃,只見她朝著自己搖了搖頭,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扔掉了武器。
早有兵士走上前來,拿走武器,牽去馬匹。慕容垂閉上雙目,靜靜養神,餘人則垂頭喪氣,長吁短嘆。
現下慕容垂等人赤手空拳,不足爲懼,更無馬匹脫身,看這樣子衆人也都已經認命,韓延大爲滿意。他喝令衆軍散開,排了個迎接的陣勢,單等慕容衝到來。
風雪漸止,遠處慕容衝的大隊冉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