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鑒昨晚做的事情,就像一個人要去干一件生死大事,心中尚有躊躇,便投個銅板看正反以測能不能成,這跟古人打仗前要先占卜一下道理是一樣的,只不過昨晚吳承鑒是拿命來“占卜”,而“占卜”出來的結果是“沒死”,他心中就對此行充滿了莫名的信心。
回到日天居,才進院子大門,春蕊迎頭而來,道:“大少奶來了。”果然吳六守在屋外頭,吳承鑒拿手指在吳六的額頭上虛點了點,吳六滿臉的慚愧惶恐。
進了屋內,只見蔡巧珠和葉有魚坐在一塊,膝蓋都挨在一起,蔡巧珠的兩只手抓住了葉有魚的一只手——左手握住了葉有魚,右手覆在葉有魚的掌背上。
見到吳承鑒進來,蔡巧珠狠狠瞪了他一眼,葉有魚眼神示意,屋內的下人如冬雪連翹等就都退下了。
吳承鑒涎著臉道:“大嫂。”
蔡巧珠放下了葉有魚的手,指著吳承鑒的鼻子罵道:“你,你…你還真當我是大嫂么!什么事都瞞著我,什么事都自己扛!你好啊你!”
吳承鑒只是陪著笑,不說話。
蔡巧珠罵了兩聲,算是把臺階下了,又哼道:“有魚都跟我說了…唉,其實,是我不該,我不該聽信外人的話,不該…”
商功園會議之后,她回到梨溶院,想了一宿,又哭了一宿。
有些事情,靠空口白牙地說話怎么都沒用,但有些事情,不用說卻就能讓人信服。吳承鑒商功園之會的徹底退讓,終于讓蔡巧珠完全理解了他的心跡。所以她一整個晚上又想又哭,又傷心又慚愧,本來才收拾情緒過來,這時眼睛又紅了。
吳承鑒沒讓她說下去:“大嫂,過去的事就都過去了。我們叔嫂倆再怎么打怎么鬧也不要緊的,鬧過之后還是一家人。家和才能萬事興!你不大會演戲,所以有些事我得瞞著你做,這才好做一些戲給外人看啊,對吧。”說著又涎著臉笑。
蔡巧珠見他又半正經半不正經起來,啐了他一聲,吳承鑒笑瞇瞇地受了,但叔嫂兩人心里頭的那塊石頭,也就此徹底搬走了。
蔡巧珠把些許怨氣、深深悔恨都發了,臉上轉而現出一點淡淡的憂愁來,道:“你…要去北京?”
吳承鑒收了笑容,點頭:“沒辦法,我不去,貽瑾就死定了。所以我非去不可。我們吳家的家風,就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更別說那還是我的生死之交。”
蔡巧珠道:“就不能讓人花錢…”
吳承鑒打斷了她:“這就不是花錢的事情。和珅不見到我,順天府不會翻案的。”
蔡巧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吳家的門風,吳承鑒的性格,她都再清楚不過,話說到這個地步,她也知道再勸無益,沉默了好久,才道:“罷了,我知道我肯定勸不住你,若勸得住,有魚就勸了,也輪不到我。只是…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大嫂你說。”
蔡巧珠道:“這一趟你上北京,我不知道你做什么打算,但我要告訴你,雖然明面上,你把家讓給了我當。但是你我心里清楚,宜和行的當家,一直都是你。所以你有什么決定,讓人捎個話就行,要錢支錢,要人給人。”
“好。我答應大嫂。”
“這個只是讓你知曉的事,”蔡巧珠:“我要你答應的,是另外一件。”
“嗯?”
蔡巧珠看看吳承鑒,再看看葉有魚,又看看葉有魚的肚子,才回頭對吳承鑒說:“如果到了必要的時節,不要保吳家,不要保宜和行。”
“嗯?”這一次生出疑問的是葉有魚,反而是吳承鑒沒出聲。
“錢,不重要的,宜和行,也不重要的。”蔡巧珠道:“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家里人的性命,才是最要緊的!如果有那么個機會,能用吳家的家產、宜和行的錢貨,來換家人的平安,來換你的性命…我要你答應我,一定要換!”
葉有魚呆住了。
在之前,她對吳承鑒那么忍讓蔡巧珠心里其實是有意見的,只是沒說出來。但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夫君對大嫂再怎么忍讓都不為過——就沖著她這幾句話!
吳承鑒也沉默了。這時候他可以隨口騙蔡巧珠一騙的,可是他沉默了。他和蔡巧珠叔嫂相處多年,知道自己此刻騙不過她。
蔡巧珠罵道:“傻瓜啊,你個傻瓜!你就不會想,你自己的一身本事,只要保住了你的平安,吳家難道還沒機會東山再起么。就算真沒機會再得富貴,但只要保住了性命,一家人齊齊整整、平平安安的,難道這一些,不比保住萬貫家財來得重要么?”
吳承鑒豁然省悟,之前還略有糾結的最后一點猶疑,徹底掃去:“好,大嫂,我明白了,我答應你!”
能得蔡巧珠這么一句話,他再上北京,進退的空間便又大了很多,因為他得到了家里人的無限支持!
蔡巧珠直直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沒有敷衍自己,這才點頭,道:“去吧去吧,你安心去吧。好好在外頭打仗,家里頭有我們頂著呢。有魚的身子我會好好照顧的,你上京之后只管著自己的事情就好,家里這邊,不用你再費半分心思。”
這一次,是葉有魚主動伸手過來,握住了蔡巧珠的手。
屋子里頭,叔嫂兩個前嫌冰釋,妯娌二人也親密了起來。
就在這時,吳七敲門,吳承鑒讓進來,吳七道:“啟官來了。”
吳承鑒微一沉吟,道:“請。”
吳七出去了,蔡巧珠道:“他來做什么。”
吳承鑒道:“我且出去會會他。”頓了頓又說:“嫂子你和有魚在博古架后聽聽,我走之后,這個家要你們來當的。”
妯娌二人一起點頭。
吳承鑒說著便到外間廳里去,蔡巧珠自與葉有魚去博古架后找了個地方坐好。
潘有節這次沒擺什么譜,直接就進來了。
吳承鑒迎了上去,他在外人面前又是一副臉孔,滿臉春陽之暖,笑道:“啟官,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春蕊已經奉上了茶。
潘有節擺擺手,潘海根就出去了,吳承鑒微一點頭,屋里伺候著的吳家下人也都下去了。潘有節身子微微前傾,對吳承鑒道:“承鑒,都這份上了,我們就不打幌子了。”
吳承鑒便猜到了對方的意圖,點頭道:“好,有節哥你說。”
潘有節道:“你決定上北京了?”
吳承鑒也不隱瞞了,點頭:“是。”
潘有節又問:“和珅逼的?”他能比吳承鑒還早一步知道劉全來到,有些事自然早猜到了。
吳承鑒繼續點頭:“是。”
潘有節沉默了良久,才道:“那幾句話,我上次說過了,但這次我還要再說一遍:有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我順水推舟了,但我從來沒想將你們吳家往死里整。不管你信不信都好,這話我放在這里了。”
吳承鑒微一遲疑,他心里并不相信,然而口中卻說:“我知道。那樣對你沒好處。我們廣東人做生意,總要講一點陰德,把曾經的友好之家坑到這個地步,不是好事。”
“你能明白這一點就好!”潘有節道:“這一趟你放心上去吧。北京的事情,我幫不了你。但廣州這邊,我給你打一張包票:半年之內,宜和行外部不會有事。誰敢向宜和行動手,就是向同和行動手!承鈞的夫人,還有你的夫人,從現在起都是我親弟妹,光兒耀兒都是我的親侄子。誰敢打她們的主意,就是動我潘有節!”
吳承鑒聽到這里,不由得動容,趕忙站了起來,對潘有節行了個大禮:“啟官,能得你這句話,我吳承鑒這一趟上北京就再無后顧之憂!”
潘有節將他扶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們十三行保商,兢兢業業,為國賺錢,素來都與皇權爭端保持距離。以前也不是沒有保商破產破家的,但主要也都是經營不善所導致。如今宜和行方興未艾,和珅他不該在這時候用商道之外的手段凌迫于你。這一點是我無法接受的。只是我能耐也是有限,能幫到你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
潘有節走了之后,妯娌倆也從博古架后面出來,蔡巧珠嘆道:“啟官也算心有大局了,危急時刻愿意團結,怪不得同和行能夠領袖群倫。”
葉有魚不說話,心里卻想:“大嫂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輕信別人了。”
因得潘有節這么一說,蔡巧珠本來沉重的心情就緩和了許多,盯住吳承鑒道:“今晚都到梨溶院這邊來來吃飯。我們一家人好久沒坐一塊吃一頓好的了。上次光兒亂說話,我已經訓了一通,但也頂不住有小人風言風語地亂說話,然而經過這次的事情,他當也明白誰才是對他最好的人了。臨走之前,你要好好再教他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送走了蔡巧珠,葉有魚道:“啟官忽然來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
吳承鑒道:“從好里說,他還是對我們吳家存了幾分香火之情,見不得官場的人欺壓商場的人,見不得廣東人被京城那頭欺負。”
葉有魚道:“那從壞里說呢?”
吳承鑒頭左右搖:“人家既然給了善意,惡意的揣摩就不要多想了。”
葉有魚道:“就算不愿意惡意揣摩別人,但也得讓我心里有個底吧?大嫂性子太過溫厚,如果你去北京之后,這邊再遇到什么大變,我也得心中有點譜。”
吳承鑒沉吟著,說:“我們吳家已經大到潘家不能再吞并我們了。”
葉有魚心念一轉,便明白了。
如今的十三行,潘、吳雙雄并峙,兩家的規模加起來都要接近整個十三行的一半了,如果潘家吞并了吳家,再加上其行首的地位,馬上就會形成壟斷之勢——這是上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允許的,所以可以說潘家的相對規模已經到頭了。潘有節可以設法打擊吳家、拆分吳家,以阻斷吳家追趕潘家的勢頭,但不可能吞并吳家,甚至只是吞食其較大的一部分,也會引起各方的警惕。
吳承鑒道:“削弱或者拆分我們吳家,對潘家是有好處的,但吳家徹底崩掉,卻就未必了,因為這盤菜潘家不能大快朵頤,卻不能阻止別人來吃的,到時候無論是個新保商出來,還是盧、葉崛起,對潘家來說都未必會比現在好,新的不可測的對手,不是最好的選擇,削弱的老對手才是——這是其一。
“最近幾年的幾件大事,他潘家未必干凈,如果我上去之后胡亂攀扯,上面徹查起來,誰知道會鬧出什么結果來?他在這時候向我示好,若能買我一個投桃報李,不作攀連,便是值了——這是其二”
“好,”葉有魚說:“我都明白了。”
——————
吳承鑒把家中行中的事情都安排好后,便與家人告別。鐵頭軍疤把老娘安排,執意要與吳承鑒一起赴京,吳承鑒道:“你上去做什么?難道你忘了我的托付了?”
鐵頭軍疤道:“這邊的事,一切有顧爺在。你就算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顧爺?”
吳承鑒見他心意已決,便不再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