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琴桌擺在廳內(nèi)偏右,綰色單薄衣衫的女子幾番試音後坐定,御座之人才朗聲一揮道:“那就請吳美人獻舞,蘇姑娘和音吧。”
翠色衣衫的妃嬪才盈盈一笑,脫去外裳露出似乎早已準備好的長擺裙,裙子上頭繡著嫣紅的條紋。她扭著腰站到正中央,緩緩一拜,甜笑道:“珩玉遵旨。”
說罷環(huán)顧四周,忽然扭頭朝若蕓看來:“就跳當下時興的‘紅顏曲’怎樣?”
若蕓一愣,點上琴絃的手指收回了袖中,搖頭道:“恐娘娘要失望,這‘紅顏曲’是不會的。”
“那‘相思賦’總會吧?”吳美人顯然有點不高興。
“若蕓三載不曾撫琴,恐怕這三年的曲子都不曾練過。”她如實回答,楚如蘭可從未彈過琴,她自然無從知曉這三年時興的曲子。
吳美人正氣鼓鼓的想發(fā)難,一個威嚴的聲音從御座上傳來:“朕最欣賞珩玉的落霞舞,不如就舞這一曲?”
既然皇上發(fā)話了,吳美人忙擠出個笑容:“皇上喜歡臣妾自當遵命。”說著足尖點地,手腕翻轉(zhuǎn)託舉,不忘扭頭對若蕓不懷好意的一笑,輕聲道,“我這落霞舞乃描繪落霞之繽紛壯麗,曲調(diào)可要你隨著我舞動來和,可要跟上。”
若蕓蹙眉,瞧著她說罷便轉(zhuǎn)了個圈子俯身,只得硬著頭皮彈起了從前演習(xí)最多的“霓裳羽衣”。
隨著幾下輕盈的琴音叮咚,吳美人翻了個雲(yún)手,緩緩從地上擡起上身,緊接著緩緩站起,由足尖著力揚起裙襬緩緩轉(zhuǎn)著圈,那拖尾的裙襬和旖旎的身段相稱輝映,彷彿落日時分那變幻的霞光映著水面波光粼粼。
嘆息叫好聲四起,只有德妃的臉色似是不大好看。
吳美人的動作忽然一轉(zhuǎn),飛快的繞場旋轉(zhuǎn)起來,翠色的水秀揮動,宮燈燭光忽明忽暗的閃爍,似是絢麗的晚霞要將所有的一切都染上繽紛之色。
若蕓的琴聲略快,不由得額角冒汗。
榮錦桓看似給她解圍,旁人殊不知這即興和樂是有多難,這“霓裳羽衣”本是形容宮廷舞姬的嬌媚,根本沒有吳美人這舞步變化的落霞宏偉。
冬夜之風冷冽,吹進水榭便散了,化成柔軟的柳枝拂面般,輕輕搖著殿頂銅鈴作響。
吳美人停下大步,手飛快的藉著雲(yún)手蘭指開合擺動,自上而下、劃過當空,那快速的手法堪稱精美。
琴音雖急促,但旋律果然已經(jīng)跟不上吳美人行雲(yún)流水般自然的動作,若蕓指尖一劃,本要勾弦的手指硬生生在琴面上搓出串滑音來。
琴聲略斷又響,吳美人雖不快的皺眉,可動作未緩、笑容未減,不時的朝御座上甜笑。
榮錦桓好以整暇的吃著德妃遞來的糕點,鳳眸不時瞥向側(cè)位的若蕓,意味深長的淺笑。
若蕓的手指巨疼,可方纔那意外的滑音讓她覺得頗爲熟悉,想不起那是什麼曲子,但依稀自己曾演練過百遍千遍,她乾脆閉眼,細細摸索起那調(diào)子來。
曲子越彈越慢,胡大人見著她汗涔涔的狼狽應(yīng)對,不由安心的輕紂鬍鬚。上座的榮逸軒卻是臉色慘淡的不去看廳中,榮瑛伸長脖子替她捏了把汗。
忽然琴聲急轉(zhuǎn)直下,同方才舒緩卻強行快彈的霓裳羽衣不同,音調(diào)變得平和,速度卻快極,正如方纔那意外一般,竟是串串滑音由低到高連成一片。
若蕓找到了曲調(diào),欣然張開五指輪流擦著琴絃而過,琴音輕柔連貫、卻由弱漸強,似是碧空萬里留有云朵在天空劃出道道波痕、直達天際。
吳美人一呆,她雖舞技極高,相比這連動渾然一體、收放亦是自如的琴聲,自己的舞步竟?jié)u漸跟不上,縱使動作似柔軟無骨般流暢,可比起那雙手交錯彈撥的曲子來竟顯得更生硬些。
她一咬牙躍起,落地後開始轉(zhuǎn)動腳腕,邊轉(zhuǎn)邊舞動水袖,那飛揚的裙襬好似綻放的漫漫霞光。
榮逸軒正暗沉的臉色陡然轉(zhuǎn)的迷茫,轉(zhuǎn)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定定看著她。
程清雯託著腮,轉(zhuǎn)眼瞧了瞧身旁的大哥,無奈程清肅從方纔她轉(zhuǎn)調(diào)開始就臉色陰得很,那板著的臉早雕塑般一動不動,她不由訕訕:“早知她彈琴這麼好,就不扔她下井了。”
程清和正聽得如癡如醉,一口茶水含在口中許久沒有嚥下,被她這麼一說猛然噴向面前,糟蹋了一桌菜:“你說什麼?你扔她下井?什麼井?不是說好只要軟禁一會兒……唔……”
嚷嚷不到一半,程清雯黑著臉將他的嘴捂了個嚴實,偷偷瞧了瞧另一邊坐著的程清璿,後者似乎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七根琴絃上。
若蕓輕點琴絃一轉(zhuǎn),低沉的琴音乍響,方纔雲(yún)朵似是聚集落雷,交錯雨點落下交織出滾滾濃雲(yún)的威嚴姿態(tài)。
吳美人慌起來,忙止住腳步更快的在亭中跳躍、翻轉(zhuǎn),水袖帶翻了盞宮燈,水榭殿內(nèi)一暗,殿頂?shù)你~鈴此起彼伏的叮鈴起來。
曾幾何時她還是那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曾幾何時她還是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
可爹莫名被牽連,爲何她落入楚府舅舅要如此待她?真正關(guān)心她的果真只有爹孃,真心隨她的果真只有曉紅而已。
榮逸軒接近她、對她笑著,到這殿上能無情的吐出“誤會一場”,他從未下決心喜歡她,她又何必指著那一星半點的好感做著春秋大夢?他謀的江山她成不了後盾,他要的相輔相成不是她能給得起的。
她微微睜眼,御座上的人正端坐,幾位王爺重臣各有各的表情、各有各的心事。
她不願入局、不願入宮,不願與本心背道而馳,不願自己最終成爲悲劇。
琴聲一頓、音調(diào)更高昂的響起,彷彿雲(yún)收雨霽、彩徹區(qū)明,流光萬里盡暖色、落日彤雲(yún)覆碧波,緩緩流動的光彩自海天相交之際而來,跨空而過、蔓延到無邊。
若蕓已然汗淋淋,微閉的雙眸已然沒有去看吳美人的舞步,隨著連貫的琴音,彷彿身上所有的力氣都要隨之傾瀉而去。
琴聲終於漸緩,吳美人收不住步子,一聲驚呼跌到地上。
一聲脆響,若蕓正點過的那根琴絃應(yīng)聲而斷,她如夢初醒,怔怔的收手。
水榭靜如黑夜,燭光跳動,只有頂上的銅鈴還偶爾一兩聲響。
“這姑娘好琴藝啊!”不知誰一聲讚歎。
緊接著讚美聲、掌聲響起,水榭雷動、不絕於耳。
吳美人才從呆坐中清醒過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苦著臉捂著扭傷的腳腕,蹭到回榮錦桓身邊。
若蕓幾乎虛脫般撐在琴上大口的喘著氣,髮絲已是浸透了汗?jié)n黏在臉上,好不狼狽,眼角餘光瞄著地上不起眼的白點——那是一片碎瓷。
方纔琴聲減緩並非曲子變化,而是她已體力不支,就像會武功的人內(nèi)力被吸走一般,若非這瓷片趁著吳美人跌倒驚呼的剎那、精確的切斷她撥弄的琴絃,她興許還停不下來。
“果真是琴棋書畫精通的才女,胡大人可有異議了?”榮錦桓拍了拍手掌,眼底一絲讚許讓身邊委屈的吳美人倍感難堪。
“臣,無話可說。”胡大人面如菜色,好在不是賜婚榮逸軒,皇上這般安排他也算尚能接受。
“蘇若蕓,你這首曲子爲何名?”榮錦桓脣角一勾,那綰色衣裙、大汗淋漓的女子還迷茫的瞧著指尖。
聽他君臣應(yīng)答,若蕓纔回過神,忙起身跪拜:“回皇上,民女不知此曲名,便喚作‘流雲(yún)曲’吧。”
榮錦桓似是滿意,頷首道:“傳朕旨意,念蘇熙乃國之重臣、有功於朝廷,其女蘇若蕓受無故牽連,朕心不忍,即日起撤銷蘇府封條,著蘇若蕓返回蘇府,等候採選。常德,你隨程愛卿去辦吧。”
“奴才遵旨。”常德應(yīng)聲,對著若蕓笑開顏,“蘇姑娘,快謝恩呢。”
皇上既然知道她是牽連,那是不是意味著當年的糊塗賬也能翻案?還有希望嗎?有這個可能嗎?
她咬脣,對上榮錦桓那志在必得的目光,心想採選一事事已至此,掙扎無用,不如從長計議,便叩首:“民女代家父謝皇上開恩、賜還蘇府。”
“臣遵旨。”程清肅說著,瘦削的臉龐恢復(fù)了平日的肅穆神情,擡手拔去面前桌上的碎瓷收入袖中。
程清和同程清雯也各得了一片,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互看著對方。
“罷了,今日晚宴便到這裡,朕乏了,你們喝完酒就回去罷。”榮錦桓意興闌珊打了個哈欠就揮手讓宮人退下,自己則喚了常德擺駕寢宮,想來,已是逐客。
嬪妃忙跟著他離開,胡大人拂袖怒去,羣臣你一句我一句的閒聊一會兒,不多時也散的乾淨。
“喂,你怎麼樣?”榮瑛見人走沒了,忙衝過去抓住她胳膊想將她拉起來。
無奈試了幾次她都覺得全身無力,若蕓只得苦笑搖頭:“郡主,我起不來,您就讓我坐會兒吧。”
“本王扶你吧。”榮逸軒沉著臉走來,不等她回答已伸手將她扶起。
若蕓沒有拒絕,任由他單手遠遠提著自己手肘起身。
“你真要嫁給皇帝哥哥啊?”榮瑛湊過來同她咬耳朵,一雙水眸睜得老大。
“這可說不準。”若蕓淡笑,一字一頓,“總之,今日這一出,註定絕非王爺。”說著,大大方方的看著榮逸軒。
榮逸軒面色微變,衝榮瑛搖了搖頭。
“哦。”榮瑛撇了撇嘴,不無失望的快步走在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