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奇無法掩飾心中不舍。“公子似乎變了, 讓天奇覺得陌生。”
易輕陌不去審視他此刻的表情,只肅聲道:“我雖然素來知道你魯莽難馴,但原以為至少是個聰明的, 如今看來竟是愚不可及!此事我幾次三番明示暗示與你, 你竟然還不思悔改!你不為我易氏滿門老小的人頭著想我怨不得你, 畢竟你姓趙不姓易。如今你為了一己之私, 卻連她王氏族人的命也不管了么?皇后與人私逃這是多大的罪過!王家出了這樣的女兒, 乃是欺天的大罪,論律當誅九族!就連當今太后都要受到牽連,社稷必將大亂, 你能保得了誰?!到時人都死光了,你們可是真真正正自在逍遙了罷!”言畢一甩袖子冷著臉走了, 看都不看天奇一眼。
天奇愣在當場, 自小一起長大從未見過自己的小主子用這種語氣說話, 言語間竟是讓人聞之色變的刻薄,一句“你姓趙不姓易”一下將他與易府的關系拉的不能再遠。更從未見他發過這般雷霆之怒, 是自己惹下了滔天大禍讓公子憤恨還是真如自己方才所言,公子變了。
不過,公子的話確實字字誅心,他是無法想像那無數的人為了他的愛恨被殺的情形。更加無法想像自己的師父、同門和最敬重的老爺、公子人頭落地的模樣。便是他們真的逃又能逃到哪里去?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皇上再如何不喜歡王綰云, 再怎么痛恨王家, 畢竟事關天家顏面, 豈有罷休之理?到時必定血流成河, 便是自己最心愛的人, 也難逃一死。若是因他的一己私念害了別人,他是萬萬不能原諒自己的。但是若要放棄, 他心里真是痛得無法言喻。他與云兒兩人的幸福和萬千人的生死相比,孰輕孰重?
他越想越是害怕,冷汗浸濕了小衣。他趙天奇不過是個易府里小小的侍從,王綰云卻是一國之皇后,雖說受盡李景百般嫌棄,但也逃不脫是母儀天下之人。他趙天奇何德何能,能擁有這樣命格的女子?
趙天奇怔怔地望著鳳儀宮的方向,拭去了不知何時流出的眼淚,忍著心里的不舍和疼痛,再不回頭看身后那宮殿一眼,咬著嘴唇逼自己向宮外走。公子說得對,他實是愚不可及!幾乎誤了無數人的性命。更愚蠢的是,他居然讓綰云知道了他趙天奇的心跡。若是當初一切放在心里,那痛苦的人,不過只有他一個人罷了。如今綰云卻為了他的一個混仗承諾,在深宮里受盡煎熬,祈望著能夠和他浪跡天涯。這真是絕對的笑話和諷刺。
趙天奇出了宮門,臉上帶著痛楚和淚水,只覺得心碎得一片一片似是秋天的落葉,掉進泥里,被那高高在上的人們踩得稀爛。
易輕陌亦跟在趙天奇后面出了皇宮,迎面又碰見帶人巡視的王正涯。“時辰還早,易大人這就退席嗎?為了明日的比試皇上已為各位公子在宮內安排了住處,公子可以不必大費周章再回府一趟。”
易輕陌風淡云輕地一笑:“多謝王統領。輕陌多飲了酒,頭重得很,怕留在宮中壞了這里的清靜,這就告辭了。”這話說得連他自己都不信,宮中何時有清靜可言?這個托辭果然是爛的很。
王正涯見他表情淡淡的,也不再多言,只命一名兵士將他扶了,恭恭敬敬地送出宮門去。
張平早已準備好了馬車在宮外等候,怕的就是公子突然想回府,如今倒真遇上了。
易輕陌見向天問也在,斥曰:“說了讓你好生在府中呆著,萬一讓黃……公子遇到又是一番口舌。”
向天問一面扶易輕陌上了馬車,一面輕聲道:“師兄陪公子進宮,天問心中著實擔心。”
易輕陌頗為動容,天問果然是個細心的,知道趙天奇執意陪他入宮為的就是王綰云,怕萬一出了什么事自己也好照應。“可見了天奇出來?我方才被王正涯攔下攀談幾句便不見了他的蹤影。”
天問:“師兄向府里的方向去了。”
易輕陌:“叫個小廝跟著他,看他的樣子我不放心。”
天問:“已讓張安去了。”
馬車里易輕陌和天問都沉默不語。易輕陌一臉的憂色,一雙明眸瞼去了神采,看得天問心里難過。“公子,天奇一定會想通的,你是為他好。”
易輕陌搖搖頭,道:“我沒有你想得那般好。我死倒沒有什么,只是我不忍心父親受我連累,到老了卻毀卻一生的名節。”說著,幽幽的眸子已去得遠了。
次日,眾公子齊齊聚集在御林苑進行武試,終于見到了遲遲未露面的凝春公主李沁。只見她小小年紀一身合身的銀白戎裝,手中紫玉鞭,身后牛角弓,英姿颯爽,讓人好不贊賞,□□一匹壯碩的棗紅寶馬顯得尤為醒目。
趙天奇嘖嘖稱奇道:“都說太后素愛凝春公主,如此可見一斑。”為了怕他人生疑,今日武試仍然由趙天奇陪同在易輕陌身邊,只是今日的天奇眉宇間已恢復了平日的男兒神采,憂郁之色盡去,讓易輕陌輕松不少。
易輕陌點頭曰:“她騎的這匹馬名曰赤風,乃去年大宛來京進獻給皇上的,太后見此良駒甚是喜歡,于是向素愛騎射的皇上李景要了來,只令人妥善飼養在御馬場,如今卻將它賜予了李沁,可見其母女情深更甚母子。”
“母女情深更甚母子”?天奇不由看了易輕陌一眼,公子何時開始喜歡評論起他人?其言語之尖銳亦是少見。
李沁如此情形,早讓見慣了名媛淑女的大家公子們心猿意馬起來,哪里想凝春公主不僅天香國色,著了戎裝更是如此風情萬種!其婀娜也甚,如玉樹一般,顧盼之間,讓天地生輝。
易輕陌心頭暗暗一動,直感覺心內絞痛難當,忙別過臉去,不去看她如夢的容顏。“刁蠻任性的秉性,再如何明眸善睞也怎敵如煙溫柔多情?”如此想,心中果然好過很多。
李景:“既是為凝春公主選婿,武試的題目也應是風雅。諳王素享雅王美譽,不若就為武試出題吧。”王太后也點頭同意李景的這個提議。
李諳頷首稱是:“那臣弟就卻而不恭了。既然沁兒披戎裝而來,那么勢必是要參與其中的。如此就不要太激烈,免得傷了沁兒。”
“沁兒”,易輕陌心中又是一痛。想當初兩人初見時她還是面上看來無憂無慮的“小心兒”,短短數月,已是物是人非。原來從一開始他愛上的便不是真實的她。
重家公子都是自帶兵器而來,又都是爭強好勝的年紀,見凝春公主佳人如此,早就有躍躍欲試之心,如今聽李諳一說,暗自揣測著無武可比,皆覺得索然無味。
李諳略一思索,對臺上的李景和王太后曰:“射柳可好?”
王太后懶懶地道:“射柳有什么新奇的,況且現在又不是清明時節,不應景。”
李諳一笑:“母后,不射柳枝,只將那新摘的葫蘆割開高高掛在柳樹之上,每只葫蘆里放一只鴿子,令眾公子彎弓射中葫蘆,鴿子飛得最高的以為勝。若未射著或者傷了里面的鴿子的,便為敗。”這個題目出得巧,不僅要求騎射之術精湛,更要有四兩破千斤的能耐,否則也是不能勝。
李沁一聽一喜,早下了赤風,跳到王太后的懷里:“母后,二哥這個想法新穎有趣!”
見王太后點頭,李景道:“就依諳王。”
不一會的工夫柳樹上已被掛滿碧綠的葫蘆,俏生生好不可愛。眾公子跨馬而出,拉弓搭箭,個個爭先。
眾公子中劉百川自不必說,出身將門騎射自然了得,只見他的弓上三箭齊發,分別射中三個葫蘆,三只白鴿高高飛出。劉百川酷酷一笑,回頭望著站在王太后身邊高高在上的凝春公主,好不得意。
禮部尚書薛林之子薛真本就長得頗有剛正之氣,騎射更是不俗,只見他馳騁中突然勒馬,隨著坐下寶馬一聲長嘯,薛真之箭已經發出,一支箭穿透兩只葫蘆,兩只鴿子飛出,竟沒有絲毫受傷,那支箭卻還牢牢地穿在兩只葫蘆之上!
眾公子各有所得,唯有郭玄雖然也中了一只葫蘆,卻也中了里面的鴿子,血淋淋的掛在柳樹之上,十分地煞風景。李沁厭惡地搖了搖頭,撒嬌似地撲進王太后懷里,又在李景面前說了許多的不滿。王綰云、郭水仙和文鸞齊齊地伴在李景身邊,旁人也就罷了,郭水仙一聽凝春公主的怨言臉上只是不好看,心中只怪自己這個弟弟太不爭氣。
易輕陌不屑一顧,郭玄本是頑劣子弟,昨日能在殿試上出得那樣一篇宏論不知道是其父郭太師費了多少工夫替他準備的,如今騎射比的都是平日之功,哪里有佛教可抱?
易輕陌也不急著上馬,只信步走到郭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旁人看來卻像是極親近的朋友在給予安慰一般,外人焉知他與郭玄的淵源?
易輕陌輕聲道:“郭公子家中酒池肉林,也需要殺死這小小的鴿子下酒不成?”說完大笑而去。
郭玄心下痛恨,卻無法發作,直憋得面如重棗一般。易輕陌哪里管他心情好不好:“倒讓你看看本公子是如何騎射的。”說完轉身而去。
趙天奇一面為易輕陌準備弓箭,一面道:“公子何故刺激他,郭玄如瘋狗一般,你不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易輕陌冷笑:“你以為以郭玄的斤兩他能耐我何?”說話間直覺身后一束冷冷的氣流迅速而來,易輕陌臉上的冷笑更加深了,又增添了幾分不屑。郭玄無謀小兒,竟然敢在御林園放肆,也該他報昔日掠青鸞、辱如煙之仇。
身后是一支冷箭無疑,朝向的正是自己的心臟。易輕陌只等箭近身稍稍施以內力改變其方向,到時如果郭玄看到自己發出的箭飛向了李景,且看他如何逃得了行刺皇上的大罪!
一切就在雷光交擊中進行。
但還未及那箭飛到易輕陌身前,身后氣流一動,有人已擋在他前面,將箭穩穩地抓進手里。不是趙天奇又是哪個?易輕陌慌忙轉身:“天奇!”
趙天奇晃一晃手中的箭,燦然一笑:“無礙的公子,只是一支冷箭而已。”
趙天奇突然護駕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也顧不得什么計劃不計劃,臉上一層薄怒:“以后萬不可如此!你知那箭上有沒有毒!”細心檢查他的手。“為何有個口子?”卻不像是這箭所致,倒是挫傷的,且不是新鮮的傷口。
果然趙天奇嘿嘿一笑,合上掌心:“公子莫要擔心,這口子不是被箭所傷,乃是昨日拍在青石板上所致。”
說話間已有御林軍將郭玄團團圍住,易輕陌和趙天奇也被帶到了李景近前。李景:“怎么回事?”
易輕陌:“皇上看到了,郭玄駕前行刺。”
郭水仙早搶先一步道:“易輕陌,你可知污蔑國舅是多大的罪?!”
李景一個凌厲的眼神瞪過去,郭水仙不得不閉上了嘴。李景:“輕陌,方才抓住那支箭的可是你的侍從?讓他將箭呈上來。”
易輕陌:“是。”以目視天奇。誰知趙天奇正要上前,突然感覺手腳冰冷,身子竟然虛脫一般無力,人早一步跪在地上,口中更吐黑血。
易輕陌:“天奇!”一把打開他握箭的右手,掌心傷口處早已鐵青一片。易輕陌毫不猶豫封住他的幾處大穴,從懷中掏出一個琉璃小瓶,取出里面唯一的一顆藥丸,塞進趙天奇嘴里。此時趙天奇已然不會吞咽,易輕陌只好輕擊其后背將藥丸送入其腸胃。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易輕陌慢慢抬眼,中有無盡絕望。他對李景道:“天奇無救了。”
都以為他此話是說給李景的,可是他知道他是說給王綰云的。
“無救……”王綰云喃喃地含著這兩個字,似乎無法一下洞察兩字的含義,又似乎承載不住它們太過復雜的含義。無救了……怎會?昨夜他還來,說會帶她離開皇宮,今日便“無救”了。不,這不是真的,是夢。王綰云想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想問他殷切的眼神中表達的是何種含義,可是她邁不動步,人已隨他慢慢閉上的雙眼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不好了,皇后娘娘昏過去了!”
王太后見狀忙命令宮婢道:“快將皇后扶會宮去!”轉頭對郭水仙斥曰:“都是你郭氏造的孽,如今驚了皇后,你們定然難逃干系!”
幸而李景對王綰云的昏迷未有懷疑,只當她十幾歲的年紀未經歷過生死,被唬住了。李景問曰:“輕陌,怎么回事?”
易輕陌手中握著天奇抓住的那支箭,怒曰:“回皇上,此箭上涂有見血封侯的劇毒,天奇雖然不是被箭所傷,但是因手上有傷口不小心碰到了箭頭,于是中毒身亡。”說著怒視郭玄,也不顧尚在駕前,早已一步沖到了他面前,伸手索住了他的咽喉。他何嘗不恨?天奇是他的侍從更是他的兄弟,如今竟一朝喪命!
易輕陌雙眼猩紅,一顆熱淚不生不息地流出,滑到他冷得如冰霜一般的面部,好想能讓人聽到嘶嘶的聲音。此毒并非不救,只是他的行動晚了。如果不是他大意,剛才天奇拿著箭時便細心檢查,那么天奇也不會因為那一刻的耽誤讓毒運行體內。
郭玄看著易輕陌此刻的表情,眼中俱是驚恐:“不……不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