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對策
隨后的半個月間,在強大的壓力和百姓的指證下,晉江、南安、同安、惠安、安溪、永春六縣中也查出了許多隱藏在政府中的蛀蟲。 包括同安、惠安、永春三名縣令在內的大大小小百余名政府官員相繼落馬。一時之間,整個泉州官場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百姓們被壓抑多年的惡氣終于吐了出來,紛紛走上街頭鳴放爆竹表示慶祝。剛逃過一劫的十幾萬災民得到救濟之后,也順從的依照節帥的安排,平靜的隨著前來護送的士兵們趕赴云霄縣,在那片已荒廢多年的土地上,用自己辛勤的雙手,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九月十四,東京開封,皇城文德殿。
未滿二十歲的真宗趙恒端坐在一張碩大的椅子上,瘦小的身軀略顯憔悴。此時的他正端著一杯茶水,靜靜的望著坐在他對面的“重”臣呂端。呂端屁股下那張椅子在他那肥胖的身軀之下,顯得頗為滑稽。就兩人的體型的各自坐的椅子來講,似乎調換一下更加合適。
呂端渾然不覺皇帝投向自己的目光,仔細的將手中的奏章反復的看了幾遍,這才緩緩放下,抬頭看著皇帝,沉聲道:“范大人這道折子,陛下還給他人看過嗎?”
宋朝太祖太宗都沿習了五代帝王的習慣,喜歡臣子們在私下見自己的時候稱呼自己為“官家”,而真宗即位之后,更是對許多前朝重臣極為看重,比如眼前這位太宗朝的重臣呂端呂大人,還有幾位當年他做太子時的教習,真宗人前人手都以先生呼之,以顯自己尊重臣子的形象。而呂端卻出于對新皇形象的維護,不管面前有沒有別人,都很正式的稱呼真宗為“陛下”,如此一來,更讓真宗對這個兩朝重臣信任有加。私下見面時,常常是先請他坐下,自己方才就坐。
見呂端問起自己,真宗搖搖頭:“沒有,這道折子是昨夜范卿用六百里加急密送給朕的,朕思量了一夜,始終拿不準,所以才請先生來商議一番。也好在明日的朝會上拿出個章程來。”
呂端理了理思緒,站起身來躬身施禮道:“微臣恭喜陛下,又得能臣。有范大人為陛下司牧八閩之地,陛下當可高枕無憂了。”
真宗忙起身虛扶一下,又小心的將呂端讓回到椅子上,重新落座道:“先生此言,讓朕心安不少,個中緣由,還請先生為朕細細解說一二,以解朕心頭之惑。”
呂端翻開范貽的密折道:“陛下,初一看范大人此折,似乎范大人有清除異已,自立為王的跡象,再加上先帝殯天之后,范大人因朝爭忤上之事,只怕人人都會以為范大人心中會對朝廷有所抱怨,因此做了一方節度,自然難免心生不臣之意。可是再一細讀,便可發現其中大有文章。”
“范大人以雷霆之勢將八縣官員幾乎清掃一空,但要細想此中緣由,則大有蹊蹺。陛下應當知曉,當初太祖太宗兩位先帝于那淮海國主許下的承諾。”
真宗點點頭,淮海國主就是吳越國王錢俶,因他早年便奉表降宋,故而太祖太宗均對他信任有加。不但從未干涉他國內之事,反而在攻下南唐后將原閩國之地賜給了他。在整個淮海國內,官員的任命全由錢俶父子自己決定,朝廷從不干涉。
十幾年前,錢俶見北漢國已滅,自己再捧著熱鍋不撒手,只怕難得善終。于是狠下心來,主動請求撤了藩,從此完全歸附大宋。但太宗依然沒收撤換他所任命的一干官員,所有的節度使們仍舊在自己的地方做著土皇帝。
后來,太宗采用了趙普的意見,收各節度使精兵組建禁軍,而各地所挑剩下的兵則改編為廂軍。廂軍大多是淘汰下來的老弱士卒,沒什么戰斗力,名義上是兵,實際上則是由各節度使替朝廷善后。如此一來,各地方政權沒有造反的本錢,大家也就各自心安了。
人心安撫之后,朝廷按各地官員的實際情況,當有官員任滿或因故離任之后,分別從朝中派遣官員逐漸接替,填充那些空白勢力。這樣一來,朝中也好,地方也好,大家互相有個緩沖的過程,所有人也有個適應的過程,不至于因為動作太大而引起民變或者造反的事件發生。這樣做雖然耗時日久,卻勝在穩妥,而這些年實施下來,也的確證明這種作法行之有效。這么重大的國策,真宗自然早已了解。國此,當呂端說到淮海國主的時候,真宗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呂端接著道:“十幾年來,雖然朝廷不斷派遣官員入閩,但卻依然沒能完全掌握閩地的所有勢力,一則是那孫世安多多少少不愿配合,二則朝廷為免引起不必要的沖突也過于弱勢。在節度使還是孫世安的時候,朝廷對閩地官員的任命幾乎都要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因此,泉州七縣的縣令中,倒有四個是孫世安自己挑的。官家請看,這同安、惠安、永春、長樂四縣之縣令,正好便是。”
看著真宗眼中閃過的一絲神情,呂端又道:“暫且不去考慮范大人用了什么方法說服了孫世安,讓他平安的將軍政大權交了出來,且看范大人這上任的第一把火,先是將各縣中孫世安的殘余勢力連根拔起,又向官家請求朝廷派員接手,便是一個明顯的跡象了。再者,范大人向官家請求福州及漳州的全力配合,此舉初看起來似乎有不臣之心,但細看此地情形,則大可不必擔心,福、泉、漳三州之地均屬沿海,且僅泉州有一萬五千廂兵,就算都給了他,也不必擔心他日有何危機,若是此地造反,只需邵武軍一支人馬便可輕松將其剿滅,若是他僥幸不死,也只能落的亡命海外,做個四處游蕩的海盜了。而個中輕重,范大人自然心知肚明。”
真宗精神一振:“先生是說,范卿此舉,是向朕表明心跡嘍?”
呂端點點頭:“正是,否則,范大人只需安撫一番便可穩坐節帥之位,何需如此大動干戈?再者,閩地百姓這些年被孫世安一干人等搜刮的苦不堪言,好好的一個云霄縣,幾十萬畝良田、茶山,竟然都白白荒廢掉了,居然還腆著臉年年向朝廷伸手要錢。
范大人一舉將閩地的權利收回到朝廷手中,真可謂勞苦功高。再者,范大人此次的第二大手筆,正是將荊湖路的十幾萬災民安置到了云霄縣,如此一來,荒地得到得用,災民又可妥善安置,的確是解決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啊。說實話,李侍郎令沿途各地封堵了災民北上之道,初一看,似乎是將災情控制了下來,可實際上造成的影響是很壞的,蜀地那些亂臣賊子又用此事大做文章,興風作浪,若沒有范大人此舉,災民得不到安頓,一旦形成民變,朝廷聲望,著實堪憂啊。”
真宗長嘆一口氣,動情道:“當日,范卿因安置災民之事與李先生在朝會上爭的面紅耳赤,連朕都覺得他有些過了。只是,父皇殯天之事,身為人子,自然是……現在想來,的確是誤會范卿了,他心里確實裝著百姓,裝著朕,裝著這大宋江山啊。”
呂端又道:“陛下初登大寶,根基未穩,朝野上下貌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涌。先帝胸懷天下,兩度北伐雖有斬獲卻已使國庫捉襟見肘。如今我大宋實在經不起大的風浪了。
遼國早就覬覦我大宋的錦繡河山,打著收復瓦橋關的旗號重兵屯集、虎視眈眈;高麗、女真諸部在遼國鐵騎之下紛紛依附;吐蕃、回紇諸部蠢蠢欲動;夏州李繼遷公然擄我軍糧四十萬石,卻還上表要求冊封,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荊湖路又連遭大旱,百姓流離失所,遍地餓殍。再者國中諸地內亂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孫世安此時上表請辭,分明就是以退為進的把戲。范大人若非有勇有謀,只怕能否全身而退都在兩可之間。而范大人奉旨之后,并未有半句怨言,不但成功將閩地接收,而且妥善安排了十幾萬災民。由此可見,范大人的確當的起先帝和陛下的稱贊啊。
真宗臉上一紅,其實,當初讓范貽赴閩的時候,他多多少少耍了些小心眼的。不過,這個時候,誰會好意思揭自己的傷疤呢。于是,坦然一笑,接著道:“那先生以為,范卿所言的兩位宣旨使之事,果真如此么?”
呂端搖搖頭道:“兩位宣旨使之事,微臣看來也頗多疑點。首先,此二人在宣旨之后便當速速歸朝復命才是,卻為何又逗留了長達十日之久?而回京之時,又為何偏要繞道經長樂,實在讓人費解。但范大人奏折中說,李桂宣稱自己另有旨意在身,范大人以為是陛下讓二人考察民情,也就沒多問。如今陛下既然問起,那自然是未曾有過旨意了,卻不知這二人如此行徑所為何事了。”
真宗也搖搖頭:“這兩人行事如此荒唐,實在出人意料,不過也因此誤打誤撞讓范卿將那一把火燒了個透,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呂端思索了一番,小心道:“陛下,臣心中有個猜測,只是事關重大,不知當講不當講。”
真宗笑道:“先生說笑了,你我君臣之間,還有什么當不當講的,但說無妨。”
呂端低聲道:“陛下可知,那李桂乃是李至大人的家奴出身,而那孫初麟也與李大人來往甚密。這中間會不會……”
真宗猛一抬頭,看著呂端的眼睛,顫聲道:“難道說,李先生他……”
呂端搖搖頭:“臣也只是猜測,現在死無對證,還不能下定論。只是,如果真有此事,陛下不可不防,若是此端一起,只怕牛李之事會在我朝重演啊。老臣實在擔心……”
真宗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展顏一笑:“先生提醒的是,待明日早朝,便將此事論上一論,順便看看,李先生是否果真像先生擔心的那樣。”
呂端嘆息道:“但愿老臣是杞人憂天,小人之腹吧。”
真宗鄭重說道:“先生一番話,讓朕心安許多,如此,范卿所需的人手,便擇日選派吧,至于范卿因兩位欽差被害而請罪的事,就不必再提了。還有賑災的錢糧,國庫中目前確已告罄,而范卿卻也未伸手向朕索要,果真是讓朕寬心不少啊。”
呂端起身拱手道:“臣這就去安排。”
真宗也直起身道:“倒不忙在這一時,且待明日廷議之后再做不遲,明日朝會上,還要先生多多辛苦才是啊。”
呂端會意的笑了笑,告退了。真宗目送他離去,又坐回寬大的椅子上,低聲喃喃自語道:“好個范貽,單槍匹馬也能做出此等讓人刮目相看的事跡來,看來,朕還是輕看你了……李先生,你提議范貽去泉州,果真是讓他做一方藩鎮么?那兩個欽差,是奉了朕的旨還是你的旨呢?且看看你明日如何應對吧,若果被呂先生說中,須怪不得朕不念情了……”
正恍惚間,一個小黃門細聲細氣道:“官家,該用膳了。”
真宗一愣,起身向福寧宮走去,沒兩步,突然停下指著自己坐的那張大椅道:“明日朝會上,把這把椅子給呂先生擺到金殿上……”
今天看到有書友指出的幾處不妥之處,讓老白極度汗顏。感謝大家的批評指正,老白以后會多加考證,盡量不出類似的笑話。有問題的地方也會及時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