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嘆世間最癲狂,
陰陽相隔生死兩茫,
猶擁爾七分溫婉作畫,
再留三分靜好,
伴作絲竹聲。
{一}夢里洪荒
蒼茫的時光里,到底是什么在慢慢抽離?
唯美的畫面更容易帶給人無法忘懷的遺憾。一如此般攀附不休的夢魘,苦苦糾纏了他八年,刻意回避,卻總是突兀出現。
眉頭緊鎖,額頭上汗水密布。他沉迷的,是往往復復,不可避免亦無能抹殺的回憶。撕扯,折磨,叫他心無安所,那個溫婉美好的女子,他的亡妻,寒兒的生身母親——柳安顏。
不求共天荒,只愿與君老。然年華猶存,她卻先行離開,經年一別,便是生死兩茫。他隔著時光相望,試圖尋跡到溫存的美好,可是世間再也沒有她的身影,追尋追憶,不過徒勞一場。
“爹爹,爹爹……”
再一次的擺脫,再一次的不甘。是寒兒的輕喚聲,驅趕了他“美好”的夢境。
父子同床,睡眼一睜,便是寒兒那張惹人憐愛的臉龐。
“爹爹,您又做噩夢了?”一邊說著,一邊用稚嫩的小手抹去父親額間的汗水,孩子猜想不出到底是何般洪荒猛獸闖入了父親的夢中,總是令父親沉淪入情太深。
“為父沒事,寒兒。”他這樣說,卻依舊心有余悸。勉強自我收斂暴露無遺的脆弱,意識覆蓋一層灰暗。
他該回到現實。
“寒兒去做早功了”,翻身下床,洗漱打理。五更初過,天現微光,寒兒通常便是此時到院中習練拳法,或攜一本詩經,朗朗而誦。
林淵靜默在床上,夢中的畫面余韻未絕。而門外卻又傳來了寒兒的聲響——
“爹爹,您快來!”聲音略有急促,霎時間便狠狠揪緊了他的心。難道?不容多想,未及更衣,一身睡裝的林淵已是迅雷不及掩耳,飄落院中。
雖是驚蟄已過,桃花燦然,但初過五更的天氣,猶有余寒。院中,是一臉驚疑的寒兒,以及跪落在地的,面容憔悴的姑娘。
寒兒走過,倚與林淵身下,默默等待父親打理此出出人意料的情景。迷路的姑娘,為何會跪落在此?他理不清眉目,但他想得出,父親不愿相告實情于他。
空氣中有淡淡的桃花清香,混合涼薄的晨光,覆落滿院。
林淵微嘆,本想再次遣子回屋,但是低首對上的,是寒兒空澈的雙眼,以及疑云遍布的小臉上,一抹不愿的神色。罷了罷了,紙終究包不住火,一切不會一直按照他所愿的軌跡發展。或許只要有了一個小小的缺口,便必將全盤托出。寒兒的期待昭示在面容之上,此般地步,他亦不再勉強。那么,便順其自然一次,縱然他萬般不愿。
“姑娘此舉為何?”她的意圖明顯不過,然林淵卻并不說破。
“你不必裝傻,我的目的你再清楚不過。”她在院中跪了整夜,冰冷的話語掩藏不住深沉的疲憊。然炯炯的雙眼寫滿了決絕,驅除了未盡的冬寒。
“林某昨日就已明說,姑娘不致如此健忘。還是先起來說話吧,在下一屆村夫,受不起如此之禮。”
“你不應我之愿,我便不會起來!只想拜你為師,習你蓋世神功,以報血海深仇,告慰親人在天之靈,本不用你親自出山,更污不了你高貴的雙手!”她有著出人意料的毅然決然,溢于言表的恨意掩蓋了心中無以言說的悲傷。
“你身上的暴戾之氣太重,何況你的愿望又與我的愿望大相徑庭。所以姑娘還是請回吧。”
“別把我的話當耳邊風!除非你收我為徒,否則我就算跪地致死,亦不會離去!”
林淵攜著寒兒轉身歸屋,再不予理睬。除卻對待他的寒兒,從來不是心軟之人。而這偏偏的一個例外,卻成了動搖他的最大所在。
屋里有微妙的安靜彌漫,流動著欲語還休的悸動。約有一刻,寒兒終是忍不住打破了無言的緊張局面。縱使幼小如他,也能從剛才的對話中明理一二。本是不愿違背父親的意愿,但轉念浮現可憐的姊姊在外跪地一夜的情景,雖素不相識,但天性善良溫和的他還是小聲的向父親為她說上幾句求情之話。
“爹爹,要不叫門外的姊姊進屋來坐吧。您不是常教導寒兒說,要與人為善嗎?”語聲怯怯,他知道父親有自己的理由,他不該亦無力干預。
“寒兒,有些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其中的曲折等你長大后,為父會說與你聽。”林淵不允自我存有憐憫之心,因為他曾應允過亡妻,再不理江湖事。埋沒草野神功空負,他未曾有過分毫怨悔。他余生唯一的心愿,便是安然的將寒兒撫養成人。
“但是爹爹就坐視門外的姊姊一直跪到死嗎?”焦急之因,寒兒的雙眸已泛紅,心地從來善良無暇,他極少會頂撞父親,但他實在不想慘劇發生在自己面前。并且,他更不相信,一向對他和藹慈善的父親會是個鐵石心腸、不近人情的冷血之人。
“為父有這樣做的理由,她會知難而退的。寒兒,不要為難父親好嗎?”想為愛子抹去眼角淚花的手抬在半空卻又停下,他不知該如何安撫這一場情緒的波動。
“姊姊她不吃不喝不睡,若還是一直堅持著,爹爹會被她打動嗎?”寒兒試探問道,滿心期盼地望著父親,只為有一個妥善的回答。
沉默,寒兒說得不無道理,如果她堅持至終,他就真的會允許她死在寒兒的眼前嗎?為了寒兒,盡管他一萬個理由絕情到底,但還是情不得已做出退讓。
“明天此時,若她還是一如如此,為父便應了她的請求。但是在此之間,你不準出屋探望她,否則,為父絕不會留她!”他只想門外的女子眼見無望,自行離去。卻又難以騙了自己,只因那一道倔強的眼神,使他相信,有些人的信念,至死不休。
“爹爹,我出去練拳。”
“不用,今日你就在屋內讀書即可。”
“爹爹,我出去給您打壺酒。”
“不用,昨天的還猶有半壺。”
“那爹爹……”
“寒兒,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所有的小小的意圖,皆被輕易地看穿,寒兒無計可施,表情訥訥。只能透過窗子同情相望,并默默祈求,姊姊可以堅持得住。
{二}所謂清角
飄渺朦朧如在混沌之中沉浮,是死亡還是重生?
意識模糊時是在三更天,縱然她想堅持,但是身體的機能已然達到了極限,進而昏厥不知人事。而今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竟是個天真孩童的笑臉。
“姊姊,你醒了呀!爹爹,爹爹,您快來,姊姊醒來了!”寒兒的語氣中掩不住驚喜,興奮之余卻又壓低聲調,生怕驚擾。
窗外透進一股薄薄的陽光,又是一個清爽的早晨。
她微微打量著這不大不小的房間。樸素不失典雅,充實卻又毫不擁擠。一幅水墨設色陰郁,卻如覆富麗輝煌的金碧,青山綠水為題,水暈墨張之間,淡雅安寧盡表于意。
荊天淵不同于那些粗獷野蠻不拘小節的江湖豪客,過慣刀口劍刃求生的日子,只手遮天風云叱咤,卻連基本的生活起居皆打理不成。他能將一切布置的井井有條,當真令人意想不到,曾經嗜血成性、冷酷無情的“血災”竟暗藏這般心靈手巧。或許,這一切皆來源于依在他身下的孩子。她總比別人多了解一些荊天淵的過往,只謝過往一些微妙的因緣。如同她知道這八年來是他獨自帶著小兒生活一般,所以,她有了一個不可求的契機,尋他蹤影,拜他為師。縱使過程曲折,一直跪求他到昏厥,然她心中還是歡喜,畢竟,她成功了。
“你醒了,先把湯水喝了吧。”林淵說道,手中是方煮的清湯。
“師父受徒兒一拜!”她翻身下床,跪落在地,重重地叩首,匆忙完成這最后的儀式,生怕他又臨時變革,將她趕出門外。而這般倉促之舉,實非林淵所能預料。
“不必多禮,姑娘請起。師父一稱在下實不敢當。”林淵淡言道,舉手之間,一股緩和而又輕柔的氣力已將女子拖起。
她還未反駁,倒是寒兒會錯了意,急急說道,“爹爹不是與寒兒說好,只要姊姊堅持到今早,您便收她為徒嗎!”她雖不知荊天淵與寒兒私下的約定,但聽聞寒兒一語,亦大致明曉,不禁感激地看向寒兒。
欲語還休,他拿寒兒無法,雖然他已然有心教她武功,卻并不感有師徒相稱的必要,他不想在以后的相處中,有著高人一等的威嚴,更從未曾想過要有一人,整日以徒之名,來拜謝他的收容。
“我會教姑娘你些拳腳,而姑娘不必在意,待姑娘學成之后,請自離開,而后,我們便是陌路人再無瓜葛。所以,姑娘不必稱在下為師。”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在上,請您不必自謙!”堅定中帶著一抹欣喜,亦不忘將遺漏的介紹補充完整,“徒兒姓洛,名清角。”
清角,清角。他在心里默念,而后終于想起了全部。玄妙莫如清角,動人莫若清角。她是不是會如那傳說中的《清角》曲一般?是天之禁忌,終將引鬼神之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