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與樂檀同入了御醫(yī)院, 但始終伺候在文素絹身邊的御醫(yī)只有樂檀一人,易輕陌只是個幌子。不過他平日卻並不見清閒,宮裡的宮女、女官每日來請他前去診脈的絡(luò)繹不絕, 後來實在人太多, 只能在御醫(yī)院前排起了長隊, 說是看病, 這些多半是貪戀他的美貌, 頭疼、腦熱,凡是能找的藉故都要往御醫(yī)院跑上一遭。
“都讓開,讓我進去。傳貴妃娘娘旨, 易大人進回暖宮爲(wèi)娘娘請脈。”
易輕陌認得傳話之人乃是郭水仙的貼身侍女。他與郭水仙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爲(wèi)何突然來請?
“易大人看這宮中的荷花可好?”
如今已入秋, 易輕陌看著滿池殘荷不知道郭貴妃所云何意。“回娘娘, 這……”
郭水仙嫵媚一笑, 聲音如秋日纏綿的薄雨:“這殘荷不合易大人的心意嗎?本宮可是刻意爲(wèi)你留下了這滿池的殘荷。”
“爲(wèi)我?”
“咯咯,不是易大人說的嗎, ‘留得殘荷聽雨聲’,這不,本宮就爲(wèi)你留下了。你看這殘荷,你再聽這秋雨,我們同在唱晚亭裡欣賞, 何嘗不是人生一大雅事?”
易輕陌見她故作嬌媚之態(tài), 大有要亂君臣之禮之勢, 忙道:“回娘娘, 那並不是在下的詩, 而是前朝李義山之作。娘娘剛經(jīng)歷小產(chǎn),不宜在外久坐, 還是讓在下爲(wèi)娘娘請脈,不知道娘娘有何不適?”
郭水仙做西子捧心狀:“我的胸口疼……”
易輕陌正瞠目結(jié)舌不知如何作答,忽聽背後傳來聲音:“皇嫂胸口疼,本公主有辦法!”
李沁氣勢洶洶而來,語氣中大有酸味,易輕陌不怒反笑,好個刁蠻丫頭!
郭水仙被人撞破了好事,又碰了軟釘子,心中又是羞愧,又是不快。“原來是凝春公主,公主不去準(zhǔn)備挑選駙馬之事,卻來我宮中,看來還是清閒啊。”
易輕陌聽了一愣,凝春公主要挑選駙馬了嗎?她望著他的目光如炬,似是無盡的哀怨,又似是質(zhì)問。他眼中突然有些閃爍,這種感覺在他小時候偷了爹爹的“橙心堂”古宣紙用來畫烏龜時也曾有過。
李沁俏嘴一撅:“我的事不用你管!”
“公主好會說笑,我雖說不想管,但公主可知應(yīng)徵駙馬的人裡面有我的胞弟,國舅郭玄。如果……公主嫁入我們郭家,那我們可不是親上加親?到時你就不能叫我皇嫂了,應(yīng)該叫姐姐。”故意放慢語速,聲音更加綿柔風(fēng)騷,若是平常男子早已酥麻入骨。
易輕陌起身道:“既然郭貴妃無病,那麼御醫(yī)院還有事,我就先告辭了。”
郭水仙:“易大人……輕陌……你們!”
易輕陌哪裡等她出言挽留,早已拉著李沁的手快步出了唱晚亭,離了回暖宮。
看著李沁漲紅的臉如朝霞一般,易輕陌心情莫名地好起來。在那唱晚亭裡碰到的都是不著調(diào)的東西,終於讓他見到一處應(yīng)景的,——這滿臉飛紅豈不像極了天邊的晚霞?唱晚,唱晚,易輕陌寵溺地道:“你的凝春宮不夠大嗎?跑到人家宮殿裡搗亂?”
“其他地方?jīng)]有殘荷嗎,還要跑到人家的回暖宮來?這皇宮裡有多少宮殿都有荷花池,偏偏你跑到她那裡去。我如果不是見你進了她的宮殿,也不會尾隨著悄悄跟來,哪裡想真的碰到她勾引你!”
易輕陌見她衝自己發(fā)脾氣也不氣惱,悠然道:“有人喜歡豈不是好事?”
一說之下李沁的委屈更加無法控制,畢竟十幾歲的女孩子,竟然噼裡啪啦掉起了眼淚。
易輕陌見她緊閉雙脣一聲不吭,削肩輕輕聳動,真真的楚楚可憐。忍不住上前,將她攬入臂彎。心不禁砰然,這副嬌弱的身子,偏偏是個火爆的脾氣,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不知道會因此受多少磨難。
李沁順勢撲到他的懷裡,粉拳捶打著他平滑的小腹:“你壞,你壞!爲(wèi)何對人家忽冷忽熱的?你爲(wèi)何不向母后爲(wèi)我提親?如果母后真將我許配給郭玄怎麼辦?”
“你母后不會同意你嫁入郭家。”
“可是如果是皇兄呢?”
“皇上……”易輕陌無言以對。王太后不會不代表李景不會。如今王、郭勢力之大早已蓋過他這個天子去,不敢保他不會利用李沁之事激化兩方矛盾。李沁之資,並未因爲(wèi)生長在皇宮而養(yǎng)成驕橫的性子,反而如山間野花一般自由、快樂、率真,真不知怎樣的男子才能配得起,如果嫁予郭玄,那真是暴殄天物,他這種淡泊無爭之人也要大罵蒼天無眼。
如果是普通的兄妹易輕陌敢對她說上一句勸慰的話,可是那個疼愛她的人除了是她哥哥,還是皇上,他易輕陌自認不懂凡人情,更甚去揣測天子心。
李沁離了他的臂彎,突然換做一副讓易輕陌倍感陌生的神情。
李沁:“一月后皇兄將爲(wèi)我挑選駙馬,屆時只要尚未娶妻的適齡官宦子弟都可應(yīng)徵,你可否參加?”
“我……不能。”他已因李沁背了負心的心結(jié),怎能讓如煙再因她生妒?
“你真的如此無情?”
“是。”他字咬得清晰。“輕陌已有妻室,非不願也,實不能也。”
李沁一怒:“你果然絕情!但本公主告訴你,選駙馬你若不來,我必定將文賢嬪之事公告天下!你易氏幾代忠良,不會讓皇室出這麼大的醜聞,危及社稷吧?!而且我也能看出,你與文素絹交情匪淺,不然也不會替她隱瞞。讓我嫁給郭玄是萬不能的,你去與不去已經(jīng)不是兒女私情這麼簡單,自己且考慮清楚!不但要去,而且要贏!”
如果到時李景,她這個親哥哥真的爲(wèi)了拉攏郭太師而將自己嫁給郭玄,那麼她這個做妹妹的也顧不得親情了。
易輕陌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因憤恨而失了本性的李沁,萬分心痛。他的眸子變得越來越深,終於,冷冷道:“原以爲(wèi)你是天真爛漫的性子,沒想到小小年紀(jì)也竟懂得威逼脅迫的伎倆!原是我看錯了你。——我說過了,我已有妻室,萬不會去的。”
李沁含淚瞪著他:“你堂堂易氏的嫡長子成親我會不知道?莫不是劫持二哥側(cè)妃的人真的是你,私下裡偷偷與那賤妓結(jié)成了夫妻?!你倒是去跟皇上稟明此事,那麼我也不用你去了。”
“你!”易輕陌氣結(jié),他不允許別人如此說如煙,更不能忍受這個口出污濁之言的人是李沁。憤怒,失望一起用來,他久久凝視李沁那張絕色的臉,第一次感覺原來她的美麗如此可惡。
易輕陌甩袖離開,不顧李沁在後氣極呼喊:“易輕陌,你給本公主回來!”
如煙之事暫且還不是公開於衆(zhòng)的時候,他公然去諳王府搶人犯了這麼大的案子,即使皇上有心留他也是不能。何況一旦事情敗露,以他之力,如何保得了如煙?
宮中之事本來錯綜複雜,如今又加上了一個刁蠻任性的公主,恐怕會越發(fā)讓他焦頭爛額了。
易輕陌入御醫(yī)院半月餘,傳出文素絹開口能言的消息。皇上“論功行賞”,易輕陌這個“幌子”也得到了一大堆的賞賜。
被文賢嬪請到韶華宮品茶。易輕陌不由讚歎:“你的茶道,這世間恐怕再無人能出其右。原以爲(wèi)拙荊的茶術(shù)已然登峰造極,沒想到人外有人。不過拙荊擅烹茶,更採集天地精華之水;文鸞擅抹茶,行的是幾近滅絕的千古茶術(shù)菁華。”剛剛經(jīng)歷了鬧心的李沁之事,沒想到意外地在這韶華宮裡找到一方寧靜。
他稱他“文鸞”,而不是娘娘,說明他已然將他當(dāng)做朋友。文鸞何嘗不喜?
“你已然成親?叫什麼?”
“拙荊如煙。”不知道爲(wèi)什麼,他對文鸞有天然的信任,雖然他曾幹過許多令其不齒的事情,但易輕陌更願意相信那是因爲(wèi)他也是受命運捉弄之人,只要稍加時日,給予良善薰陶,他並不是萬惡。
“好名字,定然是個溫柔似水的人兒。難怪你和諳王爺這樣的男子都會傾情於她。——你告訴我此事不怕我告密?”文鸞眼中雖有一些酸澀,但大部分都是會心的微笑。
易輕陌搖頭,抿嘴一笑。
“有時間倒要與如煙姑娘切磋一下茶道。”
易輕陌點頭。“有件事我一直想問文鸞,只是……”
“既當(dāng)我是朋友,何必爲(wèi)難呢?文鸞朋友不多,只你一個。上次設(shè)計郭水仙小產(chǎn)之事是我錯了,更不該陷害王綰雲(yún)。你能一如既往相信我可以改過自新,文鸞認了你這個朋友,今日起,文鸞定然再不爲(wèi)那茍且之事,也算對得起你的心。”
易輕陌沒想到他洋洋灑灑說了這許多,又見他真心悔改,心中何嘗不是高興?
“輕陌,方纔想問什麼?請講。”
“鬼醫(yī)樂檀可在你身上做了些什麼……我是說,陰陽交換之術(shù)。”
沒想到這樣的問題並未讓文鸞反感,他坦然道:“你既稱我文鸞,那麼我仍舊是文鸞,而不是文素絹。——我仍然是一個男子。這樣的答案能解輕陌之惑了嗎?”
易輕陌:“爲(wèi)何?”
文鸞苦笑:“雖然生了男兒身,文鸞卻是女兒心。遠在青州之時我便傾盡所有尋找到鬼醫(yī),希望他助我達成所願。可是遇到了皇上……他只愛男子,我已入了這後宮,怎能缺少他的庇護?成了女子,我還能立足嗎?”
“原來如此,不過你的聲線和形態(tài)已與一般女子無二。”
“沒了藥酒,我也自有一番保養(yǎng)之道。”說得真摯,好像是怕易輕陌不信他一般。
易輕陌點點頭:“文鸞既與皇上親近,可知他爲(wèi)何只愛男子?”
文鸞搖搖頭:“不知。這恐怕是皇上最深層的秘密了。不過既然輕陌相問,我自然會代爲(wèi)尋找答案。”
“多謝。輕陌借花獻佛,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文鸞,先不說皇上,你爲(wèi)何會喜歡男子呢?像你說的生就一顆女兒心,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