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些人來說,三年的時間很短。對于另外一些人來說,三年的時間很長。梁青青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哪一類人,有時她像前一類人,有時她又像另外一類人。
三年的時間其實很短,在很短的時間里她每天都在做同樣的事,每天都看著那個怪物一樣的小嬰兒一點一點的長大,然后看著自己一點一點的長大。
三年的時間其實很長,在很長的時間里她每天都會繼續她的夢,她每天都會挨打,每天都會在另外三人的歡聲笑語中孤獨睡去。她不難過,她只是恐懼。好像已經越來越頻繁了,劉毅開始越來越頻繁的鉆進到她的夢中來。
做夢或者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越來越多的夢中,梁青青竟然已經分辨不清夢境和現實。有很多時候,很多夢到劉毅的時候,她都會試圖去掐自己的手臂,然后驚恐的發現自己感覺到了疼痛。于是她就會更用力的去掐,然后在第二天看到胳膊上一片的血肉模糊。
“胳膊怎么搞得?”同樣是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自己帶著傷出門的時候養父都會格外的關心。甚至,他還會在梁青青沉默之后去撫摸她的傷口。梁青青更加恐懼了,因為她知道,夢中的劉毅看到養父撫摸自己是會生氣的。
每每這時,梁青青就會選擇跑出去,或者干脆去到養母的身邊。不知道為什么,在去到養母身邊的時候養父就會變回平常的樣子,繼續暴力的吩咐她去干這干那。雖然辛苦一些,但梁青青顯然更喜歡這樣的生活狀態。
“小妖精,滾開!”很快的,梁青青又擁有了一個新的綽號,這個綽號總是從養母的口中說出來。妖精是罵人的詞嗎?梁青青在心里笑笑,然后欣然接受。養母其實不知道,對于梁青青來說,妖精根本就是最高別的稱贊好嗎。在很久以前,久到她還留在劉毅身邊的時候,妖精就是她最高的生活愿望。而劉毅也曾告訴她,這個愿望他一定會幫助她實現。
怎么又想到劉毅了呢?每到這個時候,梁青青都會使勁的晃晃腦袋,然后投入到一天的活計中去。
唉,平凡人的生活真是無聊??!這是梁青青最近時不時就會出現的想法。而等到她真的要憑著這想法去試圖做一些改變的時候,梁明星就會出現在她的屁股后面,然后扯扯她的衣角叫一聲姐姐,把她扯回到現實生活中來。
回頭看看這個長相堪憂的弟弟,梁青青由衷的笑出聲來。從前總聽人家說有遺傳這回事,梁青青還總是不信。如今看到梁明星,她卻不信也要信了。另外,梁明星真的是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名字呢。雖然,這個名字是她起的。
明星,星星。沒有人知道她為了讓養父母采納這個名字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也沒有人知道她那么努力是為了什么。管怎樣,結局總是圓滿的不是嗎?更何況,她這個小弟弟看上去還是很喜歡她這個姐姐的。
“今天周末,面館的生意估計會很忙,明星就交給你帶了。你要小心一點,最好不要出什么差錯,不然小心我回來打斷你的腿!”養母的聲音尖銳又刺耳,再配上一副刻薄的嘴臉,梁青青總能欣賞好一陣。打斷腿?又不是沒有打斷過,她又怎么會怕呢。
把嘲諷在心里藏好,梁青青飛速的換上一副討好的嘴臉,“媽媽你放心吧,弟弟交給我一定沒問題的?!彼哪锹晪寢尳械糜H熱,承諾也說得認真,讓人不知道還能如何去苛責。
“媽媽,喜歡姐姐?!倍康竭@時候,梁明星總會順水推舟的從嘴里蹦出幾個字,然后順利開始姐弟倆獨處的一天。
梁青青不知道梁明星喜歡姐姐的結論是如何得來的,她只知道,這個傻乎乎的小孩子算是個挺不錯的玩具?;叵朐谛切歉@旱臅r光,她好像從來都不缺這樣的玩具。隨便她說自己想要玩哪個,劉毅都會最快速度的送到她的身邊來。
如今沒有了劉毅,有一個梁明星玩其實已經很不錯了。只是梁青青有時也會忍不住的想,劉毅看到這樣的場景會不會生氣呢?畢竟,他是那樣的一個人啊。這樣想著,梁青青手中的細針已經向著梁明星扎了下去。伴隨著哇哇哇的哭聲,她忽然想起了這個游戲的名字——“巫蠱娃娃”。
如果說每扎一針都算是對一個人的詛咒,那么梁青青在活人身上用針已經算是最惡毒的詛咒了吧。而且所有的詛咒又都赤裸裸的指向了同一個人,劉毅。
“明星怎么了,怎么哭了呢?姐姐不是告訴你了嗎,不要光著腳丫在地上走路啊,你看扎到了吧。姐姐馬上帶你洗腳去,你可不能告訴媽媽哦,否則姐姐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小孩子像什么呢?對于梁青青來說,就像是一塊兒木頭。而她要做的,便是將這塊木頭細細的雕琢。曾經她有很多塊木頭,而現在她只有一塊叫做梁明星的木頭。所以在未來無盡的寂寞時光里,她一定要將這塊木頭細細打磨,然后拿去給夢中的劉毅看。梁青青知道,劉毅看到一定會高興的。
只是在梁家面館,在梁青青完全與劉毅分離開來的生活中,弟弟似乎在她的生命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從開始的匆匆一瞥到后來的細細觀察,再到最后的致命一擊,也許梁青青自己都根本沒有發現。弟弟這個詞語已然在她脆弱的感情線上占據了薄弱的一環。雖然沒有多少存在感,但這份感情到底是存在的,它正在發生,也正在消泯。
初秋的早晨,是小鎮中最為美好的節氣,也是梁青青最偏愛的節氣。雖然在這樣的一個節氣中她還是免不了要牽著梁明星在懷舊的古道上走走停停,但至少能讓她嗅到一絲生活的氣息。也只有在這樣的一個時刻,梁青青才能稍微的回憶起,回憶起福利院僅存的美好,回憶起劉毅讓人心神蕩漾的笑。這樣時候的梁青青大概時脆弱的,也是空虛的,更是需要人安慰的。
可是誰又會抽出時間來安慰這樣一個不受人待見的小姑娘呢?鄰居家的哥哥不會,巷口的爺爺奶奶也不會,家中的父母親人更是不會。所以在清澈的露水味道里,在梁青青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心跳的時候,就會把梁明星緊緊的抱在懷里。感受他尚未完全消失的嬰兒的柔軟,和甜甜的奶香味道。
曾幾何時,梁青青自己大概也是一個小嬰兒吧。也擁有最柔軟的皮膚,最澄澈的眼睛,最無邪的笑容,這樣的一個她是屬于劉毅的。雖然不能夠記起,但是只要想到劉毅,梁青青便會自動的在眼前構造出一個場景。一個男孩懷抱嬰兒在草地上沐浴陽光的場景,是如此的美好,也是如此的不真實。
不真實?什么又叫真實呢?難道現在自己懷中的梁明星也是不真實的嗎!難道在他尚未成熟的心靈中早已埋下了罪惡的種子,只等待來年生根發芽,然后為這個世界添上血腥的一筆?
不不不,梁青青本是不愿意這樣去揣度一個三歲小孩兒的,正如她當初也不愿意去為劉毅戴上那頂罪惡的帽子一樣。如果可以選擇,純良美好從來都是她最初和最后的追求,為了實現這個追求她甚至可以不在意過程。雖然,那兩個詞語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
“姐姐,不難過。”就在梁青青還掙扎在糾結中的時候,梁明星已經適時的伸出了他安慰的小手。也許是為了解決姐姐的疑問,也許是還原一個小孩兒為人所輕視的智商。總而言之,梁明星的作用似乎總發揮的比梁青青想象中的要多。
起碼在聽到梁明星這句奶聲奶氣的話之后,梁青青心底其實是有一根弦動了一動的。但也只是動了一動,不出三秒的時間梁青青便恢復了最初的平靜。不難過,自己怎么會難過呢,一個三歲的小孩子又會懂什么!
“你滾開!”愣怔過后是急不可耐的爆發,同樣是在那個初秋的早晨,梁青青第一次傷害了梁明星。她用自己正在成長的手掌將三歲的梁明星狠狠的推倒在地,一次不夠,還要進行第二次,直到梁明星的頭上出了血,直到血滲入磚頭鋪成的地縫里。
看著那個小孩兒倒在地上低聲求饒,梁青青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快感,一種在弱者身上發泄的感覺。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像一個人,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到具體是誰。是劉毅?是李老師?還是那個混跡街頭的小混混?不對,或者她不像他們中間的任何人。如果一定找出那個目標的話,那個人大概就是自己的養父,那個叫做梁振國的男人吧。
想到那個男人,梁青青再次感覺到由衷的惡心。惡心之余她竟然還有些失落,為什么是像養父呢,為什么不是像劉毅呢?然后她猛然發覺,自己內心最想要變成的人竟然是劉毅。
有關劉毅,有關十三月的秘密,梁青青以為自己已經將這些深藏在心底。可是每當思緒被觸動的時候她就會發現,其實她一直都困守在原地,從來都沒有走出去。仿佛遭遇什么魔咒一般,她已經被禁錮在那場注定的旅程之中了。哪怕逃離那個宿命的掌控者,哪怕徹底遠離劉毅,她最終還會是那個梁青青。這個梁青青,不是梁家面館的梁青青,而是被劉毅留在身邊的那個梁青青。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為什么,梁青青竟然想要縱情的放聲大笑一番。這是怎樣戲劇的人生啊!如此戲劇的人生又怎么會被自己碰到?。≡跓o情的折磨中,梁青青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繼續回到床鋪上蜷縮起來,等待最終審判的來臨。
審判很快就來了,不是來自于上帝,而是來自于她的養父和養母。想要別人流血,自己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記得曾經劉毅這樣對她說過。所以在梁明星的腦袋受傷之后,第二天等待梁青青的是又一輪的施虐。與以往相同,卻又與以往不同。
相同的是對于梁青青來說是一樣的痛苦,不同的是她這次明顯要比上一次更痛苦一些。在梁家面館骯臟的角落里,痛苦是會升級的,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的梁青青到底經歷了些什么。只是時不時會有路過的人聽到閉門的梁家面館里傳出凄切絕望的聲音。等到最后,還是沒有人去觸碰那扇門。也同樣是從那天開始,梁青青徹底的陷入到了絕望的泥沼中,再也沒有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