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無爲山莊老夫人穆氏的第一眼,武馨蕓被驚到了——雖然對她的未老先衰早有預料,但老成這樣也太過分了吧?!
五十出頭的人,保養得好的話,看上去三十多歲也不是不可以,但看上去八十多歲——就不是簡單的沒保養好的問題了。
武馨蕓捏著穆氏虛弱的脈搏,眉頭微微蹙起,讓一旁小心翼翼盯著她表情的孔非耀愈加忐忑不安。
見武馨蕓久久不開口,穆氏倒是淡然,微笑道:“武小姐,老婆子身體如何,自己心裡是有數的,你不必爲難。生死由命,這輩子啊,老婆子不多求了。”
“母親,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呢?師叔祖和小師姑一定有辦法治好您的!小師姑,是不是?”孔非耀搶聲道,看著武馨蕓的眼中滿是脆弱的期盼,彷彿她一個搖頭就能把他擊個粉碎。
誰料武馨蕓忽的笑起來,輕輕把穆氏的手放好,慢聲道:“別擔心,若再拖個兩年,我的確是無計可施,所幸現在爲時不晚,還是能慢慢調理好的。”
“真的?!”孔非耀狂喜,現在的他怕是再承受不起又一次生離死別。
武馨蕓看著穆氏依舊平靜的臉,眼中劃過一絲不忍,卻依舊笑道:“當然了,只是花的時間怕不會短……我還要給老夫人仔細檢查一下,你……你們迴避一下可好?”
白安蘭原本也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聽到要他們迴避,卻愣了一下:“迴避?四弟迴避便罷了,我們女眷也要麼?”
武馨蕓點點頭:“我這檢查的方法受不得打擾,房裡最好還是一個人都不要留的。你們在外面且安心,我總不能把你家老夫人吃了吧?老夫人,您看如何?”
穆氏對上她清明的雙眸,終是擡擡手:“也好,你們都到院子外面去吧。”垂下的眸子隱有無奈閃過。
“院子外?”是不是有點太遠了?可白安蘭略一思忖,還是點頭道:“如此,還請武小姐多費心了。”
聽見院門輕巧合上,武馨蕓坐在牀邊,直直望入穆氏眼中,聲音輕微:“老夫人,您是知道的吧?”
穆氏輕笑,滿臉滄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武馨蕓沉默。
穆氏繼續道:“沒想到竟然被你看出來了,當真是意料之外。”
武馨蕓苦笑搖頭:“若非我恰好看過此方的殘本,也是認不出來的。這方子名喚‘一夢經年’,有極強的催老效用,且完全不留痕跡……只是此方早已失傳,沒曾想竟能在此遇到。”
“既然你遇到了,便不算失傳。你,是認出了此物吧?”穆氏擡起乾枯的手,腕上戴著一串暗紅色的木質手珠。
武馨蕓點頭:“屍血木,單看珠子,常人會將它認做紅骨楓。紅骨楓戴在身上,能養神祛風,算是比較珍貴的養生佳品。可屍血木,一旦附在人身上,便能吸人精氣,慢慢使人昏聵失智,與紅骨楓可謂天差地別!這“一夢經年”,便是以屍血木爲主,輔以其他藥材,將昏聵失智的效用抵消,卻加強精氣的損失,達到催老的效果。”
穆氏笑了:“不錯,難爲你小小年紀,竟也知道這些。”
武馨蕓輕嘆:“方子失傳,多是因爲屍血木太過陰損,早已絕跡,沒想到竟還有此珠存世……難道是被誤當成紅骨楓傳下來了?”
“不是的,是有人故意保留下來。”穆氏微微搖頭,想了想又輕笑起來,“還是我穆家先祖偷偷藏起來的,連帶‘一夢經年’的方子……除了穆家的少數人,沒人知道它的存在。”
“難道是你自己……?!”武馨蕓愕然。
穆氏笑容裡的苦澀愈發濃烈:“五年前,非銘將它送給了我。”
“怎麼……?!”
“耀兒的曾祖母,從穆家將它帶來……大概是後來放在哪個角落了吧,被非銘無意中發現了……沒想到竟用在了我身上。”穆氏看著武馨蕓,眼神好似看穿了她微愕的表象,直照她毫不意外的內心。
“發生這樣的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非銘,並非我親生,我反倒……是他的殺母仇人吧。”
這又是一個大家世族常見的橋段。主母久未生育,只好找個丫鬟借腹生子,然後殺母取子瞞天過海。事後主母卻又親自懷上,誕下親子後自然親疏有別。養子得知真相後仇視親子和養母,誓報殺母之仇什麼的……
“哼,”穆氏冷笑,“這世間的大家世族,有哪個是乾淨的?即便是自詡正義的武林泰斗無爲山莊,也是如此骯髒不堪。”
武馨蕓沉默,若是以前,她會說有,可現在,她說不出來。
“被他設計,我甘願老去,只求他能放過耀兒。耀兒他心思單純,我只願他遠遠離了這是非之地,好好活下去……即便死,我也甘心了。”
武馨蕓冷冷道:“你怎知他會放過小耀?你覺得可能麼?”
“我自有籌碼要挾於他。呵呵,堂堂無爲山莊莊主,若被世人知曉只是一個賤婢所生,那真是顏面掃地啊!”
武馨蕓沉默良久,纔開口問:“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穆氏的眼神柔和起來:“爲了我的耀兒。看得出來耀兒很信任你,我也信你會保護他。”
武馨蕓翻了個白眼:“那小子一副孩童心性,誰對他好一點他就會信了的吧?”
“非也。白安蘭對他也很好,怎麼不見他親近?誰真心誰假意,耀兒還是分得出的。你是個聰明人,我若不告訴你,你自己怕也能查出個七七八八,我告訴你,無非是想讓你別添亂……然後,幫我好好照顧耀兒,別讓他知道這些……”
穆氏輕輕撫上屍血木手珠,喃喃道:“我這等污穢的人,竟還能有耀兒這麼純淨的孩子……我……”
武馨蕓只覺心中一陣火氣翻騰,壓著怒意咬牙道:“所以你就要把你那幼稚無知的兒子拋棄,扔給別人管教,指望別人來維護他的純淨,而污穢的自己早點去死就好麼?”
穆氏猛然擡頭,並不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武馨蕓,張著嘴仿若就要怒聲大喊。好在她還理智尚存,終究把聲音壓低:“我沒有拋棄他!”
武馨蕓悠悠起身,居高臨下冷眼看著這個老態盡顯的女人,淡淡道:“前天,孔凌雲死了,死在孔非耀面前。”
穆氏突然愣住,好像一下子不能消化掉這個消息,過了好一會兒才喘著氣道:“怎麼會……他不是一直在山上閉關修煉……怎麼可能!”
“可還記得你丈夫二十多年前的傷?”
“什……什麼?!”穆氏更驚,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撫著胸口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他不願意告訴我……耀兒……爲何我看不出耀兒有異常?”
“是他求我教他的,說是不想你擔心。不過,你可以死死看,這樣,我想別人就能看出他的異常了。”武馨蕓淡淡說著,語氣好像在說“你去倒杯茶”那般尋常。
穆氏瞪大了雙眼:“我……!你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光是想象一下孔非耀痛苦不堪的臉,她就覺得心都要揪出來了。
武馨蕓好笑道:“不是我要這樣說,而是你要這樣做。我只是道出事實而已,怎的怨起我來了?”
穆氏繃起身子瞪她良久,終是頹然軟下,半躺在牀上,倒真有八十多歲的老人臨終時的樣子。
良久,她喃喃出聲,幾不可聞:“你說……我還有救?”
武馨蕓心裡稍鬆了一口氣,只是語氣依舊淡淡:“自然是有的。不過,我需得將你送到別的地方去,再留在這裡是萬萬不可的了。”
穆氏沉思了一會兒,道:“讓非銘放我出莊,也不是不可能……若是你能揹著非銘偷偷治好白安蘭的不育癥,她便會幫忙。”
武馨蕓一愣,隨即恍然。
二人又低聲盤算了一陣子,武馨蕓便召人進來,不動聲色給白安蘭傳音了一句話,便藉口去向季雲瀚彙報檢查結果,溜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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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客院,小管事輕敲武馨蕓的房門,恭聲道:“武小姐,莊主夫人來了。”
“進來吧。”
白安蘭帶著一個貼身丫鬟跨門而入,吩咐那小管事退守院外,纔看向伏在案上奮筆疾書的武馨蕓:“不知武小姐叫妾身來所爲何事?”
武馨蕓筆下不停,單手將旁邊一條帕子掀開,露出蓋在下面的一串暗紅色手珠。
白安蘭臉色微變,揮手讓丫鬟退出門外,沉聲道:“武小姐這是何意?”
武馨蕓不答反問:“夫人可否讓我把上一脈?”
白安蘭微愣,眼中掙扎許久,終是走上前來。
“……夫人,可有人說過你體內寒氣過重?”武馨蕓臉上從開始到現在都是淡淡的,讓人看不出情緒。
“……以前看過的大夫都這麼說,可都無法將寒氣根除。”
“這股寒氣並非天生,且有別於一般寒氣,是內力所致吧?”
白安蘭心下一驚,不敢不招:“……妾身……出嫁前曾中過玄霜寒掌。”
武馨蕓瞭然點頭:“難怪……你常吃火子果壓制寒氣?”
白安蘭直覺有異,卻仍然老實道:“是,夫君知曉一處秘地,每季都遣心腹採來,在莊裡保存妥當,供我取用。”
武馨蕓冷笑一聲:“妥當?哼……夫人可知火子果根據生長水土不同,可分兩種?”
“兩種?!怎說?”
“火子果生長處,常爲兇險之地,有些甚至有異獸霸佔,意圖獨享。而被異獸佔有的果樹,能享用異獸的‘供奉’,有各類鳥獸的屍骸作爲養料。”
白安蘭大驚:“你是說……?!”
“火子果本性溫和,食之益處良多,對祛寒有奇效,可被屍骸滋養過的——就沒那麼純良了。”武馨蕓放下她的手,取過另一張紙,提筆在上面寫著什麼,不再看她。
白安蘭臉色慘白:“你的意思是……夫君他……”
“我可什麼意思都沒有。火子果本就稀有罕見,沒多少人知道還有這一分類說法,就算知道,難道還會因爲一點小小瑕疵就棄而不用麼?”
白安蘭愣了:“小小瑕疵?”
“沒錯,只是多了一點點火屍毒而已,毒性也並不難去掉。”
“那你怎麼……”
“呵呵,火子果,帶著火屍毒,再加上海崖玉燕窩……夫人,你這寒毒能去掉纔怪了。”
“海崖……玉燕窩……”白安蘭搖搖欲墜。
武馨蕓舉起寫好的紙輕輕晃著:“玉燕窩有山崖的,也有海崖的,這兩種自然也有區別……不管怎麼說,寒毒、帶火屍毒的火子果、海崖玉燕窩,能把這三種東西都湊到一起,夫人你也太不走運了一點。”
“我……所以,我無法懷孕……是不是?”
“夫人心裡有數,不用我多說什麼。”武馨蕓把手裡的紙遞給她。
“這是?”
“按這個方子好生調養,輔以我教的運功脈路自行調息,不出半年,便可將體內寒氣盡數排出。當然,除去寒氣後,懷孕什麼的就不是問題了。”
白安蘭捏著那張紙,看了許久,終於開口:“條件?”
“放孔非耀和老夫人安然離開,而他們保證不會回來妨礙你。”
至於妨礙什麼,二人心照不宣。
白安蘭臉上恢復了平靜:“我要怎樣讓他們安然離莊?”
武馨蕓脣邊掛起一個奇異的笑:“這,端看夫人和莊主怎麼商量了。”
……
臨走時,白安蘭被武馨蕓叫住:“對了,聽說夫人曾向老夫人幾次討要這串珠子,現在不妨拿去吧。”
白安蘭回身,盯著武馨蕓手中用帕子託著的手珠,眼中陰晴不定,終是道:“老夫人將它給了武小姐,那便由武小姐留著吧,妾身不敢橫刀奪愛。”言罷,轉身離去。
武馨蕓看著她行走匆匆的背影,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現在,她只要再守住孔非耀三四個晚上,應該就可以了。
是夜,武馨蕓約孔非耀於椋山亭,煮茶賞月。
椋山亭,位於無爲山莊莊牆之外,臨崖而立。
亭下山泉潺潺,化作丈餘碎光銀練一灑而下。細長的下弦月勾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掩蓋不住漫天星光。一個高挑的人影立於亭中垂目而望,山下正是落凡鎮的百家燈火,在黑暗的曠野邊緣明滅可見。
一陣微風襲過,身邊突然多出一個矮矮的影子,孔非耀卻並不驚慌,連目光都沒瞬一下:“我只到過這裡一次,在白天,和母親、兩位姐姐一起……她們說那是踏青。”
武馨蕓歪歪頭,跳起來一屁股坐在側旁的欄桿上,雙腳悠悠晃動著:“那你把落凡嶺逛遍了沒有?”
孔非耀聳肩:“一年才下山一次,哪就能逛遍了?再加上有兩年是姐姐出嫁,誰有空帶我去逛呢?近幾年母親身體不好,我也只是留在莊裡陪她……”
沉默……武馨蕓側頭看著亭外的流水,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孔非耀艱難地張開口,不敢轉頭去看武馨蕓,聲音微微發顫:“小師姑,我母親她……真的……真的……能治好?”
轉眼看去,他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踏梢而來時,頭頂是隱約可見的雙綾星河,就像兩條碎銀絲帶交纏飛舞,空靈美麗。武馨蕓心中一痛,你還能繼續照料你的母親……而我的……怕是連看到的月亮都已經不是同一輪了吧?
擡手撫胸,玉珠沁涼。垂著頭,她聲音裡帶上輕鬆:“怎麼,信不過小師姑的醫術?老夫人只是心力交瘁勞累過度罷了,給她換個環境好好調理,當然是能治好的。倒是你,別惹她生氣操心纔是……”
亭中早已佈置下茶具柴炭,好不容易安撫下孔非耀的情緒,武馨蕓便打來泉水,開始生火煮茶。
待水沸過一次後,她小心翼翼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紙包,喜滋滋道:“這是在水雲都臨走時程爺爺偷偷給我的好茶葉,叮囑我藏緊了,千萬別被師傅瞧見。臭小子,今晚你可有口福了!”
茶香隨風瀰漫,孔非耀捧著小杯子,小心翼翼學著武馨蕓細嗅氤氳。就在茶湯即將入口的時候,兩條人影一前一後飛撲而來。
季雲瀚的聲音洪亮無比:“等一下!你個逆徒!竟敢揹著爲師偷食?!”
武馨蕓翻手取過盤中剩下的兩個茶杯,轉眼斟滿香茶,嘴角挑起一個得意的笑——這個星月交映的晚上,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