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今天的心情很是沉重。
他是一個芝麻綠豆小官,他的官職全稱是新南道灰原府平化寨地方治安使。他所管轄的是一個歸順官府的一個叫薩曼族的沙人部族村落,平日里也就負責治安。這些沙人雖然對中原人提著幾分警惕,可對他這位五十多歲整天樂呵呵的保安官卻是非常尊敬,有什么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也都樂意找他調(diào)解矛盾,所以他和部族里的沙人族民都是很要好的朋友。
可今天他卻收到了上級的一條命令:即刻捉拿包括薩曼族族長在內(nèi)的所有族人,用麻繩綁了,送到離晉嶺山區(qū)不遠的荒村馬家寨。
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上面的大官們對這些沙人族民一直抱著成見,認為收留他們始終是個麻煩,還浪費糧食,不如殺了干凈。這次突然下這樣的命令,還要押送到馬家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薩曼族人看來是兇多吉少了。
他很同情這些沙人,跟沙人接觸的多了,他發(fā)現(xiàn)沙人其實并不像官府所描述的那樣,兇神惡煞,見人就殺,還吃小孩子的肉。他們也是人,也是普通人,過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唯一的愿望是逢年過節(jié)時能吃上一頓被族里奉為圣餐的烤羊肉大餐。他們一點也不兇殘,相反地,他老黃看到更多的,是族人們一張張樸實熱情的笑臉,和遠比中原地區(qū)淳樸的多的民風。
可他有什么辦法呢,老黃只是一個小小的治安使,連官職品階都查不到,縣太爺派來了城里的駐軍,要求他帶路捉拿沙人族民,他能反抗嗎?他反抗有用嗎?
當薩曼族的族人在族長薩拉的帶領(lǐng)下,聚集在寨子里,群情激奮地揮舞著手里的武器,想抵抗官府的抓捕時,他們在官軍中看到了老黃那張熟悉的面孔,人群頓時鴉雀無聲。
薩拉在族里的聲望很高,他不光精通各種祭祀禮儀和醫(yī)術(shù),年輕時還曾在端朝的官府做過事,讀過書,是個很有智慧的長者。
“薩拉族長,能和你說幾句話嗎?”老黃顫抖著聲音喊話道。
“黃長官,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說的?”薩拉眼中含著悲憤的熱淚,看得老黃心里一磣。
“薩拉族長,這都是上面的命令,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可我知道,這中間一定有誤會,現(xiàn)在縣太爺要我?guī)銈內(nèi)ヱR家寨訓話,你讓你的人放下武器,跟我走一趟,把話說清楚就好了嘛!”老黃扯著嗓子喊道。
薩拉心里很清楚,哪有什么誤會,一定是他們中間出了內(nèi)鬼,計劃泄露了。什么狗屁的訓話,要訓話怎么會挑在馬家寨那種根本沒人去的地方,肯定是官府想挾持族人,以此要挾洛宇將軍投降。他主意已定,鎮(zhèn)靜地回道:“黃長官,有什么話讓縣太爺來這里說,我是不會讓我的族人放下武器跟你們走的。”
“嘿,你個沙蠻子,反了你了,敢這么說話!”官軍領(lǐng)頭的軍官,平化縣的步兵都統(tǒng)吉方惱了,他早看不慣自己的地頭上有這么一伙沙蠻子存在,現(xiàn)在上面有清除這個寨子的意思,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這位軍爺,我們薩曼族早已歸順官府多年,為何突然要對付我們?當初洛將軍還在的時候……”
“少他娘的廢話!”吉方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你不提也罷,一提洛宇那個亂臣賊子,爺爺就更有理由把你們這幫沙蠻子抓起來了!聽說當年是洛宇救了你們?nèi)澹銈儗λ歉屑ぬ榱惆。@次圣上調(diào)集大軍,準備一舉剿滅洛宇這個大反賊,我聽說你們族人不但不思配合,反而暗中同反賊聯(lián)絡(luò),想要助他脫逃,是不是?”
事到如今,薩拉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部族是逃不過這一劫了,現(xiàn)在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他偷偷伸出手,在背后打了個手勢,他的侄子朗格圖一看就明白了,趁著前面的對峙,借著人群的掩護,悄悄往寨后摸去。
薩拉松了口氣,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軍爺,你誤會了,洛宇當年是救過我們部族不假,可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我們也不是不懂。現(xiàn)在他是反賊,是天下人得而誅之的罪人,我們部族歸順官府這么多年,早已同平化縣的百姓沒什么區(qū)別了,洛宇他不出現(xiàn)也罷了,要是一出現(xiàn),我們一定把他綁了,給縣太爺送到府上去!”
老黃趁著這個機會也上來幫腔道:“吉都統(tǒng),薩拉族長說的是實話,老夫在這里做了好幾年的保安官,薩曼族的族人民風淳樸,平日里連偷雞摸狗的事都見不到幾樁,他們怎么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來呢?”
吉方把眼一瞪,怒道:“好你個老黃,跟沙蠻子廝混久了,倒替他們說起好話來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聽聽他們說的這是什么話,沙蠻子就是沙蠻子,怎么能跟中原受王道教化的百姓相提并論?他們平日里拉山頭,自成一個小團伙,眼里從來都沒有過皇上!哪天沙人大軍要再作亂,他們肯定帶頭造反!既然如此,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可是……”老黃急得老臉通紅。
“沒什么可是的,你給我一邊呆著去。”吉方轉(zhuǎn)向薩拉,冷笑道,“薩拉,最后再問你一遍,是投降,還是就地受死?”
薩拉雄鷹似的眼睛掃過寨子口的情形,從官軍的旗號上來看,應該不止是平化縣,還有周邊好幾個縣甚至道府的部隊都調(diào)了過來,足有上千人之多。而他們薩曼族,在寨子里的只有五六百人,其中還有大半是婦孺老弱,不禁一戰(zhàn),再加上這個寨子處于洼地,易攻難守,官軍又訓練有素。以弱勢兵力的烏合之眾,對付占據(jù)地利,裝備精良的正規(guī)官軍,他們根本就毫無勝算。可現(xiàn)在人家把刀架到脖子上來了,他們還有退路嗎?
薩拉嘆了口氣,朗聲道:“軍爺,你這話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薩曼族人自招安以來,老老實實做人,從來不曾招惹過中原百姓。沒想到,今日就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竟要遭此大劫。也罷,人在做,天在看,濫殺無辜是沒有好下場的,你們就放馬過來吧,看看我們薩曼族,有哪一個不是敢作敢當?shù)难阅袃海 ?
吉方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有了這句話,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給薩曼族人安上一個挑釁官軍的罪名。他摸了摸鼻子,冷冷一笑,大手一揮:“給我放箭!”
半個時辰后。
洛宇和格里格帶著幾個偵察兵,順著山路摸到了原先約定的接應地點,卻看到了最不愿意見到的一幕。等待他們的不是薩曼族人的歡迎隊伍和豬馬牛羊,而是辛國官軍排列整齊的陣勢和明晃晃的刀鋒。
伏身在暗處的洛宇和格里格交換了一個眼神,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一個詞:大事不妙。
他們蹲在一塊巨大的山石后面,旁邊就是一處較緩的山坡,山坡上密密地蓋著一層半人高的雜草。
一陣“簌拉簌拉”的撥動雜草的聲音傳來,洛宇眉頭一皺,把目光投向那片密密麻麻的雜草叢,望著不斷搖曳的草桿,他冷笑一聲,叫過幾個士兵,指了指那片草叢。這幾個士兵都是機靈又敏捷的老兵,很快就會意,以一個扇形的包圍陣勢撲了上去。沒經(jīng)過什么掙扎,幾個人就合力將草叢中的潛伏者給按倒了,捂著嘴就送到洛宇跟前來。
這個潛伏者大約二十來歲,一身沙人族民的打扮,神色慌亂。格里格一見這人險些驚呼出聲:“朗格圖,是你?父親他們?nèi)四兀俊?
朗格圖一見格里格就忍不住眼眶泛紅了,只是嘴巴還被人緊緊捂著,說不出話來。格里格慌忙向洛宇解釋道:“這是我表弟朗格圖,自己人。”
“松開他,讓他說話。”洛宇揮了揮手。
“洛將軍,格里格表哥,你們快帶著人跑吧!我們的計劃泄露了,官軍得到消息,提前包圍了寨子,族長正帶著人跟他們拼命,我是從寨后的小路溜出來向你們報信的!”朗格圖帶著哭腔低聲道。
“什么?這幫王八蛋,敢對我們部族動手!”格里格一聽就急了,想沖出去,卻被洛宇一把抓住。
“回來!不要慌,你這樣出去不但與事無補,還會讓你父親的犧牲付諸東流。”洛宇沉聲道,“朗格圖,你是什么時候溜出來的?你們寨子里有多少人?那邊開始動手已經(jīng)多久了?”
朗格圖想了想,道:“半個時辰之前,我溜出來的時候,兩邊已經(jīng)干上了,我們寨子里只有六百來人,能打的滿打滿算也就兩百人,可官軍足足有上千人,又是俯攻,我們堅持不了多久的!”
洛宇沉重地嘆了口氣,凝聲道:“你看外面的官軍,足有八百人,看來是做了兩手準備。恐怕這會兒,你們部族的抵抗力量已經(jīng)被消滅得差不多了,是我害了你們啊!哼,隨尹行,這個梁子算是跟你結(jié)大了,老子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洛旅帥,冤有頭,債有主,你不必自責,這筆賬全部都要算在官府頭上!我格里格在此發(fā)誓,誓死追隨于你,早晚有一天,要踏平豫京城,為死去的父兄族人報此血海深仇!若違此誓,有如此箭!”格里格說完,將一根羽箭狠狠折成兩段,他的眼睛已經(jīng)是血紅一片。
“洛將軍,說漂亮話我不如我哥哥,可我朗格圖也不是孬種!只要你一句話,我也愿跟著你走,刀山火海,絕不皺一皺眉頭!”朗格圖急道。
“好,你們哥倆我都收下了!”洛宇低聲道,“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怎么脫離這個困境!格里格,你去傳話給楊舒和虎子,讓他們帶著第七旅到這里來,行蹤一定要隱秘!”
“是!”格里格應聲領(lǐng)命而去。
“將軍,你有辦法?”朗格圖問道。
洛宇沉聲道:“朗格圖,是你們部族為了救我而遭此大劫,我又怎能見死不救,哪怕你們的族人只剩下最后一個,我也要救他出來!”
朗格圖急道:“將軍,官軍有兩千多人啊,你這一去不是讓我們族人的犧牲白費了嗎?”
洛宇把目光轉(zhuǎn)向嚴陣以待的官軍,冷聲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有時候并不是愚蠢,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況且,這兩千雜牌軍,我還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