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羽在云開殿等了好一會兒, 太后也沒有出來。只派了個小宮女傳話道:“皇后娘娘,太后方才從御花園回來便有些心悸,剛叫了太醫瞧過, 這會兒正躺著休息, 還請娘娘在正殿稍事等候。”
稍事等候, 亦是不得離開。麥羽心知肚明。與太后相處這段日子, 已多少知其心思幽微, 不可琢磨。只得嘆了口氣坐下來,耐著性子靜靜等候。
即便有些心理準備,卻也不料這一等, 便是兩個時辰。
麥羽過來的時候已近晌午,這幾個時辰等下來, 卻也并沒有人來叫她用膳, 晴翠也只能候在殿外。惟有一個云開殿的小宮女, 算是侍候在旁,只往她旁邊的桌案上斷斷續續的添著茶水。
下午日光熾熱如燒, 麥羽心下惶惑,不覺汗流浹背,又加之腹中空空,只得一杯又一杯的灌著茶水,欲稍事緩解饑餓和悶熱。然而隨著時辰推移, 她越發覺得頭昏眼花, 難受不已。
讓人不安的是, 安森竟也沒有來尋她。
約是政事纏身吧。麥羽惟有這般想著, 才能稍事紓解心頭的惶恐。
直到日暮西斜時, 太后才終于扶著堇珠的手緩緩行出,她額上纏了條黑絲絨繃帶, 顯得分外憔悴且精神不振。
麥羽強忍著暈眩不適,起身斂衣,恭謹下拜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太后撫著胸口從她身邊走過,似沒有看見亦未聽見一般,一直走到正殿的鳳座上坐下,這才半咪著眼瞥了瞥她,扶著額角漫不經心道:“等很久了吧?”
麥羽跪在地上躬著身子,越發頭暈目眩,卻只能咬牙忍住,極力穩住聲線道:“母后抱恙,兒臣竟未能盡孝榻前,實在罪該萬死。”
太后輕慢一笑,轉而緩聲道:“哀家本打算讓你陪哀家用午膳,故特意差了人前去告訴皇帝,叫他不必來尋你。卻不料哀家這心悸,竟一時半會沒有緩過來,也沒顧得上你,更給誤了午膳時辰。想來你也餓壞了,要不,讓堇珠陪你先下去用膳吧。”
麥羽如何不懂太后刻意的試探,她勉強的笑著,頭卻不敢抬起來,“兒臣謝母后體恤。只是兒臣惦記母后鳳體,并不曾記掛一己之饑飽。”
太后唇角掛著若有似無的淺笑,桃花樣的長眸淡淡瞥著她,半晌,才微一抬手示意她起來,和風細雨道:“坐吧。”
麥羽手腳全是汗,越發頭重腳輕的暈眩,卻強忍住不敢顯露了分毫,趕緊應了站起來。然而起身時腿腳卻不爭氣的一軟,步子一個踉蹌,險些又跪了下去。
太后微微蹙眉,示意一旁的小宮女將她扶住,冷淡道:“怎么,你也身子不適么?可哀家記得上午在芳華苑見到你那會兒,不是還挺生龍活虎的么?”
麥羽滿臉通紅,只得尷尬道:“是兒臣不小心,腳下滑了一下,并非是有不適。”
太后不置可否,只看著宮女攙扶麥羽坐下來,才接著道:“你日夜侍奉皇帝十分辛勞,哀家實也不該教你等這樣久。只是有些話,不得不對你說一說。”
麥羽聽出她話中有話,越發面紅耳赤,口中卻也只得畢恭畢敬道:“母后言重了。”
太后微一頜首,道:“哀家聽說你從前曾有過一次小產,折損不小,不知現在身子可好些了?”
麥羽不料她忽然提起這事,一時多少有些難受,只是心頭卻也不敢松懈分毫,只依禮道:“謝母后關心,已經大好了。”
太后露出關切之色,“小產傷身,叫你受苦了。哀家問過給你看病的太醫們,都說你眼下需要慢慢調理身子,暫時不適宜懷孕。你應該是知道吧?”
麥羽唯恐太后覺她嬌氣,連忙道:“多謝母后關懷,兒臣會努力調整,盡快恢復。”
太后微笑淡淡,只望著她點頭道:“哀家相信你一定會如此。只是這種事請也不可操之過急,更多時候是欲速則不達,越想要的,一時半會偏還要不上。何況,你已經有之恩了,倒也不用太急,慢慢來吧。”她言至此,卻頓一頓望向窗外艷色繁花,片刻轉頭回來,正色道:“哀家眼下打算為皇帝甄選妃嬪,一則讓皇帝身邊多幾個人侍奉,二則也能多為皇上綿延子嗣,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麥羽雖知太后早有此意,卻也不料她竟當面提起,不由震驚如遭當頭棒喝,身子亦有些發抖,咬著唇半晌說不出話來。
太后見她如此,倒也并無意外,“你不回答也無妨,你即便是答應,哀家也明白,你心里必是一萬個不愿意。此乃人之常情,哀家也不勉強你一定要口是心非的應一聲‘好’了。”
麥羽低著頭,猶豫著道:“母后固然一番苦心,可是皇上未必肯……”
太后手中的茶杯放在旁邊的幾案上發出“砰”的一聲響,她微微揚了聲氣,打斷麥羽道:“正因為皇帝不肯,所以哀家才將你叫來。皇帝那樣迷戀你,若你親自開口,他多少應該會聽幾分吧。”
麥羽額上沁著汗珠,心卻涼得如墜冰窖。她咬唇許久,艱難道:“母后,兒臣……實在覺得為難……”
太后肅了神色,“你覺得哀家為難你?哀家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皆是一位皇太后應該具備的考慮。而你呢?你可也有一位皇后該有的高貴端莊?”太后越發疾言厲色,“上午在芳華苑中,皇帝雖替你開脫,可哀家看得清清楚楚,你是如何的媚惑引誘皇帝!若非親眼所見,哀家都難以置信,這些日子你也算有規有矩,沒想到私下里依舊這般放浪形骸,肆無忌憚!簡直就是風塵紅倌的伎倆!皇帝素來是謹慎節制之人,竟然也禁不住你百般蠱惑勾引,荒唐到與你在那光天化日,花田籬下行茍且之事!”
麥羽慌忙跪下,“兒臣知罪!兒臣只是想讓皇上高興,并無他意。”
太后緊盯住她,接著道:“你是正宮皇后,要矜重沉穩,亦要大度能容,容得皇帝有別的女人。何況皇后也好,妃嬪也好,職責都是侍奉皇帝,而不是成天糾纏皇帝!皇帝必當以國事為重,這一點你應該明白!”
麥羽見太后已經有了怒意,也顧不得細聽她說了什么,只連連叩首道:“母后教訓得是,兒臣以后會注意的。”
太后抿了口茶水,稍事平靜后,又道:“你此前那些不檢之事,哀家雖不想再提,卻也一直沒有辦法忘記。不過,若你此番能有所覺悟,不嫉妒,不吃醋,好好勸勸皇帝,讓他不再抗拒哀家替他甄選妃嬪。那么,那些已經發生且不能改變的事情,哀家便既往不咎,如何?”
麥羽進退兩難,只得先道:“是……兒臣會轉告皇上,盡力一試……”
太后微微閉目,露出不耐之色,“轉告?盡力一試?你倒是很懂得敷衍之術。哀家要你去勸皇帝,便是要你站在哀家的立場,好好的替哀家說服皇帝。若是他反而跑來怪我為難了你,那你就太辜負哀家的一番苦心了。”
麥羽深深的吸著氣,極力平緩翻涌的心潮,“兒臣……遵命……”
太后看了她一會兒,“如此便好。”她凝眉片刻,似又想起什么,“你入宮這些日子,放著自己的春華宮不住,成日跟皇帝擠在一起,成何體統,以后注意些吧。”
----------
麥羽小心翼翼的應付完太后,終于得以從云開殿脫身。一路上閉目靠在轎輦上,方才太后的話在她心里激起許多漣漪,令她一時心煩意亂。
真正的皇后是什么樣,并沒有人真正教過她。與安森相戀兩三載,一直是理所當然的受著他種種的、如此這般的寵溺與縱容,從未費心操持過什么,承擔過什么。
如今成婚這些日子以來,她也只以為,做一位體貼夫君的賢妻,安分守己的相夫教子,便足矣了。
wWW●ttкan●co
實則……遠遠不夠。
她不禁努力回憶古書上記載的賢后們,被廣為傳誦的德行:主持宮中事務,寬待嬪妃,和睦妻妾……她是否可以為了他,變成那個樣子?
未來莫測,此時的她,如何能未卜先知。她長長一嘆,倏一睜眼,才發現竟已走到了曙涵宮前。她愣愣少頃,回過神來揮一揮手,卻讓抬轎的小太監們折道去了那本是正經歸自己居住的春華宮。
回想起來,除了大婚那日依著傳統與安森在此度過洞房之外,她的確再也未在春華宮住過一日。縱然那些個依著份例撥過來侍候的宮女太監,照舊將宮中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凈整齊,然而少了主人駐足,到底是顯得格外冷寂。
麥羽在正殿坐了一會兒,宮人見她難得來一趟,自是格外殷勤,鞍前馬后,端茶送水,熱忱而周到。
縱是熱忱而周到,一旦帶了諂媚奉承之意,卻是半分溫暖也無。
她實在有些不習慣,遂起身要離開,宮人見她要走,亦有些詫異:“娘娘剛回來,便要走了么?”
麥羽微一遲疑,走出兩步還是停了下來,側首對晴翠道:“明日讓他們將寢殿好好收拾收拾,我以后……要住在這里了。”
晴翠愕然,急急追問道:“是太后的意思么?那皇上那邊……”
麥羽輕輕頷首,“今日還是先去皇上那邊,因太后叮囑了些事情,要我轉告皇上。”她微一低眸,眉眼隱有酸楚之意,“走吧,我們明日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