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城是一座山城,進出只能通過東西兩道城門,南北便多是以山璧爲牆,城北還納了一個相對平整寬闊的山谷種糧食。雄偉的城池臥獸一般盤踞在這西部最重要的一條官道上,雖然地處偏遠險峻,卻是泰州的軍事要塞,更是商貿樞紐,每日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穆家卻不在碧海城中。城東門十里官道外,有一條岔路,進去便是穆家的回龍谷。回龍谷曲折蜿蜒、山壁陡峭,谷底地形複雜,有平地、有深淵,最終卻又延伸到碧海城南山牆外,與喧鬧的城池僅一山之隔。
穆家的房屋無規則地散落在回龍谷中,還有門下弟子晝夜巡邏,若非熟悉的人,想在谷中找什麼東西可真是難上加難。
武馨蕓對回龍谷不熟悉,也不知沈清蓉到底是不是在谷裡,所以並不打算馬上到谷中查探。她讓孔非耀帶上茴豆草去找那個“指點”他的老人,也許還能從他身上得到什麼線索。
當孔非耀見武馨蕓遞給他一株完整的茴豆草時,整個人都傻了。那株至少長了十年的壓墳茴豆草,分明已經親眼見著種回去了,只折下一條根鬚而已,這一株完整的、甚至還結了花苞的草株又是從哪兒來的?!
茴豆草是生在陰暗潮溼處的藥草,在大周的山林裡並不算罕有,罕有的是吸收屍氣集怨而生的壓墳茴豆草。本就對環境要求頗爲苛刻,又要有足夠的屍源滋養,壓墳茴豆草通常只能在泰州山民的墳地裡找到,可山民們對壓墳草的執著看護讓衆多想染指這一味珍貴藥草的人望而卻步。
就算是孔非耀,也在一旁潛伏了一天多才瞅準時機去挖草,不曾想那茴豆草的根鬚如此難掘,好半天才扯出小半來,最後還是被抓了個現行。
且不說那壓墳茴豆草有多難得,從那墳場山谷到碧海城雖然不算太遠,快馬加鞭也花了兩個時辰才趕到。一路上武馨蕓別說偷偷回頭挖草了,連馬都沒下過,到了碧海城她只把自己關在房裡半個時辰,就能拿出一株不比他挖到的那株小多少的新鮮茴豆草了?哪兒找來的?
武馨蕓見孔非耀直愣愣盯著自己手上的茴豆草,整個人木頭樁子似的一動不動,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神了回神了!還不快拿去,記得別讓他生疑,待他露出馬腳時才制住他。”
“小、小師姑,這是……哪兒來的?”孔非耀卻不敢伸手去接,虛虛指著茴豆草,舌頭都不利索了。
“壓墳茴豆草啊,我剛弄出來的,保證比你那棵藥效還好。吶,我不是折了條根麼?”武馨蕓纖指捏起一條眼熟的根鬚,言笑晏晏。
“難道?!”孔非耀瞪大了眼睛,難道這棵草是從那條根鬚長出來的?!
武馨蕓的食指又豎了起來:“噓!秘密!”她將草株往孔非耀手裡一放,推著他轉身往門外去,“好了別耽擱了,趕時間呢!”
孔非耀卻固執地釘在門前,垂頭皺眉看著武馨蕓的頭頂:“小師姑!”
武馨蕓輕嘆一聲,終於不再推他,後退一步擡起頭來,臉上是淡淡的無奈:“你大概已經猜到了,我是有十道之境的修爲。”
近四百年來,武林裡只出了鬆平老祖這麼一個十道之境高手。傳說中鬆平老祖便是有折葉爲樹、榮枯活腐的逆天本領,他失蹤三年後,江湖上便傳出他已經仙逝的風聲,衆多武者前仆後繼往深山野林裡鑽,就爲了尋找鬆平老祖可能留下的武學秘籍。
那段時期,還真有一些人找到了靈星王朝失傳的秘籍,也有人不知死活宣稱自己找到的就是鬆平老祖的真跡,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那段時間江湖上你奪我搶,一片腥風血雨。幾十年的爭搶後,武者們似乎意識到已經現世的也許都不是鬆平老祖的秘籍,才漸漸止了紛爭。
如今的武林三大巨頭——孔家、穆家、白家便是從那個時候悄悄興起的,他們誰都以爲自己手中拿著的是鬆平老祖的心法秘籍,卻都不約而同地秘而不宣,暗暗壯大著自己的勢力,待武者們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這三家已經發展得需要他們仰視了。這時,三家纔敢宣稱自己憑藉的是真正的鬆平秘籍,可武者們已經奈何不了他們了。
三家都說自己是真的,可事實上誰纔是真的?二百多年過去了,三家仍沒有培養出任何一個十道之境的高手,連六方之境的高手都屈指可數,他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手中拿到的究竟是不是真貨,也開始懷疑真正的鬆平秘籍是被另外兩家拿去了。三家一直以來的聯姻,恐怕多少也有盜取心法的意圖。
當然,季雲瀚說過,只有無爲山莊的心法《落凡塵》纔是鬆平老祖的真跡,不過這個消息,除了季雲瀚師徒,大概只有已經故去的孔凌雲知道了。世人還不知道的是,八時之境以上的層次其實已經不屬於“內功修爲”的範疇了,而是另一界擁有特殊體質的司者們纔有的能力。若說有例外,也只是武馨蕓這個異世之魂的寄宿之體才能掌握這種能力。
孔非耀卻不知其中奧妙,只知若是讓世人知曉武馨蕓已有了十道之境的“修爲”,必定會在武林掀起一場大風浪。季雲瀚師徒雖然修爲很高,卻不如三大巨頭那般人多勢衆,恐怕很難防住被野心蒙了眼的武者們的暗算。
武馨蕓種活了茴豆草、折根成株的事情當然是要保密的,孔非耀固執地留下卻不是爲了確認需要保密的原因。
聽到武馨蕓承認自己的確踏上了十道之境,孔非耀卻仍沒有打算離開,依然盯著武馨蕓,眉頭卻皺得更高了:“小師姑!”
武馨蕓也皺起了眉,小步退到桌邊,迅速撐住身體的手還有些微微發抖,臉上“唰”的白了下來,額上轉眼已是覆了一層冷汗——她原先紅潤的臉色竟然真是強裝出來的!
孔非耀疾步上前扶住她,忙爲她拉過凳子讓她坐下。
武馨蕓苦笑道:“唉,真是敗給你了,賴著不走存心想看我的醜態是吧?”
江湖上有個被人當做笑話來聽的說法,即便鬆平老祖有十道之境的修爲,也不是沒有弱點的,施展逆天之術後便是他最弱的時候。
看著那株茴豆草,孔非耀不知爲何突然就想起了這個說法,再看武馨蕓竟然不提要跟著他去找那收藥的老頭,不由更覺可疑。這不,才拖了一小會兒,武馨蕓就已經撐不住露出這般模樣了。
可聽武馨蕓竟然懷疑他的用心,孔非耀實在氣得牙根發癢:“小師姑!”
“行了別喊了,知道你孝順!當心點,別把草捏斷了,找師姐還要靠它呢!我沒事,調息一會兒就能恢復。時辰不早,再拖天就黑了,你還是快去吧,這草上有我的氣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放心。”
說話間,武馨蕓的臉色果然好了一些,孔非耀這才安下心來,卻道:“對付那老頭子,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安心歇著,等我帶消息回來。”
沈清蓉下落不明生死攸關,多一天便多一分危險,雖然也擔心武馨蕓的情況,孔非耀還是不敢再耽擱,叮囑武馨蕓不可亂來後,便急急走了。
聽著孔非耀的腳步聲消失在客棧樓梯口,武馨蕓長出一口氣,捂著心口垂眸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往牀榻走去。還好她事先把安魂珠儲滿了,不然真抵不住這般消耗,把一條根鬚變成一株草,對現在的她來說還是太難。
好在孔非耀不知道壓墳茴豆草還需要充足的屍氣才能長成,否則她真不知道要怎麼把從穆氏那裡得到的屍血木瞞過去。說來也巧,要不是覺得蠱鈴族人應該會對屍血木感興趣,她就把那串陰損的手珠留在明巖王都了,畢竟這一趟南下重在速度,不必要的東西還是少帶爲好。
這邊廂武馨蕓全速調息,那邊廂孔非耀已經拐進了一家隱在小巷深處、的藥店。
說是藥店,且不說那破破爛爛的小門檐讓這裡看起來更像是一間廢棄了的舊屋,門前連一塊招牌都沒有,只在油膩厚實的門簾左上角用硃砂描了個顏色已經掉得差不多的“藥”字。
掀簾而入,店內是意料之中的昏暗和凌亂,牆腳堆著許多不知名的粗壯枝幹、動物的角和森白的骨頭,還有許多散亂的石鉢和藥臼參雜其中,活像一個垃圾場。
唯一與“藥店”相稱的便是髒兮兮的破木櫃臺後,有一面大藥櫃,大大小小不規則的抽屜多得數不過來、可上面連一塊標誌都沒有,古怪的草藥氣味充滿了整個房間。
坐在櫃檯後面的是一個滿臉溝壑、白髮稀疏的老頭,他單手撐著腦袋,喉裡打的重鼾聽起來讓人忍不住擔憂他下一口氣會不會再也喘不上來。
門簾後的木鈴隨著門簾掀起的動作“嘩啦啦”地響,竟仍沒能將那老頭驚醒,孔非耀清了清喉,湊到他面前大聲喊道:“童掌櫃!童掌櫃!”
被這麼一吼,老頭的手一滑,整個人向後倒去,又被孔非耀及時拉住,終於徹底清醒過來。他睜著混沌的豆子眼,盯著孔非耀好一會兒,才喘著氣呵呵笑道:“哎呀,年輕人,回來啦?”他一雙眼睛在孔非耀身上來回地看,隱約閃著迫不及待的光,與他那老態龍鍾的模樣實在不相稱,“東西呢?帶回來沒?”
孔非耀忍著冷笑,從懷中取出泛著血光的壓墳茴豆草,在童掌櫃的面前晃了晃:“拿回來了。”
童掌櫃眸色大亮,竟大半個人都爬到了桌子上,伸長手去夠他手裡的茴豆草:“我看看我看看!”
不曾想孔非耀卻極快地後退一步,將茴豆草舉到身後,另一隻手又從懷中摸出一張疊得精緻的信紙,又在他面前晃了晃,冷聲道:“掌櫃別急,草我已經帶來了,貨真價實,你還是快說要怎樣把這上面的字弄出來吧。”
童掌櫃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縮了回去,尷尬地搓著手,聲音衰老而破敗:“那個……當然,墨隱術嘛,沒問題,沒問題!”一邊說著,小眼睛還不住地偷看孔非耀高舉著的茴豆草。
孔非耀看著他那猥瑣樣兒,不由氣笑了,暗嘲自己真是急昏了頭,竟然會相信這樣一個人的話。
童掌櫃將孔非耀領入內室,當真拿了個小盆子配起藥水來。
孔非耀已經知道所謂要用到壓墳茴豆草的“墨隱術”並不存在,卻不知童掌櫃配的是什麼藥,生怕那藥水古怪的氣味會對他不利,早早就屏住了呼吸,看著那一小盆水在不斷加入的粉末作用下,由白變黃,變藍變紅,最後變成了亮麗的粉色。
粉色藥水在童掌櫃的攪拌下迅速旋轉著,在盆子中心形成一個漂亮的漩渦,卻一絲水聲都沒有發出來。
從頭到尾看著那藥水變幻,孔非耀的視線已經不自覺地被那個漩渦牢牢吸引,待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已經開始微微扭曲起來。他大驚之下竟漏了一絲呼吸,刺激的氣味沖鼻而入,嗆得他猛地咳嗽起來,不僅眼前愈發模糊扭曲,連四肢也使不上力氣。
失去意識前,孔非耀看到童掌櫃從他手中取走了那株壓墳茴豆草,咧著一口參差污黃的細牙,笑容扭曲而詭異。
孔非耀是大清早被人擡著回到雲來客棧的。
還多虧了客棧的廚娘大嬸愛湊熱鬧,上街買菜時看見一羣人圍著什麼東西指指點點,湊去一看,發現被圍住的竟然是昨兒下午住進店裡的那位俊俏小哥,死了一般躺在路邊一動不動,也沒人上前查探他究竟是死是活。
問了一問,才知那小哥方纔喝醉了一般在街上晃來晃去,嘴裡說著讓人聽不拎清的囈語胡話,然後突然就倒在這兒了。廚娘大嬸一聽,才放下心來,不是死了就好。既然不是死了,雲來客棧斷沒有把客人扔在街上視而不見的規矩,便回去叫來個身強力壯的店小二,一起把人擡了回去。
一直無人打擾,武馨蕓調息到天矇矇亮才醒來。她原本與孔非耀約好,他一旦把那老頭制住就回來喊她,見人還沒回來,只當如孔非耀說的那樣可能一時還沒見到那老頭,便又等了一等。雖然感知到壓墳茴豆草還在城中某處沒有被碎了做藥,可她還是越等越心焦,正待收拾一下出門去找,樓下已經隨著孔非耀被擡回來而熱鬧起來了。
孔非耀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牀前圍了一羣看熱鬧的人,連客棧掌櫃都驚動了。
武馨蕓抓住孔非耀的手喚了幾聲,卻只見他當真如喝醉了一般酣睡不醒,只得將計就計,對著衆人苦笑道:“我哥哥只是喝醉了,失禮驚擾諸位,實在抱歉。”
“他身上一點酒氣都沒有,怎會是喝醉?還是快去找大夫來吧!”幫忙擡人的店小二是個熱心腸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轉身要往外走,看樣子真是要去找大夫。
武馨蕓忙拉住他:“這位大哥,真不用麻煩了,我哥哥沾酒即醉,要是真喝到身上染了酒氣,恐怕人早涼了!你看他身上錢袋不見了,肯定是昨晚被哪個惦記他錢袋的人勸了酒!他最經不起別人勸,明知道自己不能沾……唉,眼下他身上沒帶傷,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讓你們把他擡回來已經太失禮了,真不用再費心,小弟過意不去啊!”
聽她這番說辭,衆人看她的眼裡又多了幾分同情。
客棧掌櫃聽說他們錢袋丟了,額上的擡頭紋更深了些,猶豫道:“那……你們的錢袋……”
武馨蕓忙道:“哥哥這個樣子,我也不敢把錢都放他身上,我這兒的錢再加上押金,還是夠付房錢的,掌櫃放心。”
房錢有了保證,掌櫃才放下心來,留下話讓他們“兄弟”好好休息,便帶著衆人走了。
門一關上,武馨蕓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她翻開孔非耀的眼皮,掰開他的嘴巴,甚至把他的舌頭都摳了出來,裡裡外外仔細看了許久,最終卻是恨恨捶被,束手無策。
瞪著牀上不省人事的孔非耀,武馨蕓狠狠把手洗乾淨,轉身從自己的包裹裡翻出幾個小瓶子揣進懷裡,從窗戶溜了出去。
孔非耀中的**很是詭異,解鈴還須繫鈴人,她小看那個未曾謀面的老傢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