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看向宋禮,剛才的話似是對他發問,又似是對在場的所有官員發問。
言及至此,姜星火看著宋禮,握著對方的懇切言道:“宋大人,我沒變,我真沒變.往日講道理的是姜星火,今日做事的便不是姜星火嗎?”
此生前世,獄中朝外,往日種種,皆成今我。
一路行來宋禮自然有所感念,此時竟是帶了幾分鼻音,連聲道:“我知道,我真知道。”
“知道就好。”
姜星火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這條路,終歸是有人同行的,有人不在身邊,可都在背后默默地支持自己,譬如姚廣孝、譬如夏原吉做完了地方上的事,便可以回去跟他們主持中樞,啟蒙思想了。
松開了握著宋禮的手,姜星火看著在場的常州府官員,正色宣布道。
“今夜起,常州府知府缺任,同知王世杰暫時署理府務,江南諸府的救災糧會以此地作為大本營進行調撥、轉運,稅卒衛會留下一部分兵馬,轉司監守糧草轉運諸事。”
“接下來任務的重中之重,便是對江南諸府進行平亂、賑災、治水,而常州府既然有大運河這個溝通東南的便捷條件,所需人力物力,便皆由此地匯聚、出發,常州府既是大本營,也是大后方王同知,你要擔起責任來。”
王世杰頓感壓力,但卻欣喜地拱手道:“下官領命。”
“至于你們這些人。”姜星火頓了頓,“剛才點到的幾個,死罪不可免。其余人等,戴著木枷辦公,給你們一個戴罪立功減輕罪責的機會伱們的罪責,推官張玉麟負責審核,做個記錄給本國師呈上來復核。”
不知不覺間,姜星火變了自稱,張玉麟拱手出列,嚴肅應喏。
緊接著,姜星火又安排了常州府內的庶務、城防、刑名、錢谷諸事,令人頗為詫異的是,點到的官吏竟然基本都是有些能力,而又跟丁梅夏牽扯不深的。
這無疑代表著,國師對常州府的人事,恐怕早就上了心,誰可用,誰不可用,心里早就有了一本小冊子,否則怎么能這么快做好善后布置?
所以,丁梅夏死的不冤,他把這位國師當后生看,國師可是全力以赴來的。
或者說,一開始恐怕就沒打算讓丁梅夏活。
丁梅夏的頭顱已經滾到了一樓,沒辦法說一句“我大意了沒有閃,年輕人不講武德”,但想來,丁梅夏的死訊傳出去后,江南諸府的官員們,絕對會把對國師的重視程度,提高好幾個等級。
不是那種表面迎來往送的重視,而是心底真正的懼怕。
同時,姜星火這種短時間內穩定住局勢,井井有條地處理政務的能力,便是多少資深官員也不見得擁有的姜星火的從容處置,讓很多官員對于國師、對于變法的態度,也都有了發自內心的改觀。
當然,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這些穩定局勢的舉措,姜星火在路上可是反復請教了宋禮無數遍才敲定好了的,所以眼下才能臨危不亂,做到條理清晰。
就在這血淋漓的閣樓上,姜星火給常州府的官員們開了個長會,待到一切都處置完畢,他方才指著始終沒被點到的幾個人說道。
“拖下去吧。”
而在此時,朱高煦剛處理好滅火與維持城內治安等事,來到這里。
朱高煦聽到了這話,頓時大喜過望.
“終于是來活了。”
方才幾十個亂黨,沒輪到朱高煦動手砍,就已經被巡撫隊伍里的士卒和姜星火身邊的護衛所絞殺一空,讓朱高煦頗為掃興。
眼下,朱高煦正是手癢難耐的時候。
朱高煦連聲懇切道:“不用拖下去,就在這吧。”
姜星火自無不可。
而朱高煦獰笑著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扭著地下犯官的脖頸如同掐鴨脖一般,“咔嚓”一聲響,干凈利落便沒了氣息。
如此這般,一手一個,須臾間便結果了幾人性命。
朱高煦這般殘暴的舉止,駭的幾個官員屎尿都屙了出來,這一幕給他們造成的心理陰影,怕是余生都再也不能磨滅.以后想著收錢的時候,總該想想這一幕。
殺人立威,效果無疑是立竿見影的。
姜星火接下來的江南治水行動,常州府這個大后方,必將成為最穩定,最可靠的基地,再也不會有人敢搗亂了。
誠如諸葛武侯北伐前要“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一般,唯有做到“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方能“獎率三軍,北定中原”。
而此時后方既定,便當所向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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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細雨伴春風。
下雨意味著剛剛好轉的水患會愈發嚴重,而聽聞松江府的報告,水災的規模官府已然無可抑制,境內水利設施徹底失效,江河古道淤積堵塞,非是普通的治水行動所能解決。
同時,由于太湖水位的急劇上漲,未來如果接著下雨,那么堪堪維持住的各條支流的堤壩必將崩塌,到時候環太湖圈的江南諸府,恐怕都得遭殃,京杭運河亦是會失效.在某些地段,京杭運河是靠水閘和堤壩調節水位才能通行的,這就會使從常州府轉運的人員及糧食等物資,轉運速度減緩。
非止如此,松江府地方的士紳大戶.都是些從鐵血大宋時期就傳承下來的老牌士大夫家族,屬于是被蒙古人拎著砍頭前都能效仿前輩風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的那種,此時都聯合起來囤積糧食。
這便是鐵了心要試試到底誰能操控糧價,且壓根不怕屠刀揮下的意思了。
人說不撞南墻不回頭,松江府的這群士紳們,被朱元璋砍了一茬,過了三十多年,似是全無記性一般,復又固態萌發了,真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事實上,明初朱元璋、朱棣屠刀正鋒銳的時候,他們敢這么干,到了明末朱由校、朱由檢鞭長莫及的時候,他們還敢這么干,明著抗稅,還能寫出《五人墓碑記》這種無恥之作。
也算是初衷不改了。
不過該說不說,松江府,確實不比常州府。
在朝堂中樞里,上至部寺大臣,下至刀筆小吏,松江籍貫士紳官員的影響力極為巨大,到處都有給他們說話的人,擁有的廟堂能量和輿論勢力非同小可。
同時,江南在輿論環境方面,對變法而言,也開始急速惡劣了起來,江南文人群體喜好雅集、聚會,輿論情況跟中樞被姜星火稍微擺平的境況不同,此時的江南文人,每逢雅集,都會自覺不自覺都會談論起古今之辯,新舊之爭。
思想方面若是出了問題,連帶著后面的事情,都會跟著走歪,可以預見的是,姜星火還得好好地用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思想武器,打一打這群頑固文人的臉。
只有把他們的臉打腫了,干點他們認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駁斥他們認為不可能出錯的理論,方能把這些人扇醒一部分出來,這些被扇醒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會主動加入到變法的陣營里。
除此之外,還有更麻煩的事情,那就是深度參與了民亂的白蓮教。
白蓮教,南宋紹興年間,起源于吳郡昆山僧人茅子元所創立的白蓮宗,本來是凈土宗結社的一支,但此人將其改為師徒傳授、宗門相屬,他在淀山湖建白蓮懺堂,自稱導師,坐受眾拜,又規定徒眾以“普覺妙道“四字命名,從而建立了一個比較定型的教門。
從紅巾起義開始,白蓮教在江南民間和官面上的勢力就有些糾纏不清,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愈發膨脹了起來,此次,他們的影子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了民變隊伍里,喊著“真空家鄉,無生老母”八字真言的白蓮教徒,也愈發肆無忌憚了起來。
白蓮教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永樂年間就掀起過大大小小十余次起義,最大規模的當屬永樂十八年唐賽兒在山東發動的起義,就連神機營統帥柳升,嗯,就是姜星火留有“火炮四書”的柳升都在白蓮教手里吃了癟而且白蓮教難纏的地方就在于屢禁不止、屢剿不滅,又過了數百年,“我大清”亡了,白蓮教都還存在著,可謂是頗為棘手。
治水、糧價、輿論、民變.
在這種錯綜復雜的情況下,一行人踏上了未知的前路,而這次同行的隊伍卻龐大了不少,多了朱高煦所率領的稅卒衛剩余四千多兵馬。
稅卒衛里有八百人被他留在了常州府,有一部分隨軍的文吏,既負責查常州府的糧稅和軍糧的爛賬,也負責賑災糧食的轉運工作,嗯,反正是這次沒人再敢讓常州府本地的米蟲們有機會伸出手來去貪墨賑災糧了。
宋姜兩人并轡而行,看著姜星火回首望去漸行漸遠的常州府城,宋禮披了披身上的蓑衣,問道。
“國師大人在想些什么?”
姜星火坦率道:“不怕大本笑話,我心里想著常州府諸事,雖然只是短短兩三日,但卻恍若一夢般,著實有些心緒起伏。”
宋禮微微頷首道:“前路莽莽,人總不能一直回頭望國師大人,且努力前行吧。”
姜星火有些感懷地點了點頭,明知前路艱險,此時此刻,他看著細雨蒙蒙,看著竹葉飄搖,卻是福至心靈一般。
既無“暮靄沉沉楚天闊”的沉郁,也無“憑欄處、瀟瀟雨歇”的悲壯,更無“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頹唐,有的只是無盡的豪情。
莫名地,姜星火想起了蘇東坡的一首詞,名為《定風波》。
姜星火忽地仰天長嘯,揚鞭抽打著小灰馬,縱馬奔行于隊伍一側,宋禮亦是老夫聊發少年狂,抽著大白馬追趕起來。
獄中一年,何曾有過今日塊壘澆盡?
眼下大地在腳下急速倒退,雨幕沖刷在眼瞼上幾乎睜不開眼,可姜星火卻是放聲而歌,風雨灌在嗓子眼卻絲毫無礙。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身后跟著的宋禮也是哈哈大笑道:“且去,且同去!管他風雨管他晴!”
行路無趣,朱高煦昏昏然騎于汗血寶馬上打瞌睡,卻是被飛濺來的泥點澆了個清醒,剛要大怒,卻見師父姜星火策馬揚歌而過,朱高煦竟是一時怔然。
是真的怔了,朱高煦見過各種各樣的姜星火,唯獨沒見過今日這般肆意豪情的姜星火。
就仿佛,從親手斬了那老匹夫一刀落下后,姜星火就真真切切地變了個人似地。
“殺個人而已,至于改變這么大嗎?俺不說天天殺,隔三差五也要擰個腦袋,咋就沒啥變化?”
懊惱片刻,朱高煦方才反應過來,催動胯下赤紅色汗血寶馬。
“師父,等等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