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的,我給你。”那聲音第三次重複。
“她在哪裡?”我問。
“祭品,你的祭品呢?”那聲音問。
祭臺上的鉤子一起震動,鉤尖在石頭上摩擦著,爆出點點火星。祭臺側面的秤桿、秤盤也搖盪起來,彷彿在提醒我“割肉喂鷹”的佛典故事。
爲了顧傾城,我願意付出一切,哪怕是效法佛典去割肉喂鷹、捨身飼虎。只要她能重現人間,我願意做任何事。
“你要多少?”我問。
“你能奉獻多少?”那聲音反問。
“你要的,我全都能給你。”我毅然決然地說。
“我要你的心臟,流著鮮血的、活生生的心臟。”那聲音說。
我被一種衝動、慷慨、激昂、決絕的古怪情緒所左右,左手一下子掀起了衣服,露出心口來。
“給你,她就能活?”我問。
“沒錯。”那聲音回答。
我輕翻右腕,小刀便落在指尖上。
古代章回小說中,嘯聚山林的好漢擅長用活人心臟做醒酒湯,當場剖腹挖心,現場火炙、油煎、烹調、燒湯,成就綠林界的一道好風景。
再有,上古商紂時期,一代名相比干也是自剖心臟,爲奸妃妲己治病。心沒了,人就立地氣絕身亡,這一點毫無疑義。
如果我的頭腦足夠清醒,就應該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狂熱、瘋癲的歧途,無法控制思想和身體,完全受那聲音的擺佈。可惜,我一見到顧傾城的背影,內心便已決堤,瞬間成爲那聲音的俘虜。
這應該是“移魂大法”的一個變種,我沒做好百分之百的防備,纔會中招。
我把刀尖對準了左胸,鋒刃微涼,令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刀下去,她就解脫了。”那聲音說。
“好吧,只要她平安,我願意捨身成全。”我右腕發力,刀尖立刻沒入肉中。
我感覺不到疼痛,眼前只有顧傾城的笑臉。恍惚中,我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件令她欣喜的事,越快完成,她臉上的笑容就越甜美。
驀的,我眼前出現了奇怪的一幕,一幅起火的卷軸正凌空燃燒,橘紅色的火焰一直向上翻卷,所過之處,卷軸變成青色灰燼。
卷軸在半空裡打著旋,突然間向我撲來。
我看清了,卷軸所畫的正是反彈琵琶圖,畫中的舞姬使出反彈琵琶的絕技,身段飛舞、十指連彈、笑如春花、風姿絕世。
“那是我的記憶,那是記憶中的反彈琵琶圖……它在哪裡?它纔是我追逐的方向,是我今生必須要解開的謎題。我不能死,至少現在,我還沒有弄清這幅畫的意義,不明不白就死了,還有什麼面目九泉之下去見父母?人生不僅僅有愛情,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哪一件都比愛情更重要、更偉大,不是嗎?”我幡然醒悟,右手五指一鬆,尖刀噹啷落地。
我低頭看,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祭臺之上,完全將自己當成了令伏馱垂涎的祭品。
那段遙遠的模糊記憶救了我,它讓我從情愛的沼澤裡一下子躍起,變得分外清醒。
可怕的是,我的腳踝上至少搭著六把鉤子,從三個方向將我扣住。再耽誤幾秒鐘的話,我就真的將自己獻身爲祭了。
我彎腰摘掉鉤子,跳下祭臺,檢視胸前的刀口。
迷幻之中,尖刀入肉半寸,已經留下了一條深深的傷口。
石壁上,顧傾城的影子消失,只剩下那隻白色的巨眼。
“你到底是什麼?”我問。
我得不到任何迴應,那石壁彷彿失去了靈氣,再也無法發聲。唯一能夠證明剛剛的一切不是幻覺的,就只剩下石壁前的焦炭、我胸前的傷口了。
爲了安全起見,我暫時退到洞口,同時監視著洞內、洞外的情況。
幻覺騙人不是新把戲,我之所以能夠戰勝幻覺免於不死,就源於內心深處那種對反彈琵琶圖的記憶片段。
若非如此,我已經成了怪獸祭品。
沙洛返回時,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男人,男人肩上又扛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
“什麼意思?拿這個人當祭品嗎?”我問。
沙洛氣喘吁吁地點頭:“對……就是這樣,只要是那眼睛要求的,我都會立刻做到,絕不拖延。”
連續艱辛跋涉之下,他喘得很厲害,嘴脣也因爲缺氧而變成了深紫色。
“它是什麼?”我問。
“伏馱或者是伏馱的使者。”沙洛回答。
“它什麼都不是,只是江湖騙子擺弄出來的騙人戲法。你入戲太深,已經分不清真假對錯了。”我說。
“它當然是真實存在的,具有至高無上的神力。”沙洛搖頭,“龍先生,你不要妄加猜測,用自己粗淺的見識去度量一切。”
我還想勸他,但他卻揮了揮手,從我身邊繞過,一直走向山洞深處。
我坐下來,輕撫著傷口,不禁有些悵然。
正是出於對冰夫人和沙洛的信任,我纔會到這裡來,但是,沙洛並沒能給我太大的幫助。
我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無法自主行動,只能被動地同所有人一起,跟著漩渦轉動。
“唯一的辦法就是炸掉神廟——當然,也可能導致簡戎一去不復返,成爲一尊石化塑像。但是,必須要做出決斷了,而不是在這種人雲亦云的過程之中失去方向。
我轉向洞裡,遙遙望見,那女人已經被放在祭臺之上,卻並不掙扎,似乎已經被打暈過去。
稍後,那年輕男人慢慢走出去,木訥地距我十步站住,靠著石壁坐下,雙手托腮,苦著臉不說話。
他穿著破舊的皮衣,下身的牛仔褲和皮靴多處裂口,一看就知道是附近鎮子裡的貧窮農民。
我懷疑沙洛對他使用了催眠術,才讓他變成了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卡婭會過上好日子,有大房子、大壁爐、大餐桌、大沙發……餐桌上擺滿烤鵝和水果,臥室的牀上鋪著天鵝絨的被子……”那年輕人的聲音輕飄得像天上的雪。
那是窮人的夢想,他們對於物質生活充滿了渴望,卻從來不去想想,怎樣才能一步步實現自己的夢想。
如果“夢想”代表了“做夢、理想”,那麼,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在“做夢”,而普遍缺乏“理想”。
我對沙洛的行動不感興趣,甚至有些鄙夷。
他對窮人做的事叫人噁心,因爲他已經變成了那怪物的爪牙,完全失去了人性。
我沒辦法安慰這年輕人,世界上有太多這種人,即使教給他最寶貴的真理、指給他最光明的道路,他也毫不動心,只會停在原地,繼續怨天尤人,渾渾噩噩地度過此生。
“一大筆錢……我們很快就要有一大筆錢,買一個大莊園,過上富人的生活。當然,我們當然能夠成爲富人,像夢想過的那樣……”年輕人的聲音哽咽了,臉貼在膝蓋上,低低地抽噎起來。
無論是不是出於沙洛的蠱惑,這年輕人都已經將自己的女人送上了祭臺,也等於親手斷送了自己的幸福。
貧窮不可恥,但爲了改變貧窮而出賣人格、出賣女人,就是男人最大的恥辱。
“龍先生,事情有轉機了。”沙洛在背後叫我。
我向山洞中看,沒有看到他,走向我的卻是一個年輕女人。
“事情有了轉機,但我們還需要一些準備。”那女人開口,但卻是沙洛的聲音。
我騰地站起來,大步迎過去。
毫無疑問,沙洛不知通過什麼手段,變身爲那女人。
“高加索山崩塌,大山從中裂開,我們就能走入伏馱棲身之地。這一次,我需要你全力以赴相助,消滅伏馱,讓世界重新回到人力掌控之中。”那女人說。
我沒有多問,只是點頭:“讓我做什麼?說吧。”
那女人從袖子裡掏出一件東西,快速塞給我。
“到洞外去發射信號彈,冰夫人的人一直在一公里範圍內接應我們。告訴他們,準備足以掀翻北半球的**,跟著我們下來,一舉消滅伏馱。”女人說。
我握緊了信號槍,馬上轉身,快速出洞,向著天空扣動扳機,一顆信號彈騰空而起,升上十幾米高後砰的一聲炸開,化爲一團紅色的濃煙,隨風飛揚,在雪天裡分外醒目。
只過了五分鐘,便有兩隊特警從南北兩面無聲地摸過來。
這是北方大國的精銳部隊,訓練有素,幹練之極,雖然有超過百人同時行動,卻沒有一點點多餘的喧譁之聲。
“龍先生,我們是行動負責人,冰夫人下令,全權聽您指揮。”兩個全副武裝的中年人向我報到。
“冰夫人呢?”我有些失望。
既然沙洛已經不值得倚靠,我希望能有冰夫人那樣的超級高手在此,大家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冰夫人與米揚科夫先生在一起,靜待著我們凱旋的消息。”兩人同時回答。
我明白,山頂危險,那些習慣了待在作戰室裡指揮的大人物們絕對不會以身犯險。
對於他們來說,大國利益亦是兒戲,唯有自身安全、個人權力纔是最重要的。關鍵時刻,可以出賣任何人,以求得高枕無憂。
我對著兩隊的隊長傳達沙洛的命令,他們馬上轉身安排。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沙洛的用意。他找到了一個“女人”,這正是爲了滿足伏馱的需要,也就獲得了接近伏馱的機會。
伏馱是不可控的,這是米揚科夫、冰夫人、沙洛等人最大的忌憚。他們更願意與人鬥爭,而不願面對這種自然界的龐大神獸。於是,在共同的敵人面前,他們組成了暫時的聯合體,先消滅伏馱,再談論國策。
國難當頭,匹夫有責。
這種結盟是最明智之舉,猶如當年大陸建立的聯合抗日陣線。
沙洛能有這種高瞻遠矚的危機意識,可謂是真正懂得治理國家、統馭全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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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進洞時,外套下面已經捆綁了二十塊塑性**,腰帶的武器鞘內還掛著十顆手**。
這一次,我看到了已經陷入“僵化”狀態的沙洛。他站在祭臺一側,身體微向前傾,做出了攙扶那女人的動作。
嚴格來說,眼下的情形是,沙洛與那女人進行了靈魂的互換。或者,另外一種說法也成立,那就是沙洛在短時間內通過巧妙絕倫的易容術,將兩個人的外表完全對調了。
反正,無論怎麼說,我和沙洛並肩而立時,他的外表就是一個“女人”。
轟隆一聲,山體微微震動,石壁下面出現了一條傾斜向下的甬道,一直通向無邊的黑暗。
沙洛帶頭,沿著石階下去。
我緊隨其後,雙手按住武器鞘,稍稍有些緊張。
引爆**炸死怪物固然簡單,但在封閉環境之中,即使是當量極小的引爆,也會導致巨大的震動,產生不可估量的慘烈後果。
現代化戰爭中,部隊大量使用遙控引爆、定時自爆,就是爲了減少爆破人員的無謂損失。
年輕時,我做事極少考慮結果,想怎麼幹就怎麼辦,蔑視一切危險。現在,我一方面是年齡長了,另一方面,肩頭感覺到了沉甸甸的責任。
臺階溼滑,路線曲折,光線也極其模糊。經過了十幾個轉折後,前面的沙洛已經變得氣喘吁吁。
我們都不敢說話,腦子裡不斷地勾勒著見到伏馱以後的場景。
圖窮匕見,戰鬥一觸即發。我們必須面對一個暴怒的怪物,並且始終將“化解危機、個人安全”考慮在內。
“來了……來了,來了……”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我凝神諦聽,以確認那到底是真正的怪物在發聲還是江湖術士裝神弄鬼。
“到這邊來,到這邊來。”那聲音響在右前方。
沙洛停步,用極細微的聲音通知我:“聽我命令,隨時準備引爆。”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簡直是個瘋子,在這裡引爆,等於是跟敵人同歸於盡,也等於是我們兩個送上門來自殺。
“這一次,高加索山要崩塌了。”沙洛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