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是天君的話,那簡直年輕得不可思議。
他的容顏看上去不過才十七八,正值風華正茂的少年,與朔隱的外表看起來明明是一般大,誰會想到他已經爲父。
朔隱的父君元皇大道君,極炎的父君南庭仙君,哪一個與天君同輩的長者裡,都沒有他這樣年輕的臉龐,也不若他沉著內斂。
他漠然視著素練:“走吧,送一程。”
素練打算代替朔隱轉世,是一念之間的決定,所以她要離開,幾乎沒來得及告訴誰。姑姑的面子再大,好像也沒有大到讓仙界之主親自來送行的道理,聯想到朔隱從前說的,要殺她的是天君,頓覺得很不妙。
非常不妙。
天君步步逼近,素練下意識地後退,由於她一開始就站泉眼邊上,這一退直接就退到了井口邊緣。然後天君的手毫不留情地她身上一推,素練幾乎沒反應過來,向後一滑便摔了下去。
她的手盡力往上伸展,企圖可以抓住什麼攀爬的東西,卻看到天君眼眸向下,漆黑的眼睛裡面盡是陰惻惻的笑意。
從萬尺高的雲端向下墜是什麼感覺?拿一個詞來形容,刺激,拿兩個詞來形容,刺激、恐懼,再加上一個形容詞,那就是深深的驚恐。
這種驚恐幾乎是從腳上蔓延到髮根,心臟就好像供血不足一樣,顫抖發麻,深深的窒息,憋足了一口氣,只想瘋狂地,瘋狂地尖叫。
可素練完全叫不出來,因爲她剛張開嘴,就有一種奇怪的霧氣宛如舌尖往她脣齒間探進去。那種妖化的霧氣,有著五彩繽紛的顏色,細細長長地猶如一條條小蛇,纏繞她的足踝和手腕上。
素練降落到一個高度後,那些妖魔化的戾氣發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宛如夜空下火蟲的亮光,交相輝映,似乎用閃爍的光交流著什麼。
素練感到自己體內的血液一點一滴地往外滲透,渾身疲軟得好像剛跑完五千米,纏繞她腕上的戾氣從五彩的顏色變成清一色的鮮紅,它們像水蛭一樣吸她的血,而且不由自主地往她皮膚裡鑽。
她嚇了一大跳,用力地甩了手,卻渾然忘記自己身半空,保持平衡已很不容易,這下整個的重心卻猛地顛倒,頭朝下更往更深的地方墜去。
還沒有跌到地面以前,她就會被這些東西吃幹抹淨了,猛然想起天君莫測的冷笑,終於領會那深意代表著什麼。
她跳的不是轉生臺,而是落魂塔。
落魂,顧名思義,降下三魂,落下七魄,永不超生。
竟然是這樣子的死法。
原來她要死了。
面對這樣的結果,素練腦中嗡地一響,只覺得有什麼心間轟然崩塌,還有什麼比直面自己的死亡更加可怕?
她恍然明白過來,一直以來的寧靜生活,竟然都是朔隱營造出來的,就算有小小的騷亂,他隨意翻一番手,便輕而易舉地擺平了,所以她不知道長林丘以外的世界,翻卷起的驚濤駭浪足可以把她淹死。
這一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朔隱已經不這個世上,她失去了唯一的庇護,渾身上下都是漏洞,隨便來一個都可以輕易將她殺死。
她的力量是這麼的微弱,這雙無力的手連自己的生機都無法掌控。她平靜下來,要坦然面對自己的生死,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困難。
力氣點滴地散去,她抱住自己蜷縮成一個球,緩緩向下墜去,閉上眼等待三魂七魄被戾氣撕得粉碎。
等待死亡,沒有什麼時候比此刻更加漫長。
落魂塔底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連綿無盡的黑暗裡忽然綻開一道光,她俯視向下看去,整個深淵看起來宛若一顆妖魔的血眼珠。
塔底升起來的血霧猶如輕紗輕裹著她的身體,濃重的血腥味幾乎讓她窒息。
接著她擡頭看天,她的頭頂上,盤旋著一條凜冽的黑龍。
黑龍挑著魅惑的龍眼將她看著,尾巴一抖便伸過來捲起她的腰身,攜著她開始向上飛去。
變成神獸的模樣也改不了風騷的本性,難道是……素練呆了一下:“朔隱?”
黑龍聲音低沉:“是。”
抱了抱他的尾巴,又摸了摸他的龍鱗,素練扒拉著幾乎要哭吼出來:“喂,這個傢伙,是不是做夢?”
黑龍虛化作形,掀了掀眉,俯身打量著她:“姑姑,這個樣子可不好,這麼感動的話,對託付終身,怎麼樣?”
何止託付終身,幾輩子都賴定了。
素練偎依他懷裡,摟過他的臂膀,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吶,妖孽,雖然平時看起來的樣子很是壞心眼,但是沒辦法,也不知道爲什麼,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了。”
朔隱單手揉了揉她的長髮,邪魅抹脣:“姑姑,怎麼覺得這話說的竟是損?”
衝他吐了吐舌頭,素練笑瞇瞇湊近他:“那麼呢,是怎麼想的?”
她的心意其實不用說,朔隱也是懂的,可他的心思從來就好像摸不透的迷霧,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這纔是她最想知道的。
素練眨了眨眼:“喂,都對有所表示了,公平起見,好歹也發表一下意見吶。”
他的心到底長什麼樣子,紅的,白的,黑的,喜歡的,討厭的,深沉的,內斂的,她有點兒好奇,一直以來,他對她究竟抱著怎樣的看法。
一開始是被他的外貌吸引,他的外表比女孩子還要秀氣,身材很高,卻比男子纖瘦。他的眼睛總是習慣性瞇得細長,迷離深邃,睜開的時候眼睛裡翻著波濤涌的浪,誰看到都會覺得美豔得驚心動魄。
因爲他的美貌,她稍微對他多了一點關注。
這個傢伙特別喜歡算計,而且他從不走正道,用旁門左道的方法對進行身攻擊後,還不忘暗算地再補一下刀。他手腕翻轉一下,便可以把掂量手裡隨便玩弄。
雖然有時候他的所作所爲,她實不能茍同,但他做事的風格獨立果決,這讓她對他多了一絲欣賞。
再後來的相處下來,她發現從前對他有著很深的誤會,他不是她的敵,相反的他一直是與她站同一個陣營裡。她可以任何時候任意妄爲卻安然無恙地活著,全是因爲朔隱無所不的守護,這讓她有了最開始的動心。
他穩固好像得一座大山,彷彿沒有什麼是他的能力所辦不到的,強大得好像沒有什麼可以將他擊垮。他明明爲她做了好多事,卻從來也不對她說。
只要他身邊,總會覺得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謂,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這樣的,怎麼會不喜歡呢?
怎麼能不喜歡呢?
朔隱動了動眉毛,看著懷裡的女孩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因爲被戾氣抽去了不少血魄,她的容顏白得像雪一樣。
她的眼睛澄澈明亮,宛如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溪流,那柔柔的眼波蘊含著感動一切的力量和熱情,她毫不迴避地迎上他的目光。
真摯,純真,以及毫不掩飾地表露對他的喜歡。
她的勇氣大到寧願捨棄仙籍,也不惜憑藉自己微薄的力量,強行扭開虛空的缺口,救他出來。
所以,他被帶到了這個仙魔交匯的界限。
不過……
不夠,還不夠,這樣的感情遠遠不夠,他所想要的並不止這種程度。
他看了一眼縮他臂彎裡的素練,她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凝視著他,模樣可愛得猶如小貓,爪子他手臂上撓了撓,焦急地期盼他的回答。
他有沒有一點喜歡她?
朔隱偏著頭,目光凝重地看著她,眉宇從沒有皺得這樣厲害,有什麼東西逐漸清晰地浮上了心頭,像是一種無法忘懷的情緒深深地刻心上,銘記於心,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就算將他的軀體燒盡焚盡,靈魂千穿百孔,那刻骨銘心深入骨髓的東西,根本就不可能忘記。
他翻手她眼皮上滑過,手指掀開的同時,她那清明如水的雙眸已緊緊闔上。他的靈魂彷彿看盡了世滄桑,高高上地將她俯視,只聽見它嘆息:“阿素,什麼都不要想,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就站面前,卻不知道愛。
他單手擁著素練,抽出龍淵,凌空一斬,由戾氣凝聚起來的牆,瞬間破出一道出口。提劍又是一劃,這一次劃破的卻是自己的雙腕。
落魂,落魂,素練又可曾想過,掉進了落魂塔,怎麼可能還留得住三魂七魄?
朔隱搖身一變化作黑龍,向無盡長空飛去,以全身精血祭出一道血霧鑄造的屏障,硬是將她的魂魄,用妖族詛咒的陣法,強制固定了軀體裡。
隱約中,有一個白影往天上升去,她散發閉著眼,面容發著光,安詳地好像一個睡著了的女神。與此同時,天際的另一端,有一顆黑暗的妖星,緩緩從半空隕落。
那之後,三界整整漂了一百年的血雨,有說,那是千萬年前九天真王的血。
前塵舊事伴隨著血雨紛沓復甦,素練再睜開眼時,暗暗對自己說,這不過是千萬年前她與九天真王的一場夢。
夢醒了,他死了。
這個泛著苦楚的夢裡,朔隱與九天真王的容貌重疊到了一起,她告訴自己,這一定不是真的。
素練以手撐著散發坐起來,嘴脣緊緊地抿著幾乎發白,聲音極盡沙啞:“銀心,給倒杯水。”
她長長的髮絲滑過絲質被面,頭歪到一邊,弓起一腿,身子懶散地靠著扶榻。
怎麼回事?她不是墜到落魂塔裡了?怎麼會自己的宅邸裡?朔隱呢?
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捧起了破碎的記憶,將它們重新整合到了一起,逐漸形成清晰完整的脈絡。這條一千萬年的長河脈絡裡,有關鍵線索隱隱浮出了水面,但水霧朦朧矇蔽了雙眼,真相彷彿那麼近,但還那麼遠。
順手接過銀心遞來的瓷杯,素練擡眸看向她淡淡道:“怎麼這裡?”
她的臉素雅淡然,似乎淡淡的發著光,眼神裡有了一點疲懶。不知從何時開始,姑姑不再像從前一樣驕奢淫逸,張揚跋扈,整個都清心寡慾了許多,脾氣也收斂不少。
銀心不如往日那樣懼怕她的淫威:“姑姑,又走錯了,那邊是落魂塔。蒼帝恰好去了三十六重天上,見昏倒泉眼邊上,渾身都被戾氣割傷,便將送了回來。”
素練斂了斂眸:“的意思是說,曾經也跳錯過落魂塔?”
銀心點頭道:“仙籍上確有記載,姑姑一千萬年前,從落魂塔跳了下去,三魂七魄都散了,說是因爲姑姑錯將落魂塔認作了轉生臺。姑姑重新化仙之後,便一點也記不起過去的事了。”
素練冷笑了一下,姑姑活得快意自,無故尋死作甚,那分明是被天君無情地推下去,這個解釋還真是官方哪:“那麼,怎麼隱約記得方纔跳下去了?”
見素練手裡的瓷杯空了,銀心傾倒雨露滿上:“纔沒有的事,真跳下去了,姑姑就不會好端端地坐這兒了。”
素練斜睨了一眼銀心,順勢拉了拉寬大的衣袖,擋住了手裡握著的東西:“那問,是否有什麼或是什麼力量可以不用顧及妖魔戾氣,落魂塔裡穿行?似乎那裡見到了朔隱。”
銀心肯定地道:“不可能是朔隱殿下,能落魂塔裡來去自如的只有,只有九天真王,但九天真王已經死了一千萬年。”
素練倒抽一口氣,這一句九天真王聽得她心驚肉跳,原本只想從銀心口中打聽一些比較實惠的消息,沒想到竟套出這麼大一頭白狼,記憶裡兩張同樣美麗妖冶的容顏交疊,朔隱會是九天真王嗎?
素練淡淡一笑:“如今談及九天真王,就不怕被天君打入六道輪迴了?”
銀心勾起一個古怪的笑容:“不怕,因爲……天要變了。”
素練揮手屏退了銀心,整個身軀軟躺入光滑的薄被裡,任憑長長的散發鋪成扇形,沿著牀緣披落到地上。
掀起被子拉過頭頂,翻了個身,矇頭準備再睡一個回籠覺,她已經連續好幾天沒睡覺,也不知道是不是身爲的一點殘念,她總是覺得睡不夠。
突然她感覺頭髮被拽了拽,不由得從被子裡爬了出來,看了一眼,又接著爬回被窩:“呃,英招,朔隱已經出了虛空,落魂塔裡見到他了,不準備去迎接他,到這裡來做什麼?”
英招表情淡漠地看著她,眼睛跟很久沒睡過覺一樣赤紅:“有沒有看到一個黑色的球?”
素練手從寬大的水袖下伸出,掌心向上攤平到英招跟前:“說的就是這個嗎?醒來的時候,它就手裡,這是個什麼東西?”
黑不溜秋的一小個,滑滑的,圓圓的,像鐵做的,摸起來還冰涼冰涼,因爲不知道這東西對她究竟是好是壞,她方纔便很小心的沒讓銀心留意到。
銀心似乎有問題,這是從她剛有些瞭解這個女子,便知道的。
英招接過黑球仔細端詳了一會,陷入了沉默,臉色很難看:“這是龍珠,一直握手裡的,是……殿下的魂。”
什麼?
素練幾乎一下子沒了睡意,從牀上跳了起來,假如告訴她朔隱不僅死了,還變成了這麼個小鐵球,她是怎麼都不會相信的。
披上外衣,踩著鞋出門,走到門口,素練猛然回頭看向英招:“走不走?”
英招茫然地道:“去哪裡?”
素練朝他努努嘴:“朔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以們的力量做不了什麼,難道列位三清之一的他爹也不打算管一管嗎?”
元皇大道君,這位朔隱的爹,似乎從朔隱度劫失敗開始,就沒表過什麼態,這好像不是一個爲父應有的道理吧。
眉毛一挑,她的目光掠過疏斜的竹葉,放眼長空。正好,她也想問問這位元皇大道君,九天真王跟朔隱到底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