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難耐朝暮
想起舊時光景,眼淚便斷了線。如今的奢華同那時的簡樸形成強烈落差,可是如今的滿桌錦繡玉食卻不抵那時他有意丟掉的菜葉,只爲其中缺少了父親的味道,平淡卻溫暖了他多年。那時不懂,執意胡鬧,如今懷念,入味極深。
他猶記得,當時歸屋,聲音怯怯卻飽含了他所有的信誓旦旦。他說,“爹爹,寒兒以後再也不浪費糧食了?!彼嘞肫穑诙崭赣H風雪出行,爲他在鎮上帶來熟牛肉。飯桌上他吃得滋味,而父親卻並不動筷,安詳的眉目滿是溫情。他勸父親吃菜,而父親只是仰起酒葫蘆暢飲一口薄酒。他看到,那時父親的眼神之中,分明有歉意隱匿。
從前懵懂,今昔懂得徹底。他的父親呀,是懲惡揚善的英雄,刀劍音律無人可及,然對於柴米油鹽,卻不可能無師自通。從前連日的青菜招待並非敷衍,礙於風雪,礙於滿林桃子已入土,礙於簡樸的農家生活。必不得已,僅此而已。
門外有聲響,寒兒匆忙擦乾眼淚。敲門聲落,寒兒開門,站在門外的竟是皇甫聖楓與清角。
“角兒姊姊,我爹爹呢!”未等清角進房,寒兒已迫不及待問道。
“寒兒,我亦不知師父在哪。”方纔已在皇甫聖楓那裡瞭解大致,得知師父未曾歸來,她焦急之態雖未呈於面容,但心中沉重卻如山負。她如此平靜,不過是不想寒兒擔心過度。
“這……”腦中反覆的是不祥的畫面,當時心中突兀的疼痛看來當真源於父親。父子連心,他信服。
“那日交戰我被敵人引開,而後因武功不敵被擊昏。再醒來時,已是一日之後。所…所以,最後結果如何我亦不知?!彼c楚衛藍繁瑣的交錯於今說來毫無意義,扼要講明當時情況,方是首要。
“戰後的第二天,吾等去過大戰地點,可是並無線索可追。殘破的青石橋,碎裂的烏篷船,以及隱有的血跡,說明不了孰勝孰負。於此,是危是安,並不能輕易斷言?!被矢β}楓言道,於此雖是多爲安慰寒兒,但冷靜想來,亦不過如此,畢竟,他相信皇叔、他相信血災,絕不會在世間消亡。
“可是,若是爹爹贏了,他爲何到現在還不歸來?”說得再多,若見不到父親平安歸來,懸著的心終究不會放下。不哭不鬧,寒兒是逐漸成熟的孩子,可是他依舊是個孩子。
“其中定有我們想象不到的意外發生,或許荊前輩有必須去做的事而未能來及通知我們。”皇甫聖楓手中摺扇揮開,一條真龍翱翔其間,“飛嵐騰雲的追蹤之術已在江湖頂端,讓我們一同再去次那日的交戰地點,細查之下,定有蛛絲馬跡可尋!”
“於今看來,也只有這樣了?!鼻褰悄抗馔断蚝畠海圃卺缜笠庖?。
而寒兒早已迫不及待,他不願在此無果的等待,“事不宜遲,那我們現在便去吧!”
{三}生死相依
孤冷小廊,徹夜寂寞。
鬼谷清淨,卻不可能是他落足的家。
因爲,他是沒有歸途的江湖泊客,走在一條無盡延伸的路上?;蛟S僅僅是鬥轉在這裡與那裡之間,然步伐終歸不會停下。
所謂,浪跡,未必天涯。
所謂,想留,卻不能留下。
他總會觸景傷情,儘管他是別人眼中無情無義的冷血血災,刀過劍落,血流成河。可是他依舊能用一支竹蕭締造夢中繁華。寂寞如梭的繁華。
悠揚聲過,銀湖水皺。月光鋪滿的水面,竟有游魚翻躍,似要觸及他流動在音孔之上的指尖。
這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爲萬籟歸於寂滅的引音。可是有一隻小貓並未入睡,並且,在他身邊徘徊良久,從日暮之時,他與曙念兄飲完小酒幾杯離去,小貓便在他身後一直未曾跟丟。
曲終,人未散,他負下脣邊竹簫,安靜,說道,“此時已無他人,大可不必躲藏。容身青葉之中,小心露水打溼衣裳著涼。”
而後,簇擁成團的萬年青劃過微動,有一清秀小童現出身來,嘴角微努,說道,“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他並未回身,言語之中不見喜怒。
“我跟蹤你,不,不,不是跟蹤……”小童匆忙自我否定,如今,是也不是。
他莞爾轉身,小童目光躲藏,遊離兩旁,“不是跟蹤?唔?那你說說看?!笔鞘锬钚值男鹤恿杷粒m初來,卻已經介紹,故而識得。
“我,我…我想跟你學武功!”支吾之間,還是滿含勇氣地說出。他們算不上熟悉,可是小童對他卻有莫名的好感。就像他看到小童俊秀的模樣,亦難能不喜歡一樣。
“跟我學武功?爲什麼?”突然之間,小有興致,劍眉微揚,星目如洞。
“因爲你和我爹比武,你贏了?!毙⊥患偎妓髡f道,當時那一戰勝負分明,再明朗不過。
原來如此,那一戰不過老友重逢即興切磋,他卻不想竟勾起小傢伙興致。
“你爹那時可未盡全力?!惫砉任涔π?,可不是一場無關痛癢的比試即可看出。
“可是你也一樣未盡全力。”小傢伙鄭重說道。
“唔?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所知倒不少。”他微笑說道,血雨腥風之中,難得一見的微笑。
然未等小童言語,便又聽他言道,“鬼谷武功與鬼谷陣法一脈相承,二者相輔相成相生。單打獨鬥顯示不出鬼谷絕學精髓,若是放在戰場之上,鬼谷之學,可破千軍?!?
他所言並未誇大,五歲小童似懂非懂,“破千軍?”
“正是?!彼鲅早H鏘有力,一時撫平了小童所有懷疑。
“我應該叫你傲兒,對嗎?”
小童輕輕點頭,他緩緩伸出右手,目光溫和。他從未與孩童單獨相處過,他生活在一片血色的世界之中,無暇純潔與他所走的路有巨大反差。
或許他不該伸出這隻手,他不是莽撞之人,他從來不曾予他人一隻手,然則此時,卻不自禁。臥劍的手沾滿鮮血,幾度春雨秋風,亦然洗滌不淨。他欲伸回,可是小童卻靦腆的向他走來,小手搭在大手之上,像實現了某項約定一般。
他感到,傲兒的小手冰涼,在這深秋的夜裡,五歲孩童的火力抵不住蕭瑟涼風??墒?,他總能這樣輕易溫暖他人,雖然他並不知。
“叔叔?!毙⊥p輕叫道。
之後呢?
之後的情景容不得他懷念。
之後的記憶戛然而止,他猛然驚醒。
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