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麥羽來到曙涵宮已有兩日了,作為皇帝的近身侍醫,她卻根本連皇帝的面也未見過。不過吉如豐事先倒也告知過她,侍醫同侍從一樣,皆是隨侍御前之職,新到曙涵宮的人,前三日只能呆在值宿的屋子里,學習規矩外加熟悉環境,三日后方能正式開始做事。麥羽賦閑這兩日,已是百無聊賴,想到此節,更不由心生鄙夷,想必依然是皇上多疑,定不會輕易讓陌生人介入他的日常生活,直到確定此人無害為止,看來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古訓,在這皇宮里,大約都是廢話罷。
盡管心中忿忿,她卻也絲毫不敢怠慢,既是這般閑著,她便花了一些時間,將她所能了解的那些關于皇帝的零散片段,在腦海中理了一遍:
皇帝安森今年二十歲整。八年前,東曙國上一任皇帝突然去世,隨后年僅十二歲的三皇子安森便君臨天下,改年號熙平。當時不少臣子對此心存懷疑,甚至一些心懷不軌之臣,見新帝年少,便趁此新老交替根基不穩之際,串通起來造謠生事,伺機作亂。
安森雖是少年即位,作風卻老練強勢,當即著手清理亂黨,短時間內便誅戮數百人,朝野肅然之余,安森本人也迅速在朝中樹立起威望。
而除此之外,安森對皇族中人的處理也頗是令人咂舌,先皇的嬪妃們皆被送往離京千里的一座廢棄行宮居住,嬪妃的子女們則遣回母家原籍,如今那些人幾乎都已銷聲匿跡,幾無音訊。而安森本人,既無嬪妃更無子嗣,于是昔日人丁興旺的曙光城,如今就只有他一位主子。
那些塵封的細節并不為大多數人所知,皇宮里也無人敢議,民間的街頭巷尾關于此事的流言雖是不少,卻是假亦真來真亦假,無從得知真相。
當權者的一舉一動,總是令人樂道,至高無上的權利,永遠伴隨著無止境的欲望。如今風波早已平息,安森登基一晃已有八年。其實百姓從來寬容,如今天下大治,國泰民安,百姓樂享清平,只要這般風祥雨順的日子一如往昔,誰還去計較那些歷來只關乎成王敗寇、稱孤道寡的故事呢。自是是非功過,任人評說罷了。
麥羽望向窗外,今日天氣有些炎熱,想來已快入盛夏,而曙涵宮正殿前的廣場卻無甚植被,一眼望去空曠一片,明亮發白的日光肆無忌憚的投射在精細打磨雕繪過的大理石地板上,越發晃得人睜不開眼。遂低下頭繼續翻閱手里的卷宗,那是前任方太醫留下的皇帝的脈案,造句遣詞,筆筆皆是謹慎,字里行間里仿佛都能看到方太醫小心翼翼的拿捏,而用藥則更是保守,翻來覆去也不過是各種幾乎只能算是食療的藥膳湯,藥性溫和,劑量輕微。
即便如此,方太醫最后還是落得這般的下場,盡管不知何故,麥羽還是忍不住想到了孫太醫從前的話:“醫者很難。”此刻憶來,才突然有些理解了。
漫不經心的合上卷宗,麥羽側首望了一會兒窗外的明艷陽光,不由得心情蠢動,走出門去同值班的小太監道了一聲,只隨便借口去太醫院拿藥,便順利溜出了曙涵宮。她心中竊喜,不禁暗自得意,自己起初以為的不得人身自由,想來是無聊了。
而此時吉如豐正匆匆行入曙涵宮東側的和政堂,欠身朝伏案閱奏的皇帝稟道:“皇上,那事奴才已經打聽好了。”
皇帝安森放下筆來,“你說。”
吉如豐道:“孟將軍病重那些日子,麥姑娘作為孫太醫的助手,日日隨行到將軍府出診。而孟少將軍得知父親臥病,也告假返家,盡孝榻前。如此,少將軍與麥姑娘那些日子幾乎每天都能見面,他們倆年紀相仿,自然是談得來的,時日一長,便越發要好。”
安森微微側目,皺眉道:“有這等事?”
吉如豐點頭道:“是。只是很快便被孟將軍發現苗頭,自然不會聽之任之了,所以,便想出了這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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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森目光冷如霜雪,緩緩頜首道:“孟萬里如今也越發大膽,竟然利用到朕頭上來了。回想起那一日,孟萬里在早朝上舉薦侍醫時,他兒子孟葉竟跳出來當眾阻止,絲毫不給孟萬里面子,朕當時雖然有幾分意外,卻怎也沒有想到這一茬……”
吉如豐察言觀色,小心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安森微一揚眉,冷冷道:“去將那丫頭叫來,朕有話問她。”
麥羽宮中四下逛了一圈之后,便慢悠悠往回走,快到曙涵宮便遠遠的看見吉如豐焦急的在殿前徘徊,正覺意外,吉如豐已是三步并兩步的迎上前來,劈頭只道皇上正尋她。
麥羽心下惶惶,腳步亦是快,吉如豐有些跟不上,緊跑幾步已有氣喘,不由連聲喚道:“麥姑娘,麥姑娘!”麥羽回頭,吉如豐忙跟上去低聲叮囑道:“皇上有話要問姑娘,待會兒姑娘言行可要小心,皇上這會兒不太痛快。”
麥羽一怔,“為什么?”
吉如豐沉吟片刻,卻只嘆道:“姑娘本是無辜,倒也不必太過惶恐,只是謹言慎行怎么也不會錯。”
麥羽一頭霧水,吉如豐卻也不多說,只領著她到了和政堂,麥羽垂首走進,安森也只埋首批閱奏折,并不理會,吉如豐沖她遞去一個眼色,麥羽趕緊上前一步,跪拜道:“參見皇上。”
安森這才稍稍抬眸,卻也不叫她起來,只居高臨下的睨著她,淡淡道:“你可來了。”
麥羽深深低頭,只道:“麥羽來遲,請皇上恕罪。”
安森冷冷盯住她,“你抬起頭來。”
麥羽應了一聲,便微微仰首。吉如豐方才一番言語,她猶記在心,因此只低低斂眸,并不敢直視安森,只在余光掃視間,瞧得其身量修長,著了一襲深紫色底繡了金色云龍的緞袍,威嚴高貴似與生俱來一般,貴胄天成。
安森一番打量,遂意味深長道:“果然是清雅卓絕。難怪孟萬里誰都不放在眼里,卻對你稱贊有加。”
麥羽聽出他話中有話,卻也并不十分明白,只謙謙低頭道:“皇上過譽了。”
安森頜首繼續道:“姑娘本是極好的,只可惜孟萬里心目中能夠與之聯姻之人,必然是可以強強聯手的。所以,委屈姑娘了。”
麥羽心頭接連涌入層層疊疊的詫異和疑惑,恍然也亮堂了幾分,然而此時此刻,卻也不及細細想來,遂只深深一拜,道:“皇上圣明。孟將軍所言有虛,皇上既是清楚,便知麥羽并非是那可以委以侍醫之任的人,還求皇上明鑒。”
安森半瞇著眼,冷漠道:“是么?看來孟萬里棒打鴛鴦,你心里是怨得很。”
麥羽驚愕,慌忙叩首道:“此事全乃孟將軍個人假想,麥羽同少將軍不過君子之交,從來光明磊落,并不曾未動過旁的心念。”
安森注目她片刻,遂緩緩道:“你沒有,不代表孟葉就沒有,私相授受總歸不是什么好事,孟萬里必是看出什么,所以要未雨綢繆,也是可以理解的。”
麥羽一直埋首注視著地面的目光有些怔怔,君臣關系之微妙,此時的她并不太懂,只當是孟萬里權傾朝野,便是安森也要讓他三分。她自心底透出失望,只強忍眼淚道:“麥羽明白了,皇上實是什么都清楚,卻只因孟將軍身為股肱之臣,皇上不能責罰他,也不會駁了他的面子。只是麥羽才疏學淺,本就當不起如此重任,皇上何苦要勉為其難呢?”
吉如豐一旁見了,不由暗自沖她搖頭,示意她心平氣和些。
安森看在眼里,不覺蹙眉道:“即便是孟萬里居心叵測,朕這里便有那樣不堪,讓你如此酸楚委屈,避諱不及么?”
麥羽視線越發模糊,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也無法抑住眼中漸濃的迷霧,卻深吸一口氣,失聲道:“皇上!麥羽這些日子,耳濡目染家父是如何為皇上絞盡腦汁的甄選侍醫,多少也了解皇上的嚴苛要求。而如今皇上卻因顧及孟將軍的顏面,勉強讓并無行醫經驗的麥羽擔此重任,麥羽實覺難堪極了!”
安森靜默注視于她,良久卻和言道:“姑娘想多了,孟萬里并不曾有這樣大的顏面。此事朕心中有數,你的委屈朕也明白,只是侍醫之位空缺至今,尚無合適人選,姑娘既來之,便安之吧。”
麥羽額頭緊貼冰涼的地磚,只覺整顆心都好似被凍住了一般,怔愣無話。
吉如豐見狀越發著急,趕緊在旁小聲提點道:“皇上信任姑娘,是姑娘的榮幸,多少也應一句吧,怎好這般不理不睬呢?”
麥羽聲音虛無得如同飄渺于半空:“是,謝皇上。”
“那就好,”安森滿意點頭,隨即正色交代道:“侍醫需要做的事情,想必吉公公已經告知姑娘,如此,今日便正式開始了。待會兒酉時,便讓吉公公帶你來清平殿請脈。朕最近頭疾總是復發,近身也沒有旁的太醫,正好可以聽一聽你的看法。”
目送著麥羽一離開,吉如豐便笑問道:“奴才愚鈍,實在不知皇上作何打算?”
安森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小姑娘很有想法,看來朕也不必舍近求遠,再苦苦尋找了。”
吉如豐笑得意味深長,“奴才也覺得,麥姑娘,聰明,漂亮,真是好!”
安森挑一挑眉宇,也不置可否,只低頭隨意翻開手中折子,沉吟不語。
吉如豐換上一杯青茶,笑道:“這天兒越來越熱,皇上心頭難免煩躁,先喝口茶水歇會兒吧,反正這折子一時半會也是看不下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