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生應聲倒地, 他的雙眼瞪大,不知是因爲怒意還是因爲震驚,直到氣絕也未曾閉上。
死不瞑目, 原來這就是顧長生一生的終結。大概連他自己也從未想過他的生命會由霍菀親手了結, 那雙捧著山楂, 小心翼翼伸向他的雙手, 最終竟是握著劍刃, 連半點遲疑都沒有的將利劍刺入他的身體。
只可惜,他已經沒辦法再去回想這個過程,又或者細細品味這一剎那間自己的心情究竟爲何。一切發生得太快, 快到誰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唯有鄭旭,趁著抱著鄭誠的老婦都還陷在愕然中沒回過神衝上前將鄭誠從她懷裡一把奪過。經過好好幾個時辰, 鄭誠也逐漸醒轉, 鄭旭搶奪他的動作似乎將他吵醒了, 他終於在鄭旭的懷裡輕聲的啼哭出來。
鄭旭抱著鄭誠走向霍菀,霍菀雙手垂在身側, 木然的看著自己的鞋尖,隔了好一會才擡起頭,眼神帶著茫然和悲涼看向鄭旭。
她沒有流淚,也沒有說話,只是一聲不吭的和鄭旭對望著。鄭旭的目光是篤定的, 雖然霍菀一句話都沒有說, 但他能夠體會此時霍菀的心情。她本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不過是想要保護丈夫和孩子, 纔不得以撿起落在地上的長劍。
當劍刃刺進顧長生的身體時, 霍菀竟會因爲擔心顧長生反抗而特意加快了刺進去速度。她知道,一旦顧長生有機會逃脫, 那死的便會是鄭誠和鄭旭。
在生死存亡面前,一切都猶如浮雲。不論是青梅竹馬也好,曾經多少也有過道不清的情愫也好,都不過是過眼雲煙。難怪霍安和霍冶對對方向來都是下狠手,因爲一時的仁慈換來的只會是自己的死亡,卻喚不醒對方的惻隱之心。
“帶著誠兒快回宮裡去。”鄭旭將鄭旭交到她懷裡,柔聲說,“這裡我有堅守,我們定會平安無事。”
剛剛殺過人的雙手還沾著已經幹掉的血跡,霍菀用這兩隻手抱著鄭誠,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蒼涼。
她跟著護她安全的侍衛上了馬車,一路駛向宮門。顧長生死時的模樣深深印入她的腦海,令她揮之不去。鄭誠在她懷裡哭鬧,她也無力再去哄。
馬車就這樣將他們母子帶到了宮門,她抱著鄭誠下了馬車,擡頭,才發現天色已經有些微亮。
漫漫長夜,終於要過去了。
顧長生一死,意味著敵方失去了統率的將領,士兵們一時間更是亂了陣腳。鄭旭帶兵殺敵,一撥兵倒下後很快又上來一撥。霍冶這次做足了準備,他知道拼技巧他贏不了,所以在數量上下了不少功夫,想要以車輪戰的方式不斷消耗霍安手下的兵力。再強的將領也很難一直耗下去,耐力賽到最後,拼的更多的其實是意志力。
鄭旭從小就馳騁在沙場,霍冶的想法他早就參透。他吩咐手下的士兵們不要浪費時間和體力在砍殺威脅不大的敵人身上,著重擊殺戰鬥力強的敵人,這樣既可以節省力氣又可以大大降低對方的戰鬥力。
不過一會,敵方的人又少了一半。到底沒有一個首領統領全局,此時敵方的士氣大減,大家似乎都在想這仗再打下去還有勝算麼,如若沒有勝算,那再打下去的意義除了送命之外還有意義麼。
鄭旭這邊乘勝追擊,眼看對面的人都快被殺光了,還有些人乾脆丟掉兵器直接原地投降。
勝負已定,已經沒有垂死掙扎的必要。
敵軍所剩無幾的士兵突然紛紛朝一側讓開,當中走出來一位身穿華袍的翩翩公子。他看似和順,不瞭解的人怕不會將他與爲奪皇位不惜弒兄的霍冶聯繫在一起。
哪怕到了這種時候,霍冶仍舊執一把紙扇輕輕搖動。他知道自己必敗,卻也不覺得恐懼,似乎亦不覺得難爲情,反而是坦然面對。
霍安早就得知霍冶就在京城的消息。他知道,霍冶這一次放手一搏,就已經做好了若是敗了也不打算灰溜溜逃跑的準備。他的手足他最爲了解,卻也覺得諷刺。再瞭解又如何?到了最後不還是兵戎相見。
鄭旭聽見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他回頭,才發現是霍安來了。鄭旭忙上前,似乎有些訝異他怎麼能在這麼危險的時候跑出來,萬一被敵人埋伏豈不是糟了。霍安看出了鄭旭的擔心,衝他點了點頭,意思是讓他不必驚慌,一切自己心中都有數。
“外頭兵荒馬亂,聖上怎麼不躲在宮裡,偏要跑出來?是爲了讓百姓覺得你是一位英勇的明君?”說這句話的是霍冶。他輕搖扇子,嘴上叫著“聖上”,態度倒沒有半點謙卑,反而有種高高在上的傲然。
“殺了大哥,你還要把我也殺了?小冶,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人。”霍安沒有接霍冶的話,而是反問他爲何會變成這樣。
他在霍冶面前表現得更多的是像一位兄長,而非當朝皇帝。但這種態度反而讓霍冶更爲不滿,他終於收起了手裡的摺扇,臉上雖然仍帶著淺淺的笑意,眼神卻迸射出一股寒意,“哦?那還請聖上說一說,我小時候是什麼樣的人?”
小時候的霍冶,會幫受傷的小鳥包紮傷口,等它傷口好了後再帶到御花園裡將它放飛。他會照顧年齡小的弟弟妹妹,帶他們去盪鞦韆和捉迷藏。可他的這些善良和溫和在父皇看來卻是缺乏帝王該有的剛硬,是軟弱的表現,所以對他向來不重視。
這種不重視漸漸演變成忽視。父皇會問少傅太子最近如何,霍安最近如何,四皇子最近如何,十皇子最近如何,卻偏偏跳過了排行第三的霍冶。到了逢年過節要給父皇請安,他盯著說完祝詞的霍冶說:“老五長大了,朕都認不出來了。”
其他后妃都笑聖上喝多了酒,醉了,只有霍冶自己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父皇再醉,至少沒認錯過太子,也沒認錯過霍安,甚至連最不受寵的霍菀都分辨得清,爲何偏偏認錯他這個三皇子。
他偏過頭,看見了站在後妃那排最邊上的母妃,她也和自己一樣微微垂下頭,咬緊了下脣,在其他人歡笑中不知所措。
他問打小伺候他的宮人,要如何去做才能像太子那樣得寵。宮人說太子是太子,身份特殊,不能比。他又問,那如何才能像霍安那樣至少在父皇心目中有一定分量。宮人躊躇著說:“三皇子,要像二皇子那般,三皇子便不能總把心思花在醫治小動物,幫助弟弟妹妹之上。三皇子要勤讀書,要刻苦,要學會算計,要明白兵不厭詐。”
於是他不再理會不小心掉下鳥巢的燕子,也不再帶弟弟妹妹去猜燈謎。他挑燈夜讀,卻因爲少傅對他的作文給出乙的成績感到憤慨。他自認爲自己寫得遠比太子好得多,就算和霍安比略差一些,哪也不該是乙,因爲太子就得了甲,憑什麼他是乙。
少傅說:“三皇子,你需得收起性子,要學會忍耐,學會沉得住氣,否則很難成長。”
他問宮人,少傅說的對麼,宮人搖頭,說少傅捧太子的臭腳是爲了討聖上的歡心,三皇子無須搭理他。
後來終於盼到父皇駕崩,太子繼位。他想,這般愚蠢的兄長,要除掉還不是易如反掌。但他不願自己出這個面,於是他趁著霍安逼宮,命人進去殺了太子。可惜,他還是敗給了霍安,白送了霍安一個皇位。
“我打小以皇兄爲榜樣,比起大哥,還是二哥你更有實力。”霍冶把扇子收進袖口,緩緩說道,“二哥恐怕不知道吧,當你被送去安平後,父皇還時常在其他皇子面前提到你,說老四榆木腦袋,說老五傻了吧唧,說你是衆皇子的標桿,送你去安平,是因爲安平需要你。可我明明就站在他跟前,他不過看我一眼,卻什麼都沒說,就像對我……對我無話可說。”
“……你說的不過都是些小事,能讓你記恨至今?”對霍冶吐露的這些心跡霍安表示不解。他從未在乎過誰認不認可他,他的做法向來就是一旦有了目標就去達成,心無旁騖。
霍冶聽後笑了笑,“我寧願父皇討厭我,那也好。我寧願父皇說我愚蠢,笨拙,過於婦人之仁,那也好。可他什麼都沒說,彷彿我是他根本不曾有過的皇子。二哥永遠不會知道被人忽視的那種感覺吧,不管你做得再好也不會被表揚,就算你自我放逐也不會被規勸。是死是生,於他人而言,皆不重要。”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表達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他要霍安的皇位,又或者他一個人的死亡。他既然選擇站在這裡與霍安面對面,就沒曾想過自己能全身而退。
霍安靜靜的注視他,他的手足,孤獨的度過二十載,要的不過是父皇的認可。可父皇早已不在人世,他追求到最後,卻也迷失了自我。
“如果今日過後你仍坐不上皇位呢。”霍安沉聲問道。
“如果真的如此,那不如和大哥一同在陰間作伴。等見了父皇,我倒要問問他對我的’功績’可否滿意。”霍冶的笑容裡透著幾分落寞。事已至此,他別有他求。
霍安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背對著孤零零一個人站著的霍冶,對一旁指揮的將領說:“不必猶豫,放箭。”
城牆上早已準備好的弓箭手們一齊放箭,一時間箭如驟雨落下。數十支箭穿透霍冶的身軀,他朝前踉蹌了幾步,面朝下的倒地。
“將他的屍體清理乾淨,葬進皇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