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叔,郭家的事沒少讓您操心,從先生那次到今天這回,都是您擔驚受累。鶴鳴不敏,但鶴鳴定會謝您的。”雲(yún)鶴鳴擦了擦眼淚。“雲(yún)先生,言重了!言重了雲(yún)先生!”孫大頭感動地說。
“還有,孫叔,要適當?shù)馗嬖V他們外邊的形勢,要說解放軍如何強大,機槍有二十多挺,還有兩門小鋼炮。讓他們心靈上受到震懾……”趙富賓說。
孫大頭和程二一走,趙富賓就去參加時磚頭的安葬儀式。蜿蜿蜒蜒的邙嶺下,新添了一座新墳,紙紮的素幡迎風飄飛。十歲的驢駒一身重孝趴在地上磕頭,他哭得滿臉是淚。送殯的羣衆(zhòng)很多,人們禁不住悲淚。嗚嗚咽咽的嗩吶響著,吹暗了黑色的綠豆莢和枯皺的黃豆葉子。趙富賓舉起槍來,對著天空連開三槍,表示了爲磚頭復仇的決心。
郭濟遠擺上供品,在墳前磕了四個頭,爬起來,焚化了金幣紙馬。
孫大頭到了程溝,被二孬用布蒙了眼睛,曲裡拐彎的向山裡走去。
這是深山裡的一座靠崖的孤窯,窯已廢棄,顯得頗爲破敗。只有院內一棵碗口粗的榆樹在風中搖晃著披拂的枝條,顯出幾分生氣。孫大頭被帶著進來,穿過院子,來到洞中。“給他解下來!”鬍子大聲說。二孬給孫大頭解下勒眼的布帶。
孫大頭被勒暈了,在屋裡瞇著眼四下裡瞅著。“找啥呢大頭?”劉仙堂陰陽怪氣地看著孫大頭,“是不是看我不在了好罵我呀?”
瞇著眼的孫大頭終於看見了坐在土臺子上的劉仙堂:劉仙堂不僅穿得破舊,前天夜裡被濟遠刺傷了左肘,胳膊上纏了半條褲腿。看著劉仙堂的狼狽相,孫大頭禁不住嘿嘿地笑了,說:“劉先生真會開玩笑,我啥時候敢罵你呀,都是你罵我!”“屁!我知道,平樂的人都盼著我劉仙堂死了放鞭放炮呢!可我偏不死!老天爺給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我能死嗎?告訴你大頭,蔣委員長正在臺灣等我們的好消息呢!”劉仙堂右手託著左胳膊罵了一陣,說,“坐吧大頭。”走了十幾裡黑路,眼睛都勒花了,半天醒不過神來。孫大頭瞅了瞅周圍,一個座也沒有,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孫大頭,郭家咋說的?”鬍子陰沉著臉。大頭看了看眼前的鬍子,說:“回長官話,郭家願意拿秘籍換孩子。”“不是糊弄人吧?”鬍子不相信。大頭說:“孩子在長官手裡,郭家哪敢糊弄。再說,她要是糊弄,大頭也不敢來呀!”
“嗯。”鬍子想了想又說,“聽說這個票兒是小婆生的?”“是是。”大頭點頭。“既是小婆生的,又是一個女娃,郭家難道不心疼他們祖宗幾代寫就的秘籍,甘心情願地拿來換她嗎?”鬍子又問。大頭說:“甘心情願肯定不是。不過據(jù)我瞭解,雲(yún)先生本來也不想拿秘籍換,就因爲是小婆生的,她怕落下惡名,才同意拿出來的。”
“趙富賓知道了吧?”劉仙堂盯著孫大頭。大頭說:“第二天一早他就知道了,現(xiàn)在縣大隊都在村裡住著,機槍二十多挺,還有兩門小鋼炮……”“嘿……”劉仙堂得意地笑了,“知道了又咋樣?機槍二十多挺、還有兩門小鋼炮又咋樣?吹牛能保護老百姓,哼,一個小孩兒他都保護不了,還保護全體人民呢!你回去對趙富賓個王八蛋說,劉仙堂的就等著他來咬呢……”
孫大頭不接劉仙堂的話,他站起來,對著鬍子一拱手,說:“大頭受人之託,來見長官,一是回長官的問話,二是想代郭家看看孩子。你看——”“看孩子?”鬍子盯住大頭。大頭說:“長官,您想要郭家的秘籍,郭家願意給了。郭家要看看孩子,您也不能不讓看吧!要不然,郭家會拿出秘籍來嗎?”鬍子大聲說:“看當然可以!不過你只是看,不能進去。”“只要叫我看看孩子,能給主家回話了,咋著都中!”大頭說。
草被關在院角邊的一孔小窯裡,陰暗潮溼,洞門口堆放著一堆亂樹枝子。鬍子和二孬帶著孫大頭來到小窯洞門外。大頭一見,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洞門是用木棍子臨時扎制的柵欄,孫大頭伸著頭往裡瞧。
室內黑洞洞的,草被綁了雙腳雙手,蜷縮在一堆爛草上,零亂的頭髮上拱得都是草秸子。“女孩兒,起來!”二孬大聲喊她。草嚇得一哆嗦,禁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草,我是您大頭爺,您娘您媽讓我看你來了!乖乖,你站起來讓爺看看。”孫大頭喊著,聲音有些發(fā)顫。草猛地回過頭來,在門口一片黑的頭影中終於發(fā)現(xiàn)了孫大頭的影子,她猛地起身要站,卻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草!”孫大頭大喊一聲。
草慢慢地從地上拱起來,再一次倔強地往上站。“草,慢點兒,乖!”大頭喊。“大頭爺!”草終於站住了,弱小的身子抖動著喊,“大頭爺,我飢!”孫大頭眼圈兒紅了。
“看過了吧?快走吧!”鬍子說著,搡了大頭一把。
“大頭爺,我飢,我要回家——”孩子哭起來。“長官,不管咋說,孩子是沒錯的,您得讓孩子吃飯……”孫大頭大聲地爭辯著。“這個妮子刁蠻得很,根本不服管教,不餓餓她,咋能煞下去她的性子!”鬍子說。“長官,你們必須給孩子飯吃!”孫大頭喊。
劉仙堂從屋裡瘸出來,極其不滿地看著孫大頭:“大頭,管得太寬了吧?孩子吃不吃飯跟你個說和有啥關係?哼,還‘必須’!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還!”“餓壞了她,你還咋換郭家的秘籍?”孫大頭繼續(xù)爭辯。
“黑頭,給這個妮子兩塊紅薯!”鬍子說。黑頭問:“生的熟的?”劉仙堂搶著答:“生的!”“中吧!”黑頭應著就去了另一間房子找紅薯。
“滿意了吧大頭?”劉仙堂陰陽怪氣地,“進屋吧,說說咋和姓郭的交換?”“嗯。”鬍子推一下大頭。孫大頭猶豫了一下,再次走進窯洞。
“大頭,你知道吳家疙瘩嗎?”劉仙堂坐在土臺子上。“吳家疙瘩?”孫大頭努力做出想的樣子。“你裝啥糊塗?賈禿子的老婆不是你說的嗎?他老婆的孃家在哪裡?”劉仙堂看著孫大頭。“啊啊,那可是深山呢!有東吳疙瘩、西吳疙瘩兩個山包呢!”孫大頭說。“是啊,大頭好記性啊!”劉仙堂陰陰地看一眼孫大頭。
鬍子說:“明天早上日頭出來之前,你帶著秘籍,我們帶著票兒,在東吳疙瘩頂上交換。”“東吳疙瘩頂上,日頭出來之前……”孫大頭重複著。劉仙堂說:“對。好好記著啊大頭,就明天一個機會了!”鬍子說:“你轉告趙富賓,如果縣大隊耍賴,我們立即撕票,決不留人!”
老胡還在昏睡。濟遠端一碗藥湯走進來,娘跟在他身後。濟遠把碗放在桌上,從牀上把老胡扶坐起來,嘴裡喊著:“大叔,喝藥了!”老胡迷迷糊糊哼了一聲,眼依舊沒有睜開。雲(yún)鶴鳴伸手摸了摸老胡的額頭,又拿起調羹在嘴上試了試藥溫,然後端起碗,坐上凳子,一調羹一調羹地喂起老胡來。邊喂邊嘆,“老胡啊,他是替娘捱了這一刀啊!”
躺在西廂房裡的財岳母,禁不住大聲感慨:“要知道有這,咋著也不讓閨女出去拿饃呀!劉仙堂,他不得好死!”
小三拄一根柺杖走過來,說:“雲(yún)先生,我爹夜裡醒了,給我說了好幾句話呢!”“啊,你爹的燒退多了,再服兩劑藥就會大見輕。你呢三?”雲(yún)先生停下調羹看著三。“我也感覺有力了!”三說過笑了一下。小三是個內向的孩子,平時的表情是很少有笑的。
何參謀長來了。他帶著警衛(wèi)員在門外翻身下馬,把手裡的繮繩往衛(wèi)兵手裡一撩,大踏步走了進來。“雲(yún)先生,雲(yún)先生,有客!”門樓下有人喊。
“哎喲,何參謀長!”雲(yún)鶴鳴迎出來,又小聲問,“聽說您最近當了武裝部長?”“副部長、副部長。”何副部長邊說邊往裡走,“程司令現(xiàn)在是副市長了。兩口子一聽說孩子這事,立即就派我前來幫忙!他說他要是有兵,非帶著來剿滅這些土匪王八蛋不可!”“哎呀參謀長,遇見這事,我都不知道該咋辦了!孩子才八歲……”雲(yún)鶴鳴說著,眼睛又紅了。“我聽說兇手還是劉仙堂?”“嗯。”雲(yún)鶴鳴應著,“請!”
何賓副部長走進客房,卻不落座,大聲罵著:“這個漢奸!我和程司令都很後悔幾年前沒把這個東西殺了!雲(yún)先生,我這次來,是給司令夫婦立了軍令狀的,不抓住劉仙堂我就不回去了!”
濟遠奉上茶,何副部長接了,問:“趙縣長呢?”“正演習攻擊呢!”濟遠說。“走,看看去!”何副部長放下杯子就往外走。
山包下的草叢裡,埋伏著一羣縣大隊的戰(zhàn)士們,荷槍實彈,警惕地看著包頂。趙富賓看一下腕上的表,大喊一聲:“上!”戰(zhàn)士們如離弦之箭,猛地從地上躍起,叫喊著衝上前邊的土包。
“多長時間?”站在旁邊的雲(yún)鶴鳴禁不住問。趙富賓皺起眉頭:“三分多鐘。”“時間還長,最好在兩分鐘之內衝上高地!”何副部長小聲說。
趙富賓給列隊的戰(zhàn)士做戰(zhàn)前動員:“同志們,戰(zhàn)爭是殘酷的,敵人是狡猾的。更何況我們面對的是一羣窮兇極惡的亡命之徒呢!所以,在明天的戰(zhàn)鬥中,我們必須在兩分鐘之內攻上高地,只有這樣,纔有可能保證我們孩子的安全!我們一定要多動腦筋,多想辦法。多一份智慧,少一份損失,多一次演練,少一次流血。韓二狗,帶領戰(zhàn)士們繼續(xù)訓練!”
“大娘,大娘!”郭濟聰氣喘吁吁跑過來,“您、快回吧!”雲(yún)鶴鳴一驚:“怎麼回事聰?”“馬先生、傷了!”“誰?”雲(yún)鶴鳴盯著郭濟聰。“就是、馬利奇……”“啊!在哪兒?”
門樓下聚了很多人,花娘,老彩夫婦,郭濟財夫婦,還有一些病人。郭一方感慨著:“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都趕到一塊兒了!濟遠,要不,你先給馬先生看!”菁菁把手裡的膏藥遞給丈夫。“不,等娘回來!”濟遠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