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有魚此刻的臉色有多冷,葉大林肚子里的那團火就有多旺。
如果換了去年,他能當場把這個女兒掐死。
但現在不是了,站在對面的這個孕婦身體雖弱,卻是代表著吳承鑒——也就是說此刻她與自己乃是平起平坐的地位,更別說她手里還握著自己所有兒子的性命!
“葉有魚!”葉大林咬牙切齒:“那些可都是你的兄弟!”
葉有魚道:“是的。”
葉大林叫道:“那你就不怕報應,就不怕被滿廣州的人唾罵,你就不怕死了之后要下十八層地獄!”
葉有魚道:“如果不是被逼到這個份上,我也不會行此下策。但是,阿爹啊,如果不是你出賣吳家在先,讓吳家對你已經全然無法信任,我們也不會做到這個份上。”
“之前去出首,我也是沒辦法!”葉大林道:“昊官自己不也都說了嗎?如果我不去告發,吳家救不了,葉家也會被拖下水的。”
葉有魚道:“以當時的局勢而言,葉家選擇獨善其身,也是情有可原…”
葉大林道:“既然你知道…”
卻已經被葉有魚打斷:“可是在告發之前,阿爹你難道連派人來日天居知會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嗎?”
葉大林被女兒這句話,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有魚道:“我們彼此都知道,以當時的局勢,昊官必定要下水,葉家真的顧念兩姓之好的話,在去告發之前,大可以派人來說一聲,說實在的,以昊官的心胸,他未必就不會答應。但阿爹你是怎么做的?直接就跑到蔡師爺那里去,把自己摘了個干凈。所以阿爹你當時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們心知肚明。”
葉大林哼了一聲,他可不相信葉有魚的話,更不相信吳承鑒的“心胸”!
葉有魚淡淡一笑:“我知道阿爹不會相信的,正如現在如果沒有幾個兄弟做人質,我也不敢相信你一樣。”
葉大林又哼了一聲,忽然滿臉不在乎地坐回太師椅上去,淡淡道:“我就不信了,你還真敢鑿船,把你的兄弟們都坑死了——你敢動你兄弟們一根毫毛,我就去迎陽苑,一刀一刀將你娘的肉都割下來!”
他一開始故意冷淡著語氣,但說到后來面目猙獰,任誰看了都知道他說的不是空話——像他這般陰鷙的人,如果兒子全都死光了,會做出什么不可意料的事情誰也無法想象。
葉有魚道:“阿爹啊,我一介女流,怎么做得來那般殘忍的事情?再說,那些畢竟是我的兄弟,就算不是一個娘的,至少也都血脈相連,所以你會認為我未必敢動手,我也不奇怪。只是可惜,花差號只是在我手里轉了一圈,現在也已經不受我控制了。現在控制著花差號的,是劉三爺。”
葉大林怔了怔:“你說什么?”隨即臉色一變:“你說什么!”
“阿爹你真是聰明啊,怪不得能憑一己之力,把興成行做到這么大。”葉有魚道:“你猜的沒錯。劉三爺出事,是個幌子,他其實一直潛伏在暗中。”
葉大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誰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葉有魚道:“葉多福剛才去了白鵝潭,在外頭找不到船出海吧?他還能動用興成行的船只,吳六可是一艘船都找不到了。能夠把白鵝潭的江湖道封到這個地步——如果不是劉三爺在背后出力,阿爹,你認為憑著女兒的能耐能做得到?是,女兒是能代表昊官,可是如果沒有劉三爺在暗中主持,一個被抓到廣州府大牢的昊官說的話,現在還能那么好用么?”
葉大林又有些坐不住了,撐著桌子站了起來。
葉有魚道:“所以哥哥弟弟們的性命,是女兒交出去的,但哥哥弟弟們現在的生死,卻不是女兒能掌控的。阿爹你別說對我娘怎么樣,你就算現在把我活剮了,也救不了兄弟們啊。我一個女流之輩,殺雞都不敢,可洪門的那些人,沉幾個人下海,那跟丟幾個沙包也沒什么區別。”
葉大林怒吼著,將桌子一拍,喝道:“賤人!你到底想怎么樣!”
葉有魚不慌不忙,迎著她這個生身之父的目光:“阿爹,現在可以坐下來談生意了不?”
葉大林畢竟是十三行巨賈,雖然在暴怒之中,神智未失,便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自己也坐了下來。
葉有魚扶著椅子,慢慢坐下。
葉大林問了第三次:“說吧,你們到底想怎么樣?”
葉有魚道:“條件剛才已經開了,現在就等阿爹答應。”
葉大林哼了一聲,不言語。
葉有魚道:“阿爹,這筆買賣,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葉大林尖聲叫道:“就憑你這句話,就要我葉大林押上整個身家!你…你做夢!”
“我一直知道阿爹一向把錢看得…甚至比命還重的。”葉有魚道:“但是…且別說這次的事情,如果鬧大了,紅貨畢竟是從興成行倉庫里搜出來的,到最后你未必脫得了身,就算脫得了身,如果兒子都死光了,將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你積攢那么多錢拿來做什么啊?帶到棺材里去?還是…都送給我那大姐夫。”
葉大林的臉又抽搐了起來!
如果他兒子都死光了,到他死后,的確是有可能由外孫來繼承家業——給了外孫,不就相當于是給了女婿?就算自己做主讓外孫改姓為葉,等自己一死,女婿說不定就能把外孫的姓給變回去。
一想起自己的百萬家財,如果百年之后全部都要送給外姓人,這個念頭一閃過,就像一把刀一般切割著他的肚腸,他叫了起來:“我,我…你老子我老是老了,身子骨還硬朗!我明天就納多幾房小妾,我就不信,我就再生不出一個男丁來繼承家業!”
“那阿爹可以試一試。”葉有魚道:“且別說太太那邊的想法,就算太太真愿意了,阿爹老當益壯,究竟能夠不能夠再幫我添幾個弟弟,也是兩說,就算真生下來了,大姐夫眼看著百萬家財要飛,說不定眼睛就要紅了,就是葉家的其他親戚,怕也都要眼紅,都要幫著阿爹你照顧那孩子了,那孩子被這么多人呵護著,就不知道還能不能長大…”
“夠了,夠了!”葉大林指著葉有魚,罵道:“你這個毒婦!你這個賤人!你…你…”
葉有魚垂下眼瞼,就好像沒聽見葉大林氣急敗壞的破口大罵。
葉大林“你”了好幾次,最后卻變成了:“你說吧,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說到最后四個字,整個人就像心肺撕裂一樣——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被人威脅得全無還手之力,威脅他的這個人還是他的親生女兒!
“兩件事情。”葉有魚豎起了手指:“第一,這段時間,葉家的人手,全都聽忠叔的,而忠叔全都聽我的。”
葉大林咬著牙,點了頭:“行!”
葉有魚道:“第二,我要興成行倉庫的密道。”
葉大林道:“密道?密道?!”他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就好像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又好像在路上撿到了一個一萬斤重的金元寶。
“阿爹你笑什么?”葉有魚知道今天要對付的是一條什么樣的老狐貍,所以在進門之前,已經給自己做了重重心理建設,讓自己的心境盡量保持平穩,然而此刻還是被葉大林笑得心中蒙上了一層陰霾:“難道阿爹要告訴我:興成行的倉庫沒有密道?”
“密道…哈哈!”葉大林轉身,拿出隨身的鑰匙,開了書房后面的小密室,進去了一會后出來,將幾張圖紙扔在了葉有魚身上:“拿去!”
葉有魚隨手撿起了圖紙,也沒看,就望著葉大林。
葉大林笑道:“密道是有的,可是根本沒通到秘倉!你們想通過密道取出贓物?癡心妄想,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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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島,潘家園。
吳家園吞并了葉家園后,如今的規模已經不在潘家園之下。但兩個園子的圍墻剛剛打通,許多院落花園尚在營建,除了日天居等寥寥幾個地方,很多地方其實都還是工地。
相比之下,潘家園就一切皆就,富麗、典雅、堂皇。
吳家園就像是潘家園的半成品,而潘家園,就像是吳家園的未來——如果吳家園還有未來的話。
周貽瑾乘坐的小舟,仿佛絲毫未發現有人盯梢者,一邊欣賞著潘家園的暮色,大大方方地就開進了潘家園。
“周師爺。”柳大掌柜親自迎了出來,笑著:“真是稀客,稀客。”
周貽瑾笑道:“吳家大難臨頭,對我這樣一個被革除的客卿,啟官還肯接見,真讓周某受寵若驚。”
“這是什么話。”柳大掌柜道:“吳家革除周師爺,滿西關都知道那是做給官面的人看的。再說了,昊官雖然進了廣州府大牢,但也只是小厄而已,假以時日必定轉危為安的。更何況就算沒有吳家,就沖著周師爺的風流韻雅,潘家園的大門,也是隨時歡迎啊。”
周貽瑾笑道:“承蒙謬獎,貽瑾也替昊官謝過柳大掌柜的吉言了。”
柳大掌柜將周貽瑾接入了一個精致的雅舍,雅舍周圍都是回廊,幾面鏤空的墻壁若有若無地形成了一個半隔不隔的空間,人坐在里面,放眼掃一圈,二十余步之內無人可以遁形,正是一個十分又雅致通透、又適合談論秘事的所在。
這個雅舍,名曰不隔。
不隔雅舍之中,除了潘有節外更無第二個人,柳大掌柜送了周貽瑾入內后,就托言有事走了。
潘有節指了指茶幾上的茶具,笑道:“今日我也不想找下人來壞興致了,素聞周師爺精通茶道,就不知道今日潘某有沒有那個榮幸,能一嘗周師爺的手藝。”
周貽瑾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摩了下茶盤上的極品紫砂壺,道:“供春壺,嗯,還是時大彬的親手作。”
“好眼力!”潘有節笑道:“可還配得上周師爺的茶藝否?”
周貽瑾手指摩挲著紫砂壺蓋:“我的手藝,少年時伺候過我師父,近年來偶爾泡幾盞給昊官嘗嘗。今天嘛…”
潘有節笑道:“如何?”
周貽瑾臉色一沉,將紫砂壺啪的蓋上了,臉上失去了平日的溫和:“這輪麻將已經打到要流局了,今天我是代表昊官,來跟啟官你攤底牌的,所以沒那閑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