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昂委實沒想到今晚會在這里遇到舊友，憶及少年往事，不免多喝了幾杯，聽著齊烈與鐘無風(fēng)說這這些年的事，他的話卻隨著美酒入腹而越發(fā)地少。鐘無風(fēng)是豪爽漢子，終究想的少，那日在宮中與司馬昂交好，便視其為親兄弟一般，今日再相逢，也不想他是什么身份，仍舊想什么說什么，當(dāng)日是怎樣的如今還是怎樣。司馬昂倒喜歡他如此。

鐘無風(fēng)說了自己這些年在江湖漂泊的種種，又說起父親來，“爹爹出了京城，與江湖中幾位高人交手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經(jīng)獨步天下，昔日爭強好勝之心雖然平了，可不知怎的，他老人家卻越發(fā)覺得凄涼難過。可在外這幾年爹的武功卻又有了大進(jìn)益，又創(chuàng)了新的功夫，卻不再與人比武，爹說我因資質(zhì)有限，他的武功我學(xué)不到六成，倘或他因逞一時之快而得罪天下武林，在他身后必然有人來尋我們兄妹復(fù)仇。爹曾說過，倘或王爺不是王爺，倒能學(xué)得他的十成功夫，他也有了傳人，也可自立門派了。

可我想，還是宮中那人之死，讓爹爹難以釋然——罷了，也不提那人了。我接著說，后來，有一日全家行到江邊，恰遇一位道人，他與爹爹講了幾句話，我是粗人，不知道他那話里含著什么高深的道理，但自那以后爹爹竟像看破紅塵一般，也不像從前那般難過，對世間事也一概不聞不問。不多久，爹就離了我們。”

司馬昂聽到此處，未免也心中不暢，想到當(dāng)日師傅在自己身上花的心血，又有些慚愧。想了想便問道，“后來你們兄妹又是如何在這里落草為寇的呢？”

“說到這節(jié)，確實有個緣故，唉，這緣故真是要把我氣炸了肺。”鐘無風(fēng)一拍大腿，“王爺，如今穆家……唉，我是直性子，說話不繞彎，見了好便說好，見了壞便說壞，若是得罪了王爺，王爺千萬要饒恕我。”

司馬昂道，“無風(fēng)，要是連你都要想三句說一句，那我不如也去出家，跟著師傅走倒罷了。強過在這兒憋悶。”

說的鐘無風(fēng)笑了，“那我便說了。穆文龍那老兒雖然不是個東西，可也算有些本事，排兵布陣那是古往今來的名將中都少有的，北邊的蠻子也忌憚他幾分，不敢隨意侵?jǐn)_——這是良心話。可是他的兒子，那個什么貓賁將軍，實在他媽的不是個人。”

齊烈聽鐘無風(fēng)把虎賁將軍說成是貓賁將軍，忍不住笑了出來，又忙掩住，等他往下說。

“半年前我跟我妹子游玩到此，見天黑了便想在這莊里借宿一夜，誰知道半夜里一隊官兵約莫二十幾個，來鎖拿一家人，上至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尚未滿月的嬰孩，竟要全帶進(jìn)京里下到大牢里。我想這連老帶小都要帶走，這是抄家吧。就打聽這家人犯了什么罪，結(jié)果一問才知道這家的兒子是門下省的一個諫官，不知怎么得罪了貓賁將軍。

這我就一肚子氣了，再一看帶隊來拿人的人我又認(rèn)識，就是那貓賁將軍的心腹，叫孟凡義的。舊日在宮里的時候，就是他替貓賁將軍管著我們這些侍衛(wèi)，最他媽是個口蜜腹劍心里歹毒的小人。

我這肚子里的火氣就更勝，再見他指使人把那家人的兒媳婦另綁了放在一頂小轎子上，我心里就明白了半截，那廝是個色中惡鬼，定然是看中了那個窮京官的媳婦兒，才有這么一出戲。誰知那家的老頭看見兒媳婦被搶走了，竟然撲過去要跟孟凡義拼命，被他推在石頭上摔死。看到這兒，我實在受不了了，我知道孟凡義認(rèn)得我的臉，便用一塊汗巾子蒙了臉，跟我妹子兩個把那些官兵揍了一頓，把那家人也救了下來。該著那孟凡義命大，騎的馬又好，他一見有人阻攔，丟下兵士就先跑了。我們也不敢久留，護(hù)送那家人連夜逃走。可誰知……唉！”

鐘無風(fēng)狠狠一拍桌子。把桌上碗碟兒都震了起來。“一個月以后我跟妹子莫雨再來這里……唉。全莊子地人。一百余口人。除了一個小男孩被他娘藏在菜窖里躲過這一劫……其他地人全死了。王爺。你說。就為了這么一點事……一百多口人命啊。你說這穆建黎。他他怎么就這么不是人。”

司馬昂聽說這莊已是座死莊。不禁心下駭然。默默喝了一杯酒。想著這就是自己地江山。自己地子民。心口里便有說不出地沉痛羞愧。

鐘無風(fēng)繼續(xù)說。“我想這也怪我處事不周。才給這莊子無辜村民招來無妄之災(zāi)。我就留在莊里。召集了四方勇士。堵在這易守難攻地要隘。想尋找機會給這莊子人報仇。我想他穆建黎總有從這條道出京地時候吧。誰知那孫子竟然跟個王八一樣縮在京里輕易不肯出來。我連劫了穆家?guī)状紊特洝Ｄ陆ɡ杈苟疾焕頃Ｎ蚁胨蠹s也知道自己在這濫殺無辜。現(xiàn)下有人在這兒劫他地錢物。他只以為惡鬼作祟不敢上前了吧。今年南邊幾處水災(zāi)泛濫。我便想干脆不拘誰家地錢。只要是富戶。便劫他。拿富人地錢來賑濟災(zāi)民。也是我輩俠義之士該做地。誰知今天晚上昏了頭了。竟劫到王爺頭上。”

司馬昂微微笑了。鐘無風(fēng)看出司馬昂有話要說。連忙說。“王爺。若想罵我只管罵。鐘無風(fēng)是粗人。就得給人罵著才知道正道在哪。”

一句話說得齊烈也笑了。掄起大巴掌拍了鐘無風(fēng)一下。“你看你。真是屬牛馬地。非得給人打著。”

司馬昂搖搖頭。“倒不為你劫我地事。我是想。你劫穆家地貨。穆建黎都不加理會也是可以想見地。穆家地生意一向都不是他打理。只怕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地貨被劫了。想來是主管穆家生意地那人。知道穆建黎動不動就要大開殺戒。所以一向能忍則忍。并未向他說明。”

鐘無風(fēng)恍然大悟，“啊”了一聲，“若非王爺說明，我還在這兒跟他窮耗著呢。只不知，穆家這么大的家業(yè)不是穆建黎打理，難道還能交給外人么？此人若像王爺說的這么宅心仁厚，度量倒真不小，也是難得人物，我倒有心一見。不知王爺是否知道此人是誰？”

司馬昂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眼光卻投在別處，仿佛在看窗外黎明的微光，鐘無風(fēng)是憨直漢子，只知道一味追問，司馬昂才低聲道，“那人是我新婚的夫人。”

一句話說完，鐘無風(fēng)愣住了，齊烈趕忙低頭忍笑，鐘無風(fēng)訕訕地笑了幾聲，“王爺，我……我孟浪了，您可千萬不要怪罪。實不知是王妃在打理那么大的家業(yè)，我我……唉……”

鐘無風(fēng)這莽漢唉聲嘆氣拍大腿畫圈圈的模樣也著實好笑，連司馬昂也撐不住笑了，“何必如此，我又怎會怪罪于你。倘或我不姓司馬，也浪跡江湖，只怕咱們早已是結(jié)義弟兄，我怎會因為這些小事便動怒。”

鐘無風(fēng)聽王爺言辭懇切，也有些感動，“我這些年，也著實想念你們，常想小時候的事，咱們天天一處讀書，一處射獵，那時是何等光景。如今我在外邊聽到不少京城里的事……實在不放心，生怕穆氏一族會暗害了王爺。”

司馬昂似笑非笑地看著鐘無風(fēng)，“我若只想著我自己是死是活，那還不如自己一掌劈死自己，倒也省心了。我聽你說這些年在外邊做了不少俠義之事，倒也是男兒該有的義舉。只是，如今天下傾頹，以你一人之力到底杯水車薪，縱然你武功高強，可你就算一輩子扶弱濟貧，能救者至多不過幾百人，余下那千千萬萬的黎民蒼生你還救得了么？”

一番話說的鐘無風(fēng)無言以對，自這莊上一百余人皆因他的義舉而死后，這也是一直纏繞在他心間的問題。

司馬昂略微仰起頭，眼里熠熠生輝，“大丈夫志當(dāng)存高遠(yuǎn)，我輩男兒當(dāng)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yè)，哪怕馬革裹尸而還，到底名垂千古。”說到這兒，后面的豪言壯語又止住了，“若說到功名上頭又無意趣了，怎能動你這樣大俠的心。只是待重整了這舊河山，再博得個河清海晏，那時節(jié)咱們再煮酒長醉，是何等的暢快。”

一席話說得鐘無風(fēng)和齊烈都來了精神，鐘無風(fēng)一陣血氣上涌，一干豪氣都被司馬昂勾了起來，“好，王爺，我便跟你走，等輔佐王爺榮登大寶，萬里江山河清海晏了，我再歸隱江湖，繼續(xù)做我的大俠。”

司馬昂抬起右手，“咱們擊掌為定。”

鐘無風(fēng)也舉起右掌，與司馬昂連擊三下，他只覺得自己選擇做了一件極好的大事，只是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么話，齊烈也在一邊高興地摩拳擦掌。

就在這當(dāng)，鐘莫雨跑了進(jìn)來，“哥不好了，有大隊人馬奔襲而來。”

鐘無風(fēng)一驚之下站了起來，“從哪個方向來的。”

鐘莫雨搖了搖頭，“哨探的兄弟回報說四面八方都是馬隊，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只知道最近的一隊為首的似乎是個女子。”

司馬昂本來端起一杯茶來正要飲一口，聽到鐘莫雨的最后一句話，差點把喝到口里的茶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