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鄭和托著自己快要掉下來的長髯,頗有些悵然。
這便是說,姜星火已經(jīng)提出了一套證明“日心說”完整的論證方法,然而眼下恐怕很難馬上測量。
或者說,正是由于姜星火所提出的論證方法邏輯太過無懈可擊,但卻無法馬上驗證,反而讓幾人覺得可惜。
看著頭頂隱在云層中的一輪太陽,哪怕是生性無畏如朱高煦,此時依舊感受到了凡人在日月星辰之下的渺小。
哪怕朱高煦身高九尺,乃是雄赳赳的一條男子漢,可他個人在物質(zhì)意義上的高度、質(zhì)量、力量,在更廣闊的對比對象面前,還是不值一提。
“姜先生,跟日月相比,我們?nèi)耸侨绱说拿煨。娴挠袡C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以凡人之力,丈量日月嗎?”朱高煦不禁問道。
“當然。”
姜星火肯定地說道:“而且我相信,距離那一天的到來,或許并不會非常遙遠。”
卓老頭聞言,看著這個氣質(zhì)沉靜而自信的青年,一時之間,竟是也不自覺地升起了幾分信服之感。
或許真的在未來的某一天,大明會在這個名叫姜星火的青年的主持下,真正地丈量日月。
念及至此,卓老頭卻也是糾結(jié)了須臾。
卓老頭在猶豫,要不要接受道衍的條件。
畢竟當初道衍上門來找他的時候,他還是抱著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頗有些不屑的感覺,覺得道衍夸大其詞。
但如今看來,如果自己真的想接受道衍的條件,恐怕顏面上就不太好看了。
“可惜,可惜”
卓敬搖了搖頭,心意仍然不定。
參與到天文之學(xué)的顛覆性突破,固然令卓老頭心動,但嚴格地來說,這還不夠。
——要是再有點令人心動的東西就好了。
見幾人都沉默不語,朱高煦試探性地問道。
“姜先生,那,下課?”
姜星火收起了手中的銀幣,并且順便用了零點零一秒的時間緬懷了一下李景隆。
“還有問題嗎?沒問題可以下課了。”姜星火說道。
卓老頭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可鄭和此時哪怕手都舉麻了,還是堅持問了一個問題。
“姜先生既然有丈量日月之能,在下胸中卻有個困擾了許久的疑問,實在是不吐不快。”
“且說來。”
姜星火看向這位怪異的紅臉長髯漢子。
嗯,今天天雖然不熱,但好歹是中午,貌似他的額角,在流紅色的汗?
姜星火扯了扯嘴角,假裝沒看見。
鄭和隔著長髯艱難開口道:“那晚曾見姜先生的球形海圖,有些類似渾儀,但又不太像有點像元朝人制作過的物件,可城池、地名、國名的精度卻非常高,在下想問問姜先生,制作時是如何定位的?”
“經(jīng)緯度。”
姜星火簡單說道。
“經(jīng)緯度?”鄭和咀嚼著這個新名詞。
所謂經(jīng)緯,倒是好理解,經(jīng)天緯地嘛,可是經(jīng)緯度是什么意思?
見他們有些不解,卓敬補充道:“《大戴禮記·易本命》記載:凡地東西為緯,南北為經(jīng)。小友所說的經(jīng)緯度是‘北極高’和‘里差’嗎?”
所謂北極高,就是在古代華夏緯度的初步概念,當然,這里要指出的是,北極高跟后來緯度的概念,還是有一定微小差別的。
這里面的原理便是因為北極星是處于整個地球地軸的延長線上,而且距離非常遠,故此,在北半球的任意一個角度去觀察北極星,這個角度與地平線之間的夾角,就等于北極星的仰角,也就約等于該地的緯度。
換言之,如果北極星在你腦袋上,恭喜你,你到北極點了。
如果北極星在地平線上,那么伱就到赤道了。
同樣的道理,如果你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發(fā)現(xiàn)了北極星,那只能說明你處在北緯四十五度。
而緯度與經(jīng)度這兩個概念,目前華夏做的比較好的是緯度的測量,最典型的自然是郭守敬測量大地,這個就不多做贅述了。而關(guān)于經(jīng)度,也就是所謂的“里差”,則是此前所提《西行記》作者耶律楚才提出的,但并沒有進行實際的測量。
這便是因為緯度是由自然產(chǎn)生的,赤道就是零緯度,兩極則是九十緯度,有固定的標準,但經(jīng)度則完全不同,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天然的零經(jīng)度,只能靠人類自己的標準來劃分。
姜星火微微頷首道:“便是差不多的意思,而經(jīng)緯度,就相當于一個個井字格,只要確定自己在哪個井字格里,就能確定自己的具體位置。”
大海波瀾壯闊,同時也蘊含著無數(shù)的驚濤駭浪。
如果航行的船只在大海中迷失,顯然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所以,鄭和幾乎瞬間就意識到,經(jīng)緯度對于遠洋航海的重要性。
“北極高倒是好說,這個能很輕易地測出來,哪怕在船上,熟練的水手用牽星板也能測出來。”
鄭和疑惑道:“可是里差,也就是經(jīng)度,該怎么測出來呢?”
這里便是要說,為什么在姜星火的前世,鄭和七次下西洋都沒有發(fā)現(xiàn)美洲?明明距離非洲已經(jīng)算是隔海相望了啊!
原因就在于,華夏、天竺、阿拉伯等地區(qū),在這個時代用的都是牽星術(shù)以及水羅盤。
元、明兩代用于導(dǎo)航的羅盤是二十四方位水羅盤,其羅盤將圓周二十四等分,并以十二地支、十天干除戊、己(屬土,位于中央)外余下八個、及八卦的四個斜向方位逐一命名,為二十四針,使方向能夠準確地指示。
有點類似于后世網(wǎng)游里的坑爹小地圖,在一個圓形小地圖上,給你顯示出了幾個目標的方向,但你既不知道有多遠,也不知道前面都有什么。
按照這種二十四針水羅盤來航海,結(jié)果就跟元代的《真臘風(fēng)土記》所記載的差不多。
“自溫州開洋,行‘丁未針’,歷閩、廣海外諸州港口,過七洲洋,經(jīng)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順風(fēng)可半月到真蒲,乃其境也。
又自真蒲行‘坤申針’,過昆侖洋,入港,港凡數(shù)十,惟第四港可入,其馀悉以沙淺故不通巨舟,然而彌望皆修藤古木,黃沙白葦,倉卒未易辨認,故舟人以尋港為難事。自港口北行,順水可半月,抵其地曰查南,乃其屬郡也……”
二十四針水羅盤會告訴你,順著丁未針能到真蒲,路上會遇到什么,一概不知。
而這個水羅盤的方位指向的目的地,也不是天生自帶的,而是一代代航海者摸索出來的。
所以說,在大明這個時代,正是由于缺乏“經(jīng)緯度”的概念,無法在茫茫大海中準確定位,只能順著海岸線走,不然就會走丟。
鄭和下西洋就是如此,所以他最遠只能到達非洲,不可能發(fā)現(xiàn)隔海相望的美洲大陸,原因就在于牽星術(shù)和水羅盤由于都沒有前人探索過那里,所以自然就沒有任何信息可供參考。
嗯,前面全是空氣墻,勇者請回吧。
所以為什么在明代前后以及西方的大航海時代有那么多蹲點的海盜?譬如五峰船主汪直,又譬如鄭氏父子等等。
便是因為,這個時間段,世界上所有往來于西歐、阿拉伯、天竺、華夏之間的商船,都只能沿著海岸線走,依靠前人探索出來的穩(wěn)定航路和補給點來確保自己不會迷失于大洋中。
姜星火說道:“測量經(jīng)度的辦法,倒也不是沒有。”
“哦?還請姜先生細細說來。”
“一天是十二個時辰,沒問題吧?”
幾人齊齊點頭,這個沒問題。
“而之前我們說過,地球是在自轉(zhuǎn)的,也就是說,一天轉(zhuǎn)一圈,那么每個時辰,就是三分之一個直角度數(shù)(30°),而我們只需要通過兩地的日晷來判斷時間差異,就能在陸地上獲得知道比較粗糙的經(jīng)度差異了,通過反復(fù)地測試,最終能以窮舉法的方式,在大明的國土上獲得。”姜星火說道。
“便是說,如果南京是正午,說不得成都還是上午沒到正午,也就是測時間差就好了?”鄭和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姜先生,在陸地上可以這么慢慢測,錯了也不要緊,畢竟城池都是固定的.可是海上漂浮不定,該怎么來判斷經(jīng)度呢?”
“月距法。”
看著紅臉的漢子,姜星火輕輕地吐出這三個字。
而隨著不經(jīng)意間看對方撩起長髯,姜星火的心頭卻有了些許猜測。
這人,怎么這么對航海感興趣啊.
不過姜星火也無暇細想,繼續(xù)道:“所謂月距法,就是利用月亮的移動來測量經(jīng)度。因為月亮在天空中的相對位置每時每刻都在改變,大約每半個時辰移動一個月亮直徑的距離。所以只要在兩地分別觀測月亮,準確記下它移動到某個位置的時間,就能算出兩地的經(jīng)度差。”
“而這,只需要一個《大明星空志》,也就是一個完整的星表,有完善的背景星圖用來當月亮的背景參照物,就可以記錄月亮等星體的固定移動規(guī)律。這便是‘月距法’的基礎(chǔ),計算月亮在某個時間走到了哪顆星星中間,就可以作為出發(fā)地時間的參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