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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朵夫趕到車站站臺時，犯人都已坐進安著鐵格子窗的車廂裡了。站臺上站著幾個送行的人，他們被禁止走近車廂。押解人員今兒特心煩：從監獄到車站的路上，除開上面兩個中暑的外，另外還有三人倒斃。其中一人也同上面說的兩人那樣送到附近的警察分局去了，剩下兩個卻是在這兒，在車站上死的。他們心煩倒不是因爲在他們押解下死了本可以活著的人——他們纔不爲這牽腸掛肚呢——而是因爲，必須按章辦理當此情況下必辦的種種手續，將死者連同有關死者的文件和死者衣物送到該送的地方，從押送去下諾夫哥羅德的犯人名單中勾銷他們的姓名。這些事辦起來很麻煩，尤其在這樣炎熱的天氣。

押解人員就是爲這麻煩事而在忙碌，在他們沒有辦完此事之前，不準任何想同犯人見面的人接近車廂。不過，後來聶赫留朵夫給一個押解軍士塞了些錢，還是得到了準許。那軍士囑咐他快點兒，同犯人說完話就走開，以免被當官的撞見。這列火車共十八節車廂，除專供長官坐的一節外，全都密密匝匝擠滿了犯人。聶赫留朵夫每經過一節車廂，都聽見裡面鬧哄哄的，有鐐銬聲，忙亂聲，談話聲，還夾雜著毫無意義的髒話，但是，沒有聶赫留朵夫想聽到的關於同伴猝死途中的議論。他們關心的是背囊擺哪兒，有沒有解渴的水，坐哪個坐位。他朝其中的一節瞧了瞧，見在車廂過道里，押解兵正在取下犯人的手銬。犯人一一伸出手腕，一個押解兵管開鎖、取下手銬，另一個管回收手銬。過了男犯車廂，就是女犯們坐的了。在女犯坐的第二節車廂裡一個婦女在不斷地呻吟：“哎喲喲，我的老天爺呀！哎喲喲，我的老天爺呀！”

他按押解兵的指點，繞過第二節走到第三節車廂，剛把頭湊近窗口，便迎面撲來從人身上發出的濃烈的汗臭味兒，和女人們尖著嗓子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所有

坐位上都是女犯的一張張熱得發紅的汗臉。有的穿長褂，有的穿小褂，但全都在嘁嘁喳喳。湊近窗子的聶赫留朵夫引起了她們的注意，靠窗坐的停下嘴巴扭頭看他。瑪絲洛娃坐對面窗口，只穿一件上衣，不戴頭巾。挨她坐的皮膚白淨的菲道霞在笑。她一見是聶赫留朵夫，便捅捅瑪絲洛娃，又朝窗口指了指?，斀z洛娃忙站起身，用頭巾裹住烏髮，帶著她那微笑著的紅紅的汗臉兒高興地走近窗口，雙手抓住窗上的鐵格子。

“今兒真熱！”她笑著說。

“東西都收到了嗎？”

“謝謝，都收到了。”

“還需要什麼嗎？”聶赫留朵夫問。他覺得，從高溫的車廂裡冒出的熱氣，就像從桑拿浴室裡冒出來的一樣。

“什麼也不需要了，多謝您?！?

“能有點兒水喝就好了?！狈频老荚谝慌哉f。

“是呀，能有點兒水解渴就好了。”瑪絲洛娃跟著說。

“難道你們沒有水喝？”

“一拿來就喝光了。”

“好，我這就去，”聶赫留朵夫答道，“去向押解兵要水。咱們這回只能到了下諾夫哥羅德再見面了?！?

“您也去嗎？”瑪絲洛娃像是不知道這事般問道，同時很覺高興地瞥了他一眼。

“我乘下一班車走?！?

她沒答話，只是過了幾秒鐘後深深嘆了口氣。

“老爺，聽說死了十二個犯人，真有這回事嗎？”一個陰沉著臉的年老女犯粗聲粗氣地問。

她就是科拉布列娃。

“我沒聽說死了十二個，我見到的只兩人。”聶赫留朵夫答道。

“說是有十二個呢。死了人，就沒人過問嗎？這羣惡魔！”

“婦女中沒有生病的吧？”聶赫留朵夫問。

“娘兒們身子倒結實些，”另一個矮個女

人哭著回答，“但偏偏有個人要生孩子。這不是？在那裡叫喊哩。”她指著前一節車廂說。從那兒傳來連續不斷的叫痛聲。

“您剛纔問還需要什麼，”瑪絲洛娃極力掩飾從脣邊溢出的微笑，“能不能去說說讓這女人留下？瞧她那份難受勁兒！”

“好的，我去說。”

“還有，能不能讓我妹子見她丈夫塔拉斯一面？”她眼睛望著含笑的菲道霞說，“他不是和您一塊兒走嗎？”

“先生，不準和犯人交談?！币粋€押解軍士在他身後告誡。這不是允許聶赫留朵夫走近車廂的那個。

聶赫留朵夫離開窗口去找押解官，爲生孩子的女人和塔拉斯說情，但費去很長時間都沒能找到，也沒能從押解兵嘴裡打聽到當官的在什麼地方。他們都在忙：有的領著犯人去什麼地方，有的在買路上吃的東西，有的在把行李裝車，有的在侍候與押解官同行的太太。誰也顧不上回答聶赫留朵夫的問話。

待見到押解官已鈴響兩遍了，押解官一邊用短手指擦他遮住嘴巴的鬍子，一邊聳著肩不知爲什麼在訓斥事務長。

“您究竟有什麼事？”他問聶赫留朵夫。

“你們車廂裡有個婦女就要生孩子，所以，我想應該……”

“那就讓她生好啦！等生出來再說?！闭f罷押解官甩開兩條短胳膊，上他自己的車廂去了。

管發車的手拿哨子從聶赫留朵夫身邊經過，最後一遍鈴響了。送行者和車廂裡的女犯發出一片哀號。聶赫留朵夫和塔拉斯站在月臺上目送一節節帶鐵格子窗的車廂閃過。先是擠滿剃了頭的男犯的車廂，接著是女犯坐的，從第一節女犯車廂窗口可以看到有的紮了頭巾，有的露著頭，然後是第二節，裡面要分娩的婦女仍在呻吟，之後便是瑪絲洛娃坐的第三節。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窗後，對聶赫留朵夫露出悽楚的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