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的池水不斷灌進耳朵鼻子里，不小心喝下去的幾口引得胃里翻涌不休，可正在渾濁的水塘里不停掙扎的少年全身緊張得吐都吐不出來。

岸邊兩三個少年張狂地笑著，其中一個叉腰指著水面上起伏的少年，陰陽怪氣道：“南云玉翊，你們家不是有權有勢嘛？哈~！哎呀~怎么辦呢？本大爺不小心把南云少爺扔到水里了！回去告訴你老子讓他帶人來抓我啊？啊？！哈哈哈哈……”

水里的少年掙扎間聽不清他說了什么，沉浮起落，岸邊的人可憎的嘴臉扭曲著迎面撲來，他的意識漸漸模糊……

這樣就要死了么？少年的掙扎漸緩。雖然他死了也許會更好一點？少年的手足劃動的幅度漸小。但他還不想死！少年無力閉上不甘的眼。

“你們在做什么？！”

這是少年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醒醒……快睜開眼睛……”

這是少年恢復意識時聽到的第一句話。

南云玉翊睜開眼，明亮的天光刺得他鼻頭發酸眼眶泛水。他緩緩眨了眨眼，真奇怪，此前他竟從沒發現噏動眼皮也是那么美妙的一件事。從空氣中嗅出身下是柔軟的嫩草和溫潤的泥土，若沒有身體的無力酸痛和周身的濕冷腥臭，這會是一次完美的蘇醒，可是現在的他已經無心苛求更多，只覺得能活著就是無比的幸福。

“小兄弟！小兄弟？萬幸，你終于醒了?！?

他認得，這是昏迷前聽到的聲音，是這個人救了他么？南云玉翊眼神聚焦，終于分辨出眼前晃來晃去的那一團東西是一張人臉。

男子下巴上的細胡茬使他略顯頹廢，但一雙黑亮有神的星眸嵌在削瘦的臉上，直讓人不會再去注意他的簡樸衣著。

“南云少爺，在下武霖，幸會幸會?！蔽淞剌p松地笑著，仿佛他們是在春游踏青時偶遇，而非全身濕透坐躺在春風料峭的田野邊。

幾十年后，當南云玉翊躺在金雕玉柱的龍榻上奄奄一息時，榻旁坐著的武霖也已是老頭模樣。

武霖捧著一個樸素厚重的木盒子，干癟的手掌不住摩挲，半晌，笑道：“多謝了?！?

南云玉翊艱難地扯了扯嘴角，他想起初見的那一刻，眼前的這人也是那么燦爛地笑著?？墒莾扇硕疾槐犬斈昃窳?。他虛弱笑道：“我的本事是你給我的……這片江山也是你給我的，就連我的命，都是你給我的……我這輩子終于走到了盡頭，該是我說多謝才對……”

少年相識，如今已然步入人生最后階段的兩位老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們知道，若干年后，他們的靈魂默契會在各自子孫的體內蘇醒，然后再次攜手，繼續輝煌。

兩百多年后的今天，武馨蕓和南云書華兩個人一臉“哥倆好”的樣子，看在旁人眼里完全莫名其妙。一個是自幼要么宅在家里要么宅在山谷里的小丫頭片子，一個是高居皇位二十余年手握生殺大權的中年大叔，這兩個人不過才算第一次正式見面，怎么就熟成這副模樣了？

武天尹垂下眼，指間的茶杯輕輕旋轉。這幾天武馨蕓身上發生的事在他眼里無不透著詭異與神秘。離家的這幾年，她仿佛是去了另一個他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經歷著與他們完全無關的事，知道了他們永遠無法觸及的東西……這種認知讓他悵然若失——那個天天翹首等著父兄回家的小妹妹，一個不經意間就長大了。

家祖武霖說過，武家的孩子都應該有各自獨特的人生——就算親人間再親近，自己的路還是自己選擇怎么走，沒別人能替代。但就算各自道路不同，一家人終歸是一家人，永遠是要無條件支持的對象。

放下杯子，武天尹帶著笑意道：“蕓兒你還不知道吧，這次刺殺是謙王的一石三鳥之計。陛下這次微服出行，帶的侍衛兵分兩路潛入水云都，由陛下帶領的一隊本應再晚一天到，但船夫被謙王收買，硬是提前一天趕在我們去游江的時候到達。他們在河灣設下埋伏，先后攻擊陛下和我們的船，刺殺成功之后便將兇手推到武家頭上?！?

哼笑一聲，武天尹眸色漸寒：“將弒君之罪推過來，武家便是抄家滅族的下場，而謙王一來除去了陛下，二來可坐收武家財產。即便弒君罪落空，小峰是程家的下任家主，他若有事，便可誣陷武家意圖吞并程家，如此一來程家自然不會再與武家合作，甚至反幫謙王對付武家，而他自然也不會放過吞并程家勢力的機會?！?

武馨蕓冷笑：“的確是把好算盤，還真差點讓他成功了?！?

程昕乾咬牙切齒：“原本我還不打算插手太多，不過他既然敢把歪腦筋動到我程家頭上，就別怪我也跟著破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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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瀚沖武馨蕓擠擠眼：“現在武家四小姐是我徒弟的消息已經傳到這邊來了，嘿嘿，這下我也去湊熱鬧。”他活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對這個消息竟是沒有覺得不高興的樣子。

“嗯？從哪里傳來的？”武馨蕓愕然，這事原本不是說要保密的么？

“是父親授意的?！蔽涮煲忉尩溃耙粋€多月前聽雁樓受雇來找我們麻煩，正遇你大師兄青龍劍客來我們家拜訪，使得任務失敗了。這引起了他們的疑心，終是被查出傳聞臥病在家的四小姐是假的，于是父親順水推舟，放出了你拜季先生為師的風聲，讓聽雁樓的人不敢妄動。這幾天消息到了水云都，也是傳得沸沸揚揚的?！?

南云書華無名指輕敲桌面，道：“刺殺的事情我讓人壓了下來，現在我們沒抓到足夠的證據，還不宜把事情鬧大，我如今不在潮城里，鬧大了那邊的情況難以控制。不過武四小姐是白云清風的高徒這個消息已經足夠他焦頭爛額一段時間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收集證據。”

武馨蕓點點頭：“要直接從謙王那里挖到證據恐怕不容易，但姚平掌管水云都多年，按他的性格，恐怕會留下不少東西秘密保存著?！币姳娙私渣c頭，又道：“前段時間牌君暗探太守府，只找到幾封還沒藏起來的針對武家的信件，更機密的證據恐怕還藏在更隱秘處。據孫厲提供的消息看，太守府里藏東西可能性最大的地方有三處，一是后花園的假山下面，二是太守藏書閣，三是姚平的主書房。但這幾處守衛都比較森嚴，我們還沒有去仔細搜尋?！?

季云瀚躍躍欲試：“好，今晚我就去看看，順便找找有沒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兒?！?

武馨蕓笑道：“有徒兒在，哪用勞煩師傅您老人家出馬？我現在傷已經好啦，功力還精進了不少，還是讓我去探吧？”

程昕乾瞪大眼睛：“又精進不少？我記得你原來就已經在四相之境巔峰了吧？難道現在你有六方之境了？！”

武馨蕓挑眉一笑：“程爺爺要不要來試試？”

程昕乾當然樂得比試，讓季云瀚當裁判，二人當下在院子里拉開了架勢。

對著小輩，程昕乾當然不會發揮全力，而武馨蕓的太極又善于以弱制強，一老一少拳來腳往，直過了三十多招都沒分出個高下來。一個錯身間，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回身就對上掌拼起了內力，把南云書華和武天尹驚出了一身冷汗，想罵他們亂來，卻又不敢出聲，生怕讓他們分神出了什么岔子。

比拼內力是相當危險的事，一般的武者都不會輕易與對手拼內力，一個不小心，受點內傷還是最好運的，若被內力反噬，輕則傷損經脈，重則爆體而亡。

南云書華和武天尹都幾乎摒住呼吸了呼吸，在場最淡定的就屬季云瀚了。沒人比他更了解程昕乾的控制力——在石頭上玩小刀的，控制力不好就當不起當世第一大師的名頭。而武馨蕓，原本對內力的掌控就異常強悍，否則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再加上有太極護體，他倒覺得她比程昕乾更讓人放心。

在眾人的注目下，對峙中的二人身邊漸漸起風，地上的雪云黃葉盤旋飛起，繞著他們漸漸形成了一個葉球。球中二人的神情不知不覺嚴肅起來，看樣子是要動真格了，這下連季云瀚也難免有些緊張起來。

葉球漸漸密實，葉子的旋轉也越來越快。在南云書華和武天尹憋死自己之前，葉子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葉子們失去了動力，依著慣性慢慢飄落，灑了當中二人滿頭滿臉。

顯露出來的二人各自收手，俱是佇立不動，對視良久，忽然同時仰頭大笑，直呼痛快。

程昕乾大掌拍著武馨蕓瘦小的肩，大笑道：“好你個小丫頭，不錯！不錯！”笑了一通，才轉向已經呆掉的南云書華解釋：“這丫頭，才剛上六方之境不久，竟能抗住我八成功力，真是天縱奇才啊~！看來我是老了啊~！哈哈哈哈……”

沒見過自己覺得老了還那么開心的……武馨蕓稍活動了一下微痛的肩膀，心里默默吐槽，但更多的是切實體驗到自己修為提升的五味雜陳。

武馨蕓知道自己功力突然大增的代價。想起武軒霄，她心臟一陣抽痛，但醒來后任憑她再心緒激動，也再沒出現眩暈的癥狀。

一直細心留意著武馨蕓的武天尹見她突然皺了皺眉，忙緊張問道：“蕓兒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嗎？”

武馨蕓急忙收斂心緒，垮著肩膀苦笑道：“二哥我沒事，好著呢~！要是我練了金剛鐵體功就更好了！”

眾人聞言一愣，隨即哄然大笑。

季云瀚指著程昕乾笑罵：“好你個老程，嫉妒我的蕓兒比你爭氣，所以存心用力拍她欺負她是吧？”

程昕乾拉著苦臉：“我哪敢啊？這丫頭指不定哪天一覺醒來修為就超過我了，我欺負她？那我以后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笑了一陣，武馨蕓斂了神情，對南云書華道：“陛下，今晚我就去太守府看看吧，機關之術我也略懂的，哪里有暗室什么的大概也能找出來?！?

南云書華點點頭，叮囑道：“現在時機還未成熟，你先查探好密室是可以的，只是切勿打草驚蛇?！?

武馨蕓連連應承：“嗯，我就看看，不動他的東西，更會小心不讓人發現我的?！比缓罄涮煲溃骸拔倚蚜诉@么久還沒去探望湘姐姐，她知道了怕是要念叨我好一陣子呢！二哥~還是你陪我過去看看吧？”

武天尹當然不會拒絕，扯下武馨蕓搖著他袖子的手，道：“我本就該過去向程三小姐道謝，畢竟是她救了我的命。只是之前聽說她受傷頗重精神不太好，只有我過去的話又不太方便，現在和你一起過去是最好不過了?！?

武馨蕓心中偷笑，去就去，至于解釋那么多么？不過想歸想，大庭廣眾之下要真把二哥打趣得惱羞成怒就不好了。于是轉頭對季云瀚道：“那，師娘就拜托師傅照看了。

黃琴受她的情緒影響導致暈闕，暫時離遠一點也許會好一些，而她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好情緒，不能再讓黃琴受到這樣的牽連了。

從程湘院子里出來，武馨蕓感覺到武天尹腳步都輕快了一些，想了想，提議道：“二哥，這幾天事情多，我們找個地方聊一聊如何？”

二人在花園里假山上的小亭子坐下，武馨蕓確定周圍沒人偷聽后，輕聲問道：“二哥，你對湘姐姐到底是什么感覺？”

武天尹一愣，沒接上話來。雖然武馨蕓打小就人小鬼大拿他的婚事來打趣他，卻沒想到今天她會這么直接就問了出來。

武馨蕓繼續道：“湘姐姐傾心于你這你是知道的，若非愛到極致，在那種狀況下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舍命救你？只是男女情愛本就不公平，她肯為你舍命，你還是不喜歡她的話誰也強求不來。二哥，你若喜歡她，便娶她為妻，若不喜歡她，便趁早斷了她的念想。我在這里好幾個月了，當真是不想見她再受相思煎熬?！?

武天尹眼睛微瞇，道：“再？她先前別有心上人？”

武馨蕓笑了：“看來二哥你是對自己的魅力不夠自覺??？你可還記得五年前你來拜訪過程爺爺？”

“難道……？！”

“沒錯，人家湘姐姐喜歡你五年多啦！”

武天尹眼睛睜大，嘴巴微張，竟是萬年難得一見的呆傻樣子。武馨蕓“噗嗤”一笑，才把他驚回神來。

他側垂下頭，臉頰微紅，嘴角的弧度卻越來越大，良久，才溫聲道：“我回去就稟明父親，求娶程家三小姐。

武馨蕓眨眨眼：“還要你回去和爹爹說？直接修書一封快馬送回去不就行了，反正這段時間的急件也不會少。順便說一下讓小懶出來跑腿吧，別把張伯的寶貝馬給累壞了，回頭還找我哭訴?！?

“……也好，若不早些定下來，過段日子可能就更忙了……蕓兒，謝謝你?！蔽涮煲静皇仟q豫拖沓的人，但畢竟頭一遭將一個別家女子放在心里，若不是武馨蕓激他，他還不會這么快下定決心娶妻。

武馨蕓笑得燦爛：“恭喜二哥覓得良人，這下爹爹娘親們可就放心了?！?

“武家如今就是個麻煩堆，還不知程大師肯不肯應允這門婚事?！蔽涮煲鼌s沒武馨蕓那么樂觀。

武馨蕓微抬下巴：“哼哼，程爺爺若不是看好你，才不會讓你住進程府呢?！?

“原來你們早就串通好了，就等著我入套呢？”知道自己被算計了，武天尹也不惱，反正被坑的代價是得到一個心儀的妻子……

“至于我們家的麻煩……現在皇帝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咱家的麻煩很快就會過去了。”武馨蕓表情嚴肅起來，“二哥，我們家和皇家的關系我也是知道一些的，雖然近幾代兩家關系有點不太對付，但我想我能讓兩家盡量恢復立國前的合作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