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鄴城。
戰(zhàn)國時期,鄴城本屬魏,是爲陪都。後來歸於趙,因爲鄴城之上便是邯鄲,邯鄲爲趙都,城池規(guī)模大鄴城數(shù)倍,鄴城便成爲了拱衛(wèi)邯鄲的衛(wèi)城。
自陳餘起兵以來,邯鄲城中死了不少人。上至趙王歇,下至百官黎民,邯鄲城中流血上萬,城中不少百姓逃離邯鄲。而對於陳餘來說,往昔那一幕幕血腥的記憶,他也不想在回想了。亦師亦友的張耳,死在了他的手裡;將他視爲肱骨的趙王死在了他的手裡;爲他立下汗馬功勞的田橫也死在了他手裡;公子彥、公子闕以及長公主予並十多位王室血脈皆死於他手。當他攻破了善無城,親手射死趙予之後,他便成了趙國之主,他的雙手早已經(jīng)沾滿了血腥,他也不再是以前那個一心推翻暴秦,一心輔佐趙王的陳餘了。
他一統(tǒng)了趙國,試圖更改王號。與代王相比,他覺得還是趙王這名號好聽一些。然而他心中依舊有兩根刺,第一個根自然是逃到秦國避難的前趙王子嶽,第二根刺便是那座死了無數(shù)人的趙都邯鄲。自去年從雁門退兵以來,他只在邯鄲城的王宮裡留宿了半夜,半夜之時他聽到了無數(shù)的慘哭之聲,似乎有無數(shù)的冤魂要找索命。自從那晚過後,他就再也沒入過邯鄲城。
站著鄴城的城頭,看著城外那條波瀾不驚的鄴河,陳餘的鼻息之間似乎再也聞不到那濃濃的血腥味了。此時天氣雖寒,但鄴城內(nèi)外卻依舊熱鬧翻天。在各種哭聲喊聲鞭打聲中,無數(shù)披頭散髮的百姓和無數(shù)趾高氣揚的官差從城中走出。由棘山採來的石料,由鄴河流下的原木,還有從趙國各地徵召的工匠……這些東西,將會壘成一座只屬於陳餘的宮殿。
有屬官建議陳餘可將邯鄲王宮的用具直接搬到鄴城來,陳餘卻認爲那些東西有邪,讓人燒掉了大部分後,他纔開始安心。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信起了方士,所以讓彭越在各地尋找有名的方士。短短幾個月內(nèi),陳餘的麾下就有數(shù)十名方士,其中有名者如刑雀,上官龍子幾人竟然混上了官衣,上官龍子被陳餘拜爲上卿大夫,刑雀一躍成爲了趙國的丞相。而原先被陳餘視爲左膀右臂的簍悅,因爲勸陳餘勿要輕信方士而被貶,聽說在回鄉(xiāng)的路上被強盜給殺了。簍悅死後,陳餘身畔又有幾名官員被方士看出身具妖邪之氣,於是通通讓彭越殺了。因爲陳餘越來越信任方士,就連上將軍彭越都不得不討好上官龍子與刑雀二人。彭越爲了保住官位,不僅要送大禮給二人,還要配合這些方士一起污衊朝中大臣。
自方士入朝以來,不過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那批同陳餘造反作亂的老部下就換掉了大半。聽信方士的讒言後,陳餘如今只信任他的親屬,凡是跟陳餘有關的親屬,都一個個身居要位。隨著陳餘的弟弟和岳父上任趙國的左右二將軍後,上將軍彭越的權利很快被架空,堂堂的上將軍不僅失去了曾經(jīng)屬於他的親屬部隊,如今所能調(diào)派就只有隨他抓捕方士指認妖人的三百鐵甲軍。
站在鄴城的城樓之上,吹著那始終寂寥的寒風。回想起以前,陳餘有時候連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以前同張耳寫賦共歌的人是他嗎?以前同張耳一心復趙的人是他嗎?
陳餘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越來越膽小,越來越害怕。他自己就屬於亂臣賊子,所以他很懼怕有人會造反。以前的田橫,如今的彭越,他都不相信。哪怕沒有方士的進言,他也要除掉彭越。也許就如方士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上自己除了信任那些跟自己有血脈之親的親人外,還能相信誰呢?
城樓下,彭越捉刀騎著押著了一大羣犯人出城。鄴河邊築有祭壇,祭壇燃起了熊熊大火,身穿黑色祭服的方士在跳著各種扭曲而怪異的舞蹈,主持祭會的上官龍子正在舞劍施法。這場祭會,名義上祭拜河神,而據(jù)上官龍子所說,因爲前趙的怨氣還未消除,必須用血祭來清洗怨氣。只要怨氣一旦消除,陳餘就不會再頭疼,也不會在沾染妖氣。
彭越所押的犯人都是牢裡關押的囚犯,共計一百一十三人。彭越帶著這些囚犯來到了河邊祭壇,他下了馬走至上官龍子的身畔,那張顯得極爲兇狠的臉上竟然堆滿了諂笑,他身材高大,卻不得不躬身於上官龍子。就連說話的時候都要斟酌仔細,絕不說污言穢語。上官龍子對上將軍的表現(xiàn)很滿意,面對恭敬的彭越他也並沒有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上官龍子一捋鬍鬚,昂首挺胸的走在彭越的前面,手一指那些犯人,開口說道:“只需八十顆首級,血祭用不了這麼多,剩下的上將軍看著辦吧?”
身後的彭越稍微一愣,隨即說道:“這些人都是些窮兇極惡的囚徒,既然用不了那麼多,那麼就沉江吧!”
上官龍子微微頷首,似乎對彭越的話很滿意。他那狹長的丹鳳眼一瞥彭越,彭越立即會意,向自己的部下吼道:“立刻行刑!”
語音剛過,屠刀便起,聽著風聲不過一愣之間,那八十一顆首級便滾出了老遠。無頭的屍體被丟棄在地上,那脖腔之間還在噴灑著血液。
當?shù)厣系难哼€未乾涸的時候,去往秦國的使者已經(jīng)快趕到鄴城了。他出咸陽,過函谷。經(jīng)魏地,渡黃河。用快馬三匹,就將自己送到趙國鄴城。
當使者到時,河畔依然在唱歌,棘山的民夫還在採石,道路上的監(jiān)工依舊還在揮舞著皮鞭,可站在城樓吹風的陳餘卻又因爲頭風而回到了宮中。
有薑湯熱枕,有濃藥良醫(yī)。——但這些陳餘統(tǒng)統(tǒng)不用,他躺在牀上顫巍巍的舉起手,手邊的陶碗中盛著半碗清水,清水之上漂浮著小半截還在燃燒的符紙,符紙上飄蕩著一小撮綠油油的火苗,卻在水怎麼都不肯熄滅。
陳餘用雙手捧起了那個陶琬,猶如朝聖一般送到自己嘴邊,待符紙熄滅之後他纔將碗裡的符水慢慢的飲進。
一股通透從腹內(nèi)直至天靈,陳餘瞇著眼感嘆一聲,似乎頭也不是那麼疼了。讓人將方士送出宮殿,便有宦官輕腳輕手的走到他面前,宦官將使者覲見的消息說了,陳餘便開口說道:“既然回來了,那便見吧!”
去往秦國的使者立即進宮,就在陳餘的病榻下將秦王邀請他去往雲(yún)中冬狩的消息說了。使者自覺自己完美的完成了任務,本來正等著大王勉勵的時候,突然一個陶琬砸向了他的頭顱。
只聽的“嘣”的一聲響,脆渣跟著鮮血便沿著他睜大的雙眼向下淌。使者長大了嘴巴,只感覺腦中在嗡嗡亂鳴。陳餘臉上帶著不自然的潮紅,他從病榻上站起,一雙眼睛瞪得渾圓,他大聲的咆哮道:“明知道孤病了,還讓孤去冬狩!你是想害死孤嗎?孤讓你去秦國幹什麼?是讓你去結盟!帶回子嶽那個小兒!你帶回了什麼?告訴孤!”
使者眼裡流淌著一條猩紅的瀑布,他彷彿聽見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震撼聲。正當他感覺瀑布下的激流濺得自己渾身溼透的時候,他卻又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騰空而起。
是陳餘的手將使者舉了起來,他此時正雙腳立地,愣愣的看著陳餘,他額頭上的碎渣和鮮血也一滴滴滴落在陳餘的臉上。他突然間想起自己的大王不僅能做賦鳴詩,還能舞劍引弓。就如現(xiàn)在,哪怕大王還是個病人,他依舊可以輕易的將自己的提起。鮮血濺在了陳餘的臉上,那血色的點滴化成了無聲的火焰。
使者聽得陳餘低吼了一聲,自己就墜落到了地上。陳餘轉(zhuǎn)身,從牀邊拔出了劍,一劍下去,地上便多了一具屍體,多了一灘血。
直到臨死的時候,使者依舊沒想明白自己爲什麼會死?他那放大的瞳孔裡寫滿了不可置信:我曾是大王的心腹,爲什麼大王會殺我?
陳餘癱坐在牀上,胸口在不停的起伏著。不知道等了好久,一個端水進來的宮女失聲尖叫,水盆落地驚醒了喘氣的陳餘。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之後,陳餘眼睛驀然圓睜,倉惶的大叫:“尚桀爲何死在了這裡?他不是出使秦國了嗎?快叫刑雀!叫公孫龍子進宮!”
地上那死不瞑目的屍體,那鮮紅的血液無時無刻的刺激著陳餘的神經(jīng),他喃喃的說道:“宮裡有妖!宮裡有妖!”
公孫龍子和刑雀急忙進攻,進進出出的人那麼多,很快尚桀的屍體就被搬走了,地上的血液也被抹布抹掉,等屋子再一次收拾乾淨之後,刑雀才正色的向陳餘說道:“大王無須擔心,這位使者可能在路上被妖邪侵體,所以想進宮謀害大王!辛虧大王有天命紫氣附體,這妖邪被紫氣一衝,故而死在這裡!臣要在這裡賀喜大王!大王激發(fā)了身上的天命紫氣,日後必然能萬邪不侵!”
陳餘木木的點頭,腦子亂成一團,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而剛剛想進宮詢問使者帶回了什麼消息的彭越卻豁然止步,他看見士卒擡出了尚桀的屍體,彭越揭開了白布一看,尚桀那死不瞑目的樣子便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彭越伸手撫平了死者的眼睛,然後默默的轉(zhuǎn)身離開了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