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遭受遺棄,但有了另一種安排
辦完喪事那天后,光線自由自在地照進屋子,默德斯通小姐處理家庭事務時要採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告知佩戈蒂一個月之後必須離開。儘管佩戈蒂也很不樂意在此伺候他們,但我相信,爲了我,她寧可放棄世界上最好的差事,也會留下來接著幹。可她告訴我說,我們必須分別,同時告訴了我分別的理由,於是,我們真心誠意地相互安慰。
至於我,或者對我未來的安排,他們一聲未吭,也沒有任何行動。我敢說,如果他們能夠提前一個月告知我要把我打發掉,他們一定會高興不已的。我又一次鼓起勇氣問默德斯通小姐,我何時可以返回學校。她態度冷漠地回答,她認爲我根本不需要回學校,別的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安置我,佩戈蒂也心急火燎。可是,無論是她還是我,都得不到這方面一丁點兒消息。
我的境況倒是有了一個變化,這種變化雖然大大緩解了眼下的不安情緒,可是如果我能仔細地斟酌一下的話,然會對未來產生更大的惶恐不安。是這麼一回事:先前對我的種種約束全都取消了。他們沒有再要求我枯燥乏味地端坐在客廳裡,還有幾回我剛在那兒坐下,默德斯通小姐便對著我直皺眉頭,示意我離開。他們沒有再禁止我同佩戈蒂待在一起,而且只要我不同默德斯通先生在一起,他們就不會過問我。剛一開始時,我每天都誠惶誠恐,生怕他又來一手操控我的學習,或者由默德斯通小姐親自負責,但我很快就意識到,我的擔心受怕是沒有根據的。其實我應該預料到的是——無人照管。
我現在想起來,這一發現當時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大痛苦。我遭受了喪母之痛,人還處在渾渾噩噩之中,對其他一切細枝末節都置之不理。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偶爾也考慮過,有可能不能再接受教育,或者不再有人關照我。有可能長大成人後,衣衫襤褸,意志消沉,遊蕩鄉野,蹉跎一生。還有可能爲擺脫這種境況遠走他鄉,像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樣,去尋找發財的機會。但這些都是轉瞬即逝的幻想,就像模模糊糊地畫在或者寫在我臥室的牆上的我有時坐著目睹的白日夢,這些東西慢慢散去時,牆壁上又是一片空白。
“佩戈蒂,”一天晚上,我在廚房的火爐旁暖手時,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默德斯通先生比從前更加不喜歡我了。不過,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佩戈蒂,他現在如果可能的話,恐怕連見都不想見到我。”
“也許他還在悲痛中吧。”佩戈蒂說,一邊撫摸著我的頭髮。
“我可以肯定,佩戈蒂,我也很難受啊。如果我相信那是他悲痛的緣故,那我倒是不會多想。但是,不是那麼回事,哦,不是,不是那麼回事。”
“您怎麼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呢?”佩戈蒂沉默了一會兒後問。
“哦,他的悲痛是另外也是很不相同的一件事。他這陣子很難受,同默德斯通小姐一起坐在火爐邊。但是,如果我走進去的話,佩戈蒂,他就會變成另外一副模樣。”
“會變成一副什麼模樣?”佩戈蒂問。
“憤怒,”我回答,還不由自主地模仿著他黑眉緊鎖的樣子,“如果他只是痛苦難受,他是不會那副模樣看著我的。我要是痛苦難受的話,那隻會使我態度更加友好。”
佩戈蒂好一陣子沉默不語。我在火邊暖著手,同她一樣沉默不語。
“大衛。”她最後開了口。
“什麼,佩戈蒂?”
“寶貝兒,能夠想得到的辦法,我全都試過了——一句話,行得通的辦法、行不通的辦法,都嘗試過了——就像在布蘭德斯通找到一份合適的伺候人的活兒,可就是沒有這樣的差事啊,寶貝兒。”
“那你打算怎麼辦,佩戈蒂?”我問,語氣中充滿了依依不捨,“你打算離開,去尋找發財的機會嗎?”
“我看只能去雅茅斯了,”佩戈蒂回答,“先在那兒住下再說。”
“我本以爲你要走得更遠一些,”我說,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從此杳無音信來著。在那兒的話,我有時候可以去看你,親愛的老佩戈蒂,你不會到天涯海角,對不對?”
“不會的,感謝上帝!”佩戈蒂大聲說,情緒異常激動,“只要您還在這兒,寶貝兒,我這輩子每個星期都會過來看您,這輩子每個星期的一天!”
她這麼一承諾,我便如釋重負,而且不僅如此,因爲佩戈蒂接著還說:
“大衛,您聽我說,我還打算先去我哥哥家住兩個星期——其間有時間考慮考慮自己的事,同時使自己恢復到以前的樣子。行啊,我已經想過了,或許,他們目前不想讓您留在這兒,也許會允許您跟著我一塊兒走。”
由於我當時不能同自己周圍的每一個人改變關係,佩戈蒂除外,如果此時有什麼事情能夠給我帶來快樂的話,那就要算這個計劃了。我又要回到那些誠摯善良的人中間,他們喜氣洋洋地歡迎我。我要再次體驗那寧靜美妙的禮拜日早晨,傾聽那悠揚的鐘聲,往水中扔小石子,看著那若隱若現的船隻在迷霧中穿行。我要又一次同小埃米莉到處暢遊,向她傾訴滿腹惆悵,在海灘上拾貝殼、撿石子,消愁解悶。想到這一切,我的心便安寧下來。但毫無疑問,這種平靜緊接著又被打破了,因爲心存疑慮,不知道默德斯通小姐會不會同意。不過,這個疑慮很快就消除了,因爲正當我們談話時,默德斯通小姐到儲藏室巡查,這時候,佩戈蒂竟然當場把這件事提了出來,其勇氣真是令我驚訝不已。
“這孩子到了那兒會無所事事的,”默德斯通小姐說,一邊往泡菜罈子裡看了看,“無所事事是萬惡之源。不過,說實在的,依我看,他在這兒也是無所事事——在哪兒都一樣。”
我看得出,佩戈蒂本想不客氣地回她的話,但爲了我,話又咽回去了,緘口不言。
“哼!”默德斯通小姐說,眼睛仍然盯著泡菜,“我弟弟絕不能受到干擾,或者被弄得不舒服——這比什麼都重要——這是頭等重要的大事。我看,我最好還是同意吧。”
我向她表示了感謝,但沒有喜形於色,以免她改變主意。她把目光從泡菜罈子移到我身上,有一股酸氣逼人的味道,好像她那雙黑眼睛已把罈子裡面的東西全都吸收進去了。這時候,我心裡不禁覺得,自己這樣做是明智之舉。不過,她既然同意了,就沒有再改變。等到一個月結束的時候,我和佩戈蒂準備出發了。
巴吉斯先生到我家來幫助佩戈蒂搬箱子。我先前從未見過他跨過花園的柵欄門,可是,這一回他直接進了屋。他扛著佩戈蒂那隻最大的箱子往外走時,朝我看了一眼,如果巴吉斯先生的臉上能有什麼意味的話,我覺得意味深長。
離別之際,佩戈蒂自然情緒低落,因爲這麼多年來,她把這兒看成了自己的家,這兒有過她生命中深愛著的兩個人——我和我母親。那天一早,她還走進了墓地。她上了馬車後,坐在那兒,用手帕擦著眼淚。
佩戈蒂保持這種狀態坐著,巴吉斯先生也了無聲息。他坐在平常的位置,保持著平常的姿勢,像個大木偶。但是,佩戈蒂開始打量她的周圍,開始同我說話時,他幾次都又是點頭又是咧著嘴笑。我一點兒都弄不明白,他點頭和微笑是衝著誰的,是什麼意思。
“今天天氣真是好,巴吉斯先生!”我說,出於禮貌尋找話題。
“天氣不壞啊。”巴吉斯先生說,他一般情況下說話很謹慎,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意思。
“佩戈蒂現在很舒服了,巴吉斯先生。”我說,目的是好讓他高興。
“真的嗎?”巴吉斯先生說。
巴吉斯先生思考了一下,顯得思維敏捷的樣子,然後看著佩戈蒂說:“你真的很舒服了嗎?”
佩戈蒂笑了笑,做了肯定的回答。
“但是,要知道,你確確實實、真真切切是很舒服了嗎?”巴吉斯先生低聲地抱怨,他在座位上把身子靠近佩戈蒂,並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真的嗎?確確實實、真真切切很舒服了嗎?是這樣的嗎?呃?”巴吉斯先生每問一句,就朝她靠近一點兒,又用胳膊肘輕輕推她一下到。最後,我們全都被擠到馬車左邊的一個角落裡,我都被擠壓得受不了了。
佩戈蒂提醒巴吉斯先生注意我被擠得難受的樣子,他立刻給我讓出了一點兒空間,然後慢慢地退回去了。但是,我不禁注意到,他似乎覺得,自己找到了表明心跡的一記妙招,乾淨利落、討人喜歡、直奔主題,還免除了沒話找話的尷尬。顯而易見,他得意了好一陣子。過了一會兒,他又轉身向著佩戈蒂,重複了一句:“你真的很舒服嗎,呃?”又同先前一樣往我們一邊擠,直到擠得我透不過氣來。過了一會兒,他又衝著我們來了,又問了那個問題,還是一樣的結果。最後,我一看到他來了,便站起身,站到腳踏板上,假裝看風景,這樣一來,我便很舒服了。
巴吉斯先生顯得很客氣,專門爲了我們在一家酒館門口停住了馬車,招待我們吃烤羊肉和喝啤酒。在佩戈蒂喝啤酒時,他忍不住又重演了剛纔的動作,幾乎把她嗆著了。不過,我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他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也就沒有那麼多時間獻殷勤了。馬車駛上了雅茅斯的石面路時,我覺得,我們全都被搖擺顛簸得夠嗆,再沒有閒情逸致來顧及別的事情。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在老地方等著我們。他們熱情洋溢地迎接我和佩戈蒂,也和巴吉斯先生握了手。巴吉斯先生的帽子扣到後腦勺上,眼睛斜睨,一臉羞澀,兩條腿也不聽使喚。我覺得他的樣子很茫然。他們兩個人一人幫佩戈蒂提了一隻箱子,正要離開,這時候,巴吉斯先生鄭重其事地伸出食指,示意我到一個拱門下面。
“聽我說,”巴吉斯低聲地抱怨,“事情很順當嘛。”
我盯住他的臉,顯得一副很深沉的樣子,回答說:“哦!”
“事情還沒有結果呢,”巴吉斯先生說著,向我點了點頭,一臉信任的樣子,“事情很順當。”
我還是回答了一聲:“哦!”
“您知道誰樂意,”我的朋友說,“那是巴吉斯,只是巴吉斯啊。”
我點頭表示贊同。
“事情很順當,”巴吉斯先生說著,一邊握著我的手,“我是您的朋友,您從一開始就把事情辦得很順當。事情很順當。”
巴吉斯先生特別想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清楚明白,所以顯得極爲神秘,要不是佩戈蒂叫我走,我可能會站在那兒盯著他的臉看上一小時,毫無疑問,就像盯著一座停擺的鐘面,看不到任何信息一樣。我們一路前行的當兒,佩戈蒂問我他對我說了什麼,我告訴她,他說事情一切順當。
“他就是那麼厚顏無恥,”佩戈蒂說,“不過,我並不在意!大衛,寶貝兒,如果我想要結婚嫁人,您覺得怎樣呢?”
“啊——我認爲,你結婚嫁人了也會像現在這樣喜歡我吧,佩戈蒂?”我想了一會兒後回答。
這個心地善良的人只得立刻停下腳步,把我攬進懷裡,一再重申她的愛絕不會改變,引得滿街過往的行人和走在前面的親人驚訝不已。
“告訴我,您覺得怎麼樣,心肝寶貝兒?”擁抱過之後,我們繼續前行,這時候,她又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想要嫁給巴吉斯先生,佩戈蒂?”
“是啊。”佩戈蒂說。
“我覺得這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因爲那樣一來,你知道的,佩戈蒂,你就一直有馬匹拉著馬車,載著你去看我啦,還不需要花錢,肯定什麼時候前往都行。”
“寶貝兒真有頭腦啊!”佩戈蒂大聲說,“這一個月來,我一直都想來著!是啊,我的心肝寶貝兒。您看,這樣一來,我就更加自主了。這樣一來,在自己家裡幹活兒,比起到其他任何人家裡來,心情更加愉快。現在要是去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當用人,我還真不知道幹什麼好呢。我要是嫁了人,就會一直離我那個美人兒的安息地很近,”佩戈蒂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什麼時候去看她,就可以什麼時候去。等到我躺下安息的時候,可以躺在離我心愛的姑娘不遠的地方!”
我倆好一陣子誰也沒有說話。
“不過,如果我的大衛不贊成這件事,”佩戈蒂興致勃勃地說,“我也就不會再想它了——即便在教堂裡被問上三十個三次,即便戒指在口袋中腐爛了,我也不會去想這件事了。”
“看著我,佩戈蒂,”我回答,“看著我,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確確實實很高興,是不是打心眼兒裡希望事情如願!”因爲我確實打心眼兒裡贊同。
“行啊,心肝寶貝兒,”佩戈蒂說著,緊緊地抱住我,“我從早到晚都在想,每一種方式都想過了,希望這是正確的一種。不過,我還要再想想,這事還要同我哥哥說一說,這期間,事情就我們兩個知道,大衛,就我和你。巴吉斯是個心眼兒實的好人,”佩戈蒂說,“只要我設法對他盡了心,我覺得,如果我不是——如果我不是‘很舒服’,那就是我的錯。”佩戈蒂說完,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句引自巴吉斯先生說過的話,恰如其分,逗得我們兩個樂不可支,笑了又笑。等到我們看見佩戈蒂先生的船屋時,我們非常快樂。
船屋景象依舊,只是在我眼中或許縮小了一點點兒。格米治太太站在門口等著,彷彿自上回與我分別後就一直站在那兒似的。室內的一切都照舊,連我臥室裡那個藍色缸子裡的海草都跟先前一樣。我走到外面的棚屋環顧了一下四周,那些海蝦、螃蟹和龍蝦,還是在那個角落裡,還和先前那樣碰見什麼夾什麼,一門心思要纏到一起。
但是,沒有看到小埃米莉,我便問佩戈蒂先生,她到哪兒去了。
“她上學了,少爺,”佩戈蒂先生說著,一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那是剛纔給佩戈蒂搬箱子累出來的,“再過二十分鐘或半小時,”他看著那具荷蘭鍾說,“她就回來了。她不在家時,我們大家可想她啦!”
格米治太太嘆了口氣。
“高興高興吧,
老妞兒!”佩戈蒂先生大聲說。
“我比誰都想念她,”格米治太太說,“我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只有她不同我對著來。”
格米治太太抽抽搭搭,搖了搖頭,自個兒吹火去了。她去忙自己的事情之後,佩戈蒂先生轉身看著我們,用手擋住嘴低聲說:“又思念老頭兒了!”我由此準確判斷出,從我上次來過之後,格米治太太的精神狀態並沒有改善。
現如今,這地方整個兒和過去一樣,或者應該和過去一樣充滿了快樂,但我的感受不一樣。我感到有些失望。或許是因爲小埃米莉不在家。我知道她回家的路線,便很快不由自主地踏上那條路去迎接她。
過了不久,遠處出現了一個身影,我很快便認出那是埃米莉,她雖然也長大了些,可個頭還是很瘦小。她漸漸走近之後,看到她的藍眼睛更藍了,現著笑靨的臉龐更加靚麗了,她整個人更加俏麗可愛,更加充滿快樂,我的心裡突然萌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要假裝不認識她,眼睛看著遠處,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後來還做過一件這樣的事。
小埃米莉一點兒也不在意。她看清楚了我,但沒有轉過身同我打招呼,而是笑著跑開了。我只得跑著去追她,她跑得很快,都快到船屋邊了,我才趕上她。
“哦,原來是你呀?”小埃米莉說。
“啊,你知道是誰了,埃米莉。”我說。
“你難道不知道是誰嗎?”埃米莉說,我正要去吻她,可她用手捂住自己的櫻桃小嘴,說她現在不再是小孩了,就跑進屋,比剛纔笑得更加厲害了。
她似乎拿我尋開心,這是我從她身上發現的令我驚訝不已的一個變化。茶點上來了,我們坐的那個小櫃子還放在老地方,但是,她沒有坐到我身邊,而是甘願同那個抱怨不停的格米治太太做伴。佩戈蒂先生詢問緣由,她則把頭髮弄得凌亂不堪遮住臉龐,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笑。
“真是隻小貓咪!”佩戈蒂先生說著,用自己的大手拍了拍她。
“她是小貓咪!她是小貓咪!”哈姆大聲說,“大衛少爺,她是小貓咪!”他坐著,對著她咯咯笑了一陣,心裡既愛慕又高興,結果他的臉像火一樣紅。
實際上,小埃米莉被他們大家寵壞了,最明顯的就是佩戈蒂先生自己,只要她跑到他跟前,把臉蛋貼到他亂蓬蓬的鬍子上軟磨硬泡,要他做什麼都可以。我看到她這麼做時,至少是這麼認爲。我認爲佩戈蒂先生做得完全正確。但是,埃米莉感情誠摯,性情溫柔,舉止可愛,狡黠中透著羞澀,所以比任何時候都越發令我著迷。
小埃米莉也富有同情心,我們用過茶點後圍坐在火爐邊,這時候,佩戈蒂先生吸著煙,提起了我母親不幸去世的事,她的眼中噙滿了淚水,從桌子對面溫和可親地看著我,令我對她充滿了感激。
“啊!”佩戈蒂先生說著,把埃米莉的鬈髮捋在手中,讓鬈髮像流水一樣在手中滑過,“您看吧,少爺,這裡還有一個孤兒,而這兒,”他用手背拍了拍哈姆的胸部說,“還有一個。不過,他看起來不大像。”
“如果我有你做我的監護人,佩戈蒂先生,”我說著,搖了搖頭,“我認爲自己也不會覺得像個孤兒。”
“說得好,大衛少爺!”哈姆大聲說,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好哇!說得好!您不會覺得!哈!哈!”說到這兒,他也用手背還了佩戈蒂先生一下,小埃米莉站起身,吻了吻佩戈蒂先生。
“您那個朋友怎麼樣啦,少爺?”佩戈蒂先生對我說。
“斯蒂爾福思嗎?”我說。
“是這個名字!”佩戈蒂先生大聲說,轉向哈姆,“我就說嘛,這名字跟我們的行當有關。”
“可您說的是櫓舵福德啊。”哈姆哈哈大笑。
“嗯?”佩戈蒂先生反駁說,“你是不是用櫓來掌舵的?兩個也差不了太遠。他怎麼樣了啊,少爺?”
“我離開的時候,他一切都很好,佩戈蒂先生。”
“那是個朋友!”佩戈蒂先生說著,把菸斗往外一伸,“說到朋友,那纔是朋友啊!啊,我的天哪,能夠看上他一眼,真是福氣!”
“他長得英俊帥氣,對不對?”我說,他對他讚賞,我心裡熱乎乎的。
“英俊帥氣!”佩戈蒂先生大聲說,“他往那一站,就像——就像一個——啊,我覺得他真是無所不像啊!他真有膽量!”
“是啊!他就是那麼一種人,”我說,“他英勇無畏,像頭獅子。你真是想不到,佩戈蒂先生,他有多麼坦率。”
“是啊,我的確這麼認爲,”佩戈蒂先生說著,透過菸斗裡冒出來的煙霧看著我,“在書本知識方面,他幾乎無所不知。”
“是這樣的,”我說著,顯得很高興,“他什麼都知道,聰明絕頂。”
“那纔是朋友!”佩戈蒂先生低聲說,態度嚴肅地猛然擡起頭。
“好像沒有什麼東西難得倒他,”我說,“不管哪門功課,他只要看一看就會了。你可從未見過比他打得更好的板球手。下棋也是高手,他想讓你多少個子兒,就讓你多少個,最後還是輕輕鬆鬆地勝過你。”
佩戈蒂先生又猛然擡起頭,意思是說:“他當然是這樣的。”
“他能言善辯!”我接著說,“他和人辯論起來總能贏。你要是聽到他唱歌,真不知道會說什麼好,佩戈蒂先生!”
佩戈蒂先生猛然又擡起頭,意思是說:“我毫不懷疑。”
“還有,他那個人,慷慨大度,爲人豪爽,品德高尚,”我說著,完全陶醉在自己津津樂道的話題中,“他那個人怎麼讚揚都讚揚不完。我可以肯定,我在學校裡年紀比他小,班級也比他低,可他行俠仗義關照著我,我對他真是感激不盡啊。”
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確實口若懸河,突然目光落到了小埃米莉的臉上,她向前伏在桌上聚精會神地聽著,屏息靜氣,藍眼睛像珠寶般閃著亮光,兩頰通紅。她顯得無比真摯誠懇、美麗可愛,我驚訝得只得停了下來。與此同時,他們全都注意到了她,而由於我停止了說話,他們便笑了,都看著她。
“埃米莉也跟我一樣,”佩戈蒂說,“也想要見一見他。”
我們全都看著埃米莉,結果她被弄得侷促不安,低下了頭,滿臉紅暈。她透過散落在臉上的幾縷鬈髮擡眼看了看,發現我們全都還在看著她(我可以肯定,拿我來說,可以看上幾小時),就起身跑開了,一直不見人,直到睡覺的時間。
我仍然睡在船艉部原先睡過的那張小牀上,海風還像從前一樣呼嘯著吹過荒灘。我這時不禁想到,海風是在爲逝去的人悲號。這次我沒有去想夜間大海會漲潮,把船屋沖走。而是想到,自從上次聽到那些聲音之後,漲起的海水就把我幸福的家淹沒了。我記得,當風聲和濤聲開始在我耳畔漸漸減弱時,我在禱告中加了一句話,祈求上帝保佑,讓我長大後能娶小埃米莉爲妻。我就這樣充滿著愛意,進入了夢鄉。
日子跟從前一樣,一天天愉快地過去了,只有一點例外——這是個很不一般的例外——那就是我現在很少和小埃米莉到海灘漫遊了。她要做功課,還要做針線活兒,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不過,我覺得,即便沒有這些原因,我們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到處漫遊了。埃米莉雖然熱情奔放,充滿了孩子的奇思妙想,但比我預料的更像個小婦人。纔過去了一年多一點兒時間,她好像離我很遠了。她很喜歡我,可是她會嘲笑我、戲弄我。我若到路上去接她,她便會悄悄地走另一條路回家,而等到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時,她便會在家門口哈哈大笑。每當她坐在過道里安安靜靜地幹活兒,我則坐在她腳邊的臺階上唸書給她聽,這是最美好的時光。直到現在,我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見過像那些四月下午那樣明媚的陽光,再也沒見過像過去見過的坐在舊船屋過道里那樣喜氣洋洋的小女孩,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天空、那樣的海水、那樣氣勢壯觀的船隻,揚著風帆駛向金色的遠方。
我們抵達雅茅斯的第一個晚上,巴吉斯先生來了,樣子顯得茫然呆滯,笨手笨腳,帶了一包橘子,用手帕扎著。由於他未曾提及那些東西,所以離開時,大家以爲是他落下忘記帶走的。直到後來哈姆去追他,回來後,才告訴大家這是送給佩戈蒂的。打那以後,他每天晚上都會在同一時間來,總會帶來一包東西,而且從不提及,照例放置在門後就不管了。這些表達愛情的禮品種類五花八門、稀奇古怪。我記得,其中有兩對豬蹄、一個很大的針插、大概半蒲式耳蘋果、一副黑玉耳環、一些西班牙洋蔥、一匣骨牌、一隻金絲雀、一個籠子,還有一條火腿。
在我的記憶中,巴吉斯先生的求婚方式特別奇怪。他難得說點兒什麼,坐在火爐邊的姿勢跟坐在馬車上的沒什麼兩樣,只是呆呆地盯著對面的佩戈蒂。一天晚上,我估計,那是受到了愛情力量的激勵,他突然跑了過去,搶過佩戈蒂手中那一小塊用來拉線的蠟,放進自己的背心口袋裡帶走了。那以後,每當佩戈蒂要用到蠟時,他就把那塊粘在口袋襯布上都快融化的蠟掏出來遞給她,等她用過後,又把它放回自己的口袋裡,這已成了他要做的一件其樂融融的事情。他好像自得其樂,一點兒也不覺得有必要說話。我相信,即使他陪著佩戈蒂到海灘上散步,也沒有爲這感到不自在,只會偶爾問一聲她是不是很舒服,然後就心滿意足了。我還記得,有時候,他離開了,佩戈蒂會用圍裙矇住自己的臉,笑上半個多小時。說實在的,我們大家也都或多或少覺得有趣,只有那個成天愁眉苦臉的格米治太太除外。其實,當年她丈夫向她求婚的方式大概跟這也完全一樣,這些舉動又讓她想起了自己的老頭兒。
最後,我做客的日子就快結束了,他們這才說,佩戈蒂和巴吉斯先生要一同出去度一天假,我和小埃米莉陪同前往。頭天晚上,我時醒時睡,心裡期待著一整天可以和埃米莉在一起享受快樂。我們早上按時起牀,吃早飯時,就看見巴吉斯先生趕著一輛馬車,衝著他的心上人來了。
佩戈蒂的穿戴還跟平時一樣,一身潔淨素雅的喪服,而巴吉斯先生是盛裝亮相,穿了一件新做的藍外套,我覺得裁縫給他量的尺寸很大方,讓他即使在最寒冷的日子裡也無須戴手套,領子做得很高,把頭髮都頂得在頭上豎起來。鋥亮的鈕釦也是最大號的,此外還配上了棕色馬褲和黃色背心。我覺得,巴吉斯先生真成了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我們全都在門外手忙腳亂地做準備時,我看見佩戈蒂先生準備了一隻舊鞋,那是要扔在我們身後討吉利的。他把鞋交給格米治太太,讓她來扔。
“不,這事還是叫別人來做吧,丹爾,”格米治太太說,“我自己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一切讓我想起不孤苦伶仃的人的事情,心裡就難受得不打一處來。”
“來吧,老妞兒!”佩戈蒂先生大聲說,“拿著,扔了它吧!”
“不,丹爾,”格米治太太說,一邊抽抽搭搭,不停地搖頭,“我要是不那麼痛苦,那是會有更大作爲的。你的感受同我的不一樣,丹爾,沒有什麼事情同你對著來,你也不會同什麼對著來。這事,還是你自己來吧。”
這時候,佩戈蒂匆匆忙忙從一個人身邊轉到另一個人身邊,挨個兒吻別。我們全都上了車(我和埃米莉並排坐在兩把小椅子上),佩戈蒂在車上大聲喊著格米治太太,要她一定照辦,格米治太太這才照辦了。不過,說起來很遺憾,她突然哭了起來,撲到哈姆的懷裡,嘴裡說著,自己知道自己是個包袱,寧可立刻被送到濟貧院去。她這麼一折騰,就像吹起的一股寒氣,把我們臨別時喜氣洋洋的氣氛吹散了。我還真的覺得她的話說得合情合理,哈姆可以付諸實施。
然而,我們還是起程出發,開始了我們的度假旅行。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教堂邊停下。巴吉斯先生把馬拴在扶欄上,然後同佩戈蒂進去了,留下我和小埃米莉單獨待在馬車上。我利用這個時機用手臂摟住她的腰,並且提議,由於我馬上就要離開了,我們一定得整天都情意綿綿、快快樂樂。小埃米莉答應了,而且允許我吻了她,我便不顧一切了。我記得,我告訴她說,自己永遠不會再愛第二個人,還有誰如果想要得到她的愛,我準備豁出命來。
埃米莉聽了我的話,開心得跟什麼似的!天仙般的小婦人竟然拿出一副比我老成得多和聰明得多的神態,說我是個“傻頭傻腦的孩子”。說完後,還魅力十足地笑了起來,以至我忘了剛纔那個帶有貶損意味的稱呼引起的痛苦,滿心歡喜地盯著她。
巴吉斯先生和佩戈蒂在教堂中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出來了,然後我們向著鄉野駛去。一路上,巴吉斯先生對著我擠眉弄眼——順便說一下,我之前幾乎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對我擠眉弄眼。他說:“我當初在車篷上寫下的是什麼名字來著?”
“克拉拉·佩戈蒂。”我回答。
“如果現如今有個車篷,我該寫什麼名字呢?”
“還是克拉拉·佩戈蒂吧?”我建議說。
“克拉拉·佩戈蒂·巴吉斯!”他回答,說完便開懷大笑,笑得把馬車都震動了。
一句話,他們結婚了。他們去教堂不是爲別的。佩戈蒂決定這事不予聲張,由教堂執事把她交給了新郎,沒有任何見證人出席儀式。當巴吉斯先生突然宣佈他們結了婚時,她有點兒手足無措,使勁地抱住我,以表示她對我的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不過,她很快就平靜下來,並說,事情辦完了,她很高興。
我們的馬車駛上一條僻靜的小路,在路邊一家小旅館前停了下來,那兒爲我們準備好了食物,我們舒舒服服地用了餐,心滿意足地度過了一整天。即便佩戈蒂在過去的十年中每天都結婚一次,她對這事也不見得會比這次更輕鬆隨意。從她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異樣,她和平時如出一轍,喝茶之前還是同我和小埃米莉外出散步,而巴吉斯先生則一副沉思狀,抽著菸斗,美滋滋的,我猜想,那是在品味著他的幸福。如果事情是這樣,那可就使他胃口銳增
了。因爲我清楚地記得,午飯時,他儘管吃了很多豬肉和青菜,還把一隻雞啃了個精光,但到了喝茶時,還是興致勃勃地吃了煮鹹肉,不動聲色地吃了很多。
我隨後常常想起這次婚禮。這是怎樣的一場婚禮啊!稀奇古怪,簡單樸實,不同尋常。天黑之後,我們又上了馬車,其樂融融地回家,一路上看著星星,談論著星星。我是他們的主要講解人,使巴吉斯先生大長見識。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他對我說的話都堅信不疑。由於他非常敬佩我的才能,那一次還當著我的面對他太太說,我是個“小羅西烏斯”——我認爲,他這樣說的意思是指神童吧。
我們談完了星星這個話題,或者說我把巴吉斯先生的才智耗盡了之後,我和小埃米莉便用一塊舊包袱布當成一個斗篷,在剩下的路途中,我們便坐在那下面。啊,我多麼愛她!(我認爲)要是我們結了婚,在林木和田野之間,想住在哪兒就住在哪兒,永遠不會變老,永遠不會變得更世故,永遠是孩子,手拉著手漫步在陽光下,徜徉在繁花似錦的草地上,夜間頭枕著青苔,進入純潔安靜的甜美夢鄉,死後由鳥兒銜土把我們埋葬,這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一路上,我的心中都呈現著這樣的畫面,其中沒有現實的世界,猶如遙遠的星星一樣撲朔迷離,但由於有了我們的天真爛漫,流光溢彩。想到佩戈蒂舉行婚禮時,有我和小埃米莉這樣兩顆天真純潔的心靈在一旁,我很高興。想到愛神和美神以縹緲的風姿加入這樣一個樸實無華的結婚典禮,我很高興。
對啦,我們傍晚及時返回到舊船屋,巴吉斯先生和太太在那兒同我們告別,接著便興高采烈地駕車回他們自己的家去了,我那時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失去了佩戈蒂。要不是在這個有小埃米莉的家裡而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我準會懷著一顆難受的心上牀睡覺的。
佩戈蒂先生和哈姆對我的心思同我自己一樣清楚,他們準備了晚餐和熱情的笑臉爲我驅走憂愁。小埃米莉來到我身邊的矮櫃上坐下,這可是我這次做客期間她唯一一次坐到我身邊。這樣一個奇妙無比的日子,就是以這樣一種奇妙無比的方式結束的。
正值夜間漲潮,我們上牀後不久,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便出海捕魚去了。孤零零的船屋裡,只留下我一個當小埃米莉和格米治太太的保護人,我感到英勇無比,巴望著有一頭獅子,或者一條毒蛇,或者任何惡毒的妖怪,向我們發起進攻,我可以把它消滅,使自己榮耀加身。但是,那天夜裡,碰巧沒有任何這類東西漫遊在雅茅斯荒灘上,所以直到天亮,我只能以做著關於惡龍的夢這種最好的辦法來取而代之。
佩戈蒂天亮後就來了,還和平常一樣在窗戶下叫醒我,似乎車伕巴吉斯先生也是我自始至終做的一個夢而已。早飯後,她帶我上她家去,那是個精緻溫馨的小家。全部傢俱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放在客廳裡的一張黑木舊寫字檯(鋪過瓷磚地面的廚房兼做日常的起居室)有一塊移動的頂板,打開放下就成了一張寫字檯。寫字檯裡放著一部四開大本福克斯所著的《殉道者傳》。我立刻發現了這樣一部寶書(可現在連一個字都不記得了),並立刻開始用功讀了起來。後來我每次來到這個屋子,都會跪在一把椅子上,打開裝有這個寶貝的匣子,雙臂攤在寫字檯上,如飢似渴地再一次讀起書來。但是,書裡面有大量展示形形色色恐怖形象的圖畫,恐怕我主要是受到了這些東西的啓迪。不過,從那以後,殉道者和佩戈蒂的房子在我的心目中就再也分不開了,現在也還是如此。
我就在那天告別了佩戈蒂先生、哈姆、格米治太太和小埃米莉。在佩戈蒂家的一個小房間裡度過了一個晚上(房間裡牀頭的書架上放著那本鱷魚故事書),佩戈蒂說那小房間永遠是屬於我的,永遠都原樣替我保留著。
“大衛啊,寶貝兒,不管是年輕還是年老,只要我活著,住在這個屋檐下,”佩戈蒂說,“您就會發現它隨時隨刻,都在等著您的到來。我每天都會收拾它,就像過去收拾您的小房間一樣,心肝寶貝兒。就算是您去了外國,您在外邊的日子裡,您都可以想到,它會保持著原樣。”
我打心眼兒裡感受到了親愛的老保姆忠心耿耿和堅貞不渝的情懷,盡我所能地表達對她的感激之情。但其實沒有很好地兌現,因爲她是早上雙臂摟著我脖子說這番話的,而那天上午我就要回家,要由她自己和巴吉斯先生駕著馬車送我回家。他們在院落門口同我告別,難捨難分,或者說是心情沉重。馬車載著佩戈蒂遠去,留下我一個人在老榆樹下看著家裡的房子,而那裡已經沒有了看著我愛和歡喜的臉色,這情景讓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落入了一種無人關心的地步,現在回憶起來總會黯然神傷。我立刻就陷入了一種孤苦伶仃的境地——遠離親朋好友關心的目光,沒有了同齡人做伴,沒有了任何相伴相隨的人,只剩下獨自一人神情沮喪地想著心事——此情此景,連我現在記述的時候,都似乎在稿紙上投下了陰影。
即便把我送到世界上最嚴酷的學校去——只要能夠學到點兒東西,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不管在什麼地方,我都心甘情願!可我一點兒希望都看不到。他們討厭我,一直沉默寡言,他們臉色鐵青,對我不理不睬、冷若冰霜。我現在覺得,默德斯通先生當時可能經濟上很拮據,但是,與這件事情不大相干,他就是容不下我,處心積慮要甩掉我,甩掉他對我應盡的責任——他成功了。
我並沒有受到肆意的虐待,沒有捱打或捱餓,但我受到的委屈沒有須臾緩和的時候,而且是以有條不紊和不動聲色的方式遭受的。日復一日,周復一週,月復一月,我被冷酷無情地怠慢著。有時候,我想想這事覺得奇怪,如果我生病了,他們該會怎樣對待我,是不是會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房間裡躺著,和平時一樣在孤獨中忍受煎熬,或者有沒有人來幫助我治癒疾病。
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在家時,我同他們一道用餐。他們不在家時,我整天就是在住房周圍和附近一帶溜達,無人理睬。只是我一旦結朋交友,他們就會心生嫉妒,大概認爲如果我與人交往了,我可能會向某個人訴苦。正是因爲這個,儘管奇利普先生常常要求我去看他(他是個鰥夫,他的淡色頭髮的小個子太太在幾年前去世了。在我的印象中,她就像是一隻灰白色的玳瑁貓),我還是很少去。去了喜歡在他的手術室裡快快樂樂地待上一個下午,看看某本我沒看過的藥氣撲鼻的書,或者在他耐心細緻的指點下,用一個藥鉢子搗碎藥品。
出於同樣的原因,再加上他們原先就厭惡佩戈蒂,他們也極少允許我去看她。佩戈蒂恪守著自己的諾言,每個星期都來看我一次,或者在家裡,或者在附近某個地方碰面,從來都沒有空著手來。但我多次向他們提出要到她家去看她都遭到拒絕,令我痛苦失望。不過,有少數幾次,時間長了,他們才允許我去那兒。這時候我發現,巴吉斯先生有點兒吝嗇,或者正如佩戈蒂袒護說的“手有點兒緊”,他把大把的錢藏在牀底下的一隻箱子裡,卻謊稱裡面裝的只是衣服和褲子。他把自己的財產都保存在這個金庫裡,保存得那麼嚴密,你想從那兒弄出一丁點兒來,都得費盡心機。因此,爲了每個星期六的花銷,佩戈蒂都得想出周密詳盡的計劃,完全就是個火藥陰謀。
這段時間裡,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希望成了泡影,毫無前途可言,寄人籬下,無人關照。我毫不懷疑本來會深感痛苦淒涼的,好在有那些舊書爲伴。書成了我唯一的慰藉,我對它們真誠篤信(就像它們對我一樣),讀了又讀,都不知道讀了多少遍。
我現在要敘述自己人生當中的一個時期,對於這樣一個階段,只要我記憶力尚在,就絕不可能忘掉。那段時間裡的事情往往會沒來由地浮現在我的面前,就像鬼魂作祟,攪亂我更加幸福快樂的時光。
我的生活狀態使得我無精打采、苦思冥想。一天,我外出到一個地方溜達,當晚轉到我們家附近路的一個拐角時,突然遇上了默德斯通先生,他正和一位先生走著。我被弄得手足無措,正要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時,突然那位先生大聲喊了起來:
“哎喲!布魯克斯!”
“不對,先生,我是大衛·科波菲爾。”我說。
“甭跟我說這個,你就是布魯克斯,”那位先生說,“你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你就是叫這個名字。”
聽這麼一說,我凝神看了看那位先生。他的笑聲讓我也記起來了,我記得他叫奎寧先生。我以前跟默德斯通先生去洛斯特夫特時,曾見過他——至於什麼時候,這無關緊要——我也用不著去回憶是什麼時間。
“你現在怎麼樣啊,在哪兒上學呢,布魯克斯?”奎寧先生問。
他把手搭到我肩上,把我的身子轉過去,要我同他們一道走。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神態疑惑地看著默德斯通先生。
“他眼下待在家裡,”默德斯通先生說,“他沒有在哪兒上學。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是個難題。”
他像過去那樣斜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眉頭一皺,兩眼便暗了下來,帶著嫌惡的表情把目光轉向別處。
“哼!”奎寧先生說,我覺得他在看著我們兩個人,“天氣真好啊!”
然後,大家都沒有吭聲。我在琢磨著,怎樣才能使自己的肩膀擺脫掉他的手,以便趕緊走開。這時候,他說:“我猜,你還是跟過去一樣厲害吧?布魯克斯?”
“啊!他厲害著呢,”默德斯通先生說著,顯得很不耐煩,“你最好還是讓他走吧。這樣打擾他,他是不會感謝你的。”
經這麼一提示,奎寧先生便放開了我,我便趕緊往家裡走。我跨進前花園的大門時往後看了看,看到默德斯通先生在墓地的柱門邊上,奎寧先生正跟他說著話。他倆都朝我這邊看,我知道,他們正在說到我的事。
奎寧先生那天晚上就住在我們家。第二天早餐過後,我搬開椅子正要走出房間時,默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回去。接著,他便神情嚴肅地走到另一張桌子邊,他姐姐依然坐在自己的寫字檯旁。奎寧先生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裡,站在窗臺旁邊朝外看。我站住了,看著他們大家。
“大衛,”默德斯通先生說,“對年輕人來說,這個世界需要活動進取,而不是供人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的地方。”
“就像你這個樣子。”他姐姐補充說。
“簡·默德斯通,請讓我來吧。我說,大衛啊,對年輕人來說,這個世界需要行動進取,而不是供人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的地方。尤其像你這樣秉性的年輕人,更是如此。你的這個秉性需要大大改進纔對。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強迫自己的秉性適應這個需要幹活兒的世界上的種種規矩,使其被壓垮,使其被折斷。”
“執拗任性的性格在這兒不管用,”他姐姐說,“這種性格所需要的就是被摧毀,必須被摧毀,也一定會被摧毀!”
默德斯通先生朝她看了一眼,一半是責備,一半是贊同,然後接著說:“我想你知道,大衛,我並不富有。不管怎麼說,你現在知道了。你已經受了相當程度的教育,而受教育是要花錢的。即便不是這麼回事,我能夠供得起你,我也認爲,繼續上學對你毫無用處。你面前的道路是去打拼世界,而且越快越好。”
我現在覺得,自己當時就已經開始打拼了,只是不成功罷了,但我現在仍然認爲,無論如何,自己已經開始打拼了。
“你有時候聽到人家提起過‘記賬室’吧?”默德斯通先生問。
“公司會計室,先生?”我重複了一聲。
“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記賬室,經營酒類的。”他回答。
我估計當時自己表情疑惑,因爲他很快就接著說:
“你一定聽人提到過‘記賬室’,或者商行,或者酒窖,或者碼頭,或者諸如此類的名稱。”
“我想,我是聽到過人家提起商行的,先生,”我說,因爲我隱隱約約地知道一點兒他和他姐姐的生活來源的情況,“不過,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沒有關係,”他回答,“奎寧先生管理那家商行。”
奎寧先生站著朝窗外看,我看了他一眼,對他肅然起敬。
“奎寧先生建議,商行僱用了一些別的孩子,他覺得,在同等條件下,沒理由不僱用你。”
“默德斯通,”奎寧先生轉過半個身子,低聲說,“他沒有別的出路啦。”
默德斯通先生做了個不耐煩甚至氣憤的手勢,沒有理會他說的話,而是繼續說:“條件是,你掙到足夠的錢,供你自己吃喝和零用。住宿由我來安排(我已經安排妥當了)。你洗衣服的費用也由我負擔……”
“可不能超出我的預算。”他姐姐說。
“你的衣服也由我負責,”默德斯通先生說,“因爲你自己一時還負擔不起。因此,大衛,你現在就得跟奎寧先生去倫敦,自己闖蕩一番了。”
“總而言之,一切都已經給你安排好了,”他姐姐說,“也就請你儘自己的義務吧。”
儘管我心裡很清楚,這一番話的目的就是爲了要擺脫我,但我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我當時是感到高興還是恐懼。我的印象是,當時聽到之後心裡亂成一團,遊離在這兩種情緒之間,哪頭也不著邊兒。我根本沒有多少時間來理清自己的思緒,因爲奎寧先生翌日就要出發。
翌日,看看我的打扮——頭戴一頂破舊的小白帽,上面繫了一條黑紗,算是爲母親戴孝,上身穿了件黑色短外套,下著穿了條硬邦邦的黑棉布厚褲子——默德斯通小姐認爲,我現在這就要去打拼世界了,這種褲子是護腿的最好鎧甲——看看我這身行頭吧,我的全部家當就放在面前的這隻小箱子裡,我這麼個孤苦伶仃的苦命孩子(格米治太太就會這麼說)坐著郵車,隨著奎寧先生先去雅茅斯,再換乘前往倫敦的公共馬車!看哪,我們的房子和教堂慢慢地在遠處消失了。樹下的墓地被其他物體擋住了。我昔日玩耍地方的尖塔也看不見了,只看見空曠寂寥的天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