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蒼狼退下之后,慕容炎說:“你二人的意見,各有各的道理。父王回朝,孤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人心,又要生觀望偏倚之念。而如果父王不能回朝,無論什么原因,都會令天下人質疑孤王的誠意。和……和當初爭奪帝位的初心。”
甘孝儒看了一眼姜散宜,暗暗有點心驚。左蒼狼下去之后,慕容炎的話開始毫無遮掩。甘孝儒之所以提出尊慕容淵為太上皇,是因為他不確定慕容炎是不是為了皇位,能干出殺君弒父的事!但是如今看來,慕容炎不這么做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慕容淵的死會牽累到他的名聲。
明白了他的顧慮和底線,甘孝儒立刻說:“陛下,臣以為,真正向著陛下的人,都會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自古天無二日,再者,燕王執政之時,大燕是何光景?如今陛下臨朝,大燕又是如何光景?公道自在人心,不用太在意別人的置評。”
他話音剛落,姜散宜就說:“甘大人這話說得是,哪怕左將軍等人暫時不能理解陛下,假以時日,想必也終會明白的。”
甘孝儒一怔,他本意可沒有離間慕容炎和左蒼狼的意思,姜散宜突然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慕容炎想了想,卻說:“繼續說。”
姜散宜說:“微臣長子姜齊一直跟在微臣身邊,食皇粟卻無建樹。如今也到了他為陛下盡忠的時候。當初微臣是隨著燕王南征北戰的,微臣斗膽,請陛下允許犬子姜齊帶兵,前往白狼河畔,迎接燕王入朝。”
他咬咬牙,索性說:“微臣向陛下保證,絕不會有半分差錯。”
甘孝儒突然明白,這是向軍中安插自己人手最好的時機了!更或者,這是唯一的時機了!
想一想如今軍中,袁戲、諸藹錦、鄭褚等人都是溫砌的舊部,許瑯、王楠、袁惡等是左蒼狼的人,然而左蒼狼本身也算是溫砌舊部。可以說現在的軍方相當穩固。朝中無論是甘孝儒一派,還是姜散宜一派,甚至那撥守舊的老臣,要往里安插自己人都不可能。
但是如今,有一個明顯可以安插人手的機會就擺在自己面前!
他心中悔恨,趕緊說:“陛下,微臣有一門生名叫韓進,此人武藝了得,一向膽大心細。愿為陛下效力。”
慕容炎看了一眼二人,徐徐說:“如此,兩位愛卿便各自準備吧。”
二人告退出去,王允昭過來為他添茶,慕容炎說:“今日提到鏟除父王,阿左反對,孤頗意外。”
王允昭笑著說:“左將軍年輕,在陛下面前本就是口無遮攔,她不同意此事,也無非是顧全陛下骨肉親情。”
慕容炎看著他,微笑:“那么,如今孤王這樣決策,但是不顧骨肉親情了?”
王允昭一怔,趕緊說:“不,左將軍是臣子,陛下君主。臣子位低于君主,難免短視。而君主高高在上,當然須高瞻遠矚。陛下留燕王,是親情,卻是一個人的親情。陛下不留燕王,是為顧全大局,乃是為天下人的福祉。明白的人,自會明白。”
慕容炎盯著他說:“還是你會說話。”
王允昭微笑,說:“那是因為老奴跟在陛下身邊,稍微也提升了一點眼力勁兒。”
慕容炎眼眉微舒,也露了個笑,說:“她可以為了溫砌刺殺父王,孤以為,她會同意姜散宜的決策。孤猜測失誤了。為什么呢?”
王允昭不動聲色地拭了一下額間的汗,說:“陛下若是心中疑慮,是否需要傳召左將軍,問個明白呢?”
正在這時候,外面有禮制大臣過來請示:“陛下,衛將軍服飾已經趕制妥當,是否送至溫府?”
慕容炎看了王允昭一眼,王允昭心中一凜,上次從馬邑城回來,慕容炎已經交待為左蒼狼加官一職。她本就是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再進一級,便是衛將軍。
她今年十九歲,十九歲官至極品,再往下,便只能是封候了。
慕容炎頓了頓,說:“如今朝中諸事繁忙,這件事,就先緩一緩。”
禮制大臣應了一聲是,跪拜告退。慕容炎說:“如今朝中,將領還是偏少。阿左到底年幼,孤思來想去,太尉一職,還是需要重置。”
太尉歷來多是衛將軍的虛銜,慕容淵時候便是溫砌在擔任。這類虛銜一般并無實權。但是他突然提出此事……是要分權嗎?王允昭說:“陛下……”看見慕容炎神色,他轉而道,“陛下說得是。左將軍到底還年輕,多歷練兩年,也沒有什么不好。”
慕容炎點點頭,說:“可軍中多是溫砌舊部,除了她,孤竟然無人可用。”
王允昭說:“朝中老臣,多是燕王遺臣,但是姜大人和甘大人所言俱都有理,相信明眼之人,都知道如今燕王與陛下,究竟誰才是明主。依老奴所見,不如……”
他湊近慕容炎耳邊,輕聲說話,良久,慕容炎點點頭:“你去安排吧。”
左蒼狼回到溫府,定國公溫行野已經在等她。見她回來,忙問:“陛下宣你入宮,可是為了燕王回朝一事?”
左蒼狼說:“嗯。”
溫行野問:“陛下如何打算?派誰迎接燕王回朝?”
左蒼狼看了他一眼,說:“我走之時,尚未決定。”
溫行野明顯有些失望,左蒼狼略作猶豫,本想提一下姜散宜的計劃。然而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提。其實慕容炎無論是迎慕容淵回朝,還是想辦法除之后快,都有其道理。
只是……只是當初太平巷,他奪位的初衷,難道不是為了天下太平嗎?如今大局已定,何必非要走到弒父這一步呢?
然而天色剛剛入夜,另外又有人悄悄來訪。卻是宗正司馬倉、丞相長史魏同耀等一撥老臣。
溫行野在正廳迎候他們,沒多久,便連薜成景都過來。滿堂遺臣聚集一堂,當然還是問及慕容淵一事。左蒼狼沒有出席,他們顯然也并不希望她在場。
如今情勢很明白,她是慕容炎的人,慕容淵回朝,對她而言百害而無一利。可是這撥舊臣,都是自命忠義良臣之輩。無論如何,他們對慕容炎這種逼宮奪位的人,都是心懷芥蒂的。
對左蒼狼這種十九歲任驃騎大將軍的女子,就更不用說了。
一堂人在正廳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左蒼狼在后花園,溫老夫人也沒有歇下,看見她走來走去,說:“這么晚了,怎么還不歇下?”
左蒼狼說:“這些人一定要這時候聚在溫府嗎?”
溫老夫人嘆了一口氣,說:“我又何嘗不明白你的擔憂。但是這些臣子,與行野當年都是至交同僚,他們要過來找他商議事情,總不能讓行野都趕走吧?”
左蒼狼說:“如今老爺子人都不在朝堂了,還有什么可商議的事情?”
溫老夫人說:“阿左,如果有一天,今上被逼逃亡,而你處在行野的位置。你會將前來議事的昔日袍澤舊友一一趕走嗎?”
左蒼狼怔住,溫老夫人說:“我知道,在你眼里,可能會嫌他們羅嗦守舊。可是行野的為人,如果不是為了以軒和以戎,他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啊!”
左蒼狼不說話了,溫老夫人說:“這些朝中舊臣,哪個不是拖家帶口?然而如今,也只有他們,還在念著當初的那一點舊主恩義啊。”
當夜月圓如盤,桃花盛開,枝椏斜溢。左蒼狼折了一枝桃花在手里,說:“我只是擔心,這一星半點的忠義,只是最后一根稻草。不但不能救命,反而會壓垮山岳。”
溫老夫人面色大變:“你是說……你是說今上打算……”
左蒼狼不再多說話,正廳燈火如晝,她一直沒有過去。
然而當天夜里,德政殿也是燈火通明。慕容炎將一卷名冊掃擲在地,說:“孤王真是好奇,這些舊臣三更半夜,有覺不睡,去到溫府徹夜暢談,到底是所為何事!”
王允昭一個字都不敢多言,姜散宜示意自己安插在溫府的探子繼續說下去。那探子記憶力十分驚人,將諸位大臣所說的話一字一字復述過來。竟然連語氣神態都惟妙惟肖。當然了,里面不乏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慕容炎說:“暮秋之蟬,倒是擾人得很。”
姜散宜說:“陛下,這波老臣,身沐皇恩,不思報效,卻在深夜聚集于溫府,這是謀逆啊!”
這話一出,旁邊王允昭趕緊過來添茶,說:“姜大人言重了,溫氏朝中無人,只有左將軍是陛下心腹。賦閑之人,談何謀逆啊。”
姜散宜對他還是非常客氣,說:“王總管所言當然不假,只是人雖賦閑,賊心不死,又能奈何?還請陛下早作決斷,這些人留之必成禍患!”
慕容炎面上神色冷郁,許久之后,問地上的探子:“左將軍怎么說?”
探子磕了一個頭,奏報道:“左將軍并未列席。”姜散宜暗暗給了他一個眼神,他心領神會,說:“但是左將軍也未歇下,似乎一直在后花園,與溫老夫人私下談話。”
慕容炎說:“孤王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去吧。”
探子應了一聲是,跪拜退下。慕容炎看了一眼姜散宜,說:“姜大人憂心國事,不愧為朕的左膀右臂。夜深了,你也出宮去吧。”
姜散宜還是摸不準他的想法,只得告退。等到人都走了,慕容炎突然問王允昭:“你說,這些事,阿左會向朕回稟嗎?”
王允昭心中一跳,說:“陛下,左將軍……只怕不是會傳是非的人。”
“是非?呵……”慕容炎輕笑,說:“明日下朝之后,讓她到書房。孤很想知道,她會說些什么。”
王允昭欲言又止,只能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