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山丘腳下盤著一條山路,山路曲折,或爬升翻過山腳,或伏低經過野田,路是一輛車寬的泥路,因為水土流失嚴重偶爾會有塌陷處和細溝,附近幾個村的人就用石塊填充。山腳一邊有個小村子,村口七八個人在乘涼,山腳忽然轉出來一男一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男的背個帆布背包,瘦弱白凈,戴個黑框眼鏡,顯得溫文儒雅。女的玲瓏俊俏,背一個碩大的迷彩登山包,直惹得村口幾個年輕人連連吹起口哨。
“師~~~兄~~~”劉佳佳委屈地喊著,連撒嬌的聲音都帶著疲憊,陳建文回頭看看她,她臉上淌著汗水,黑色背心也濕了幾塊,嘟著嘴,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他有點哭笑不得地說:“這才走了四分之一不到呢,誰讓你背那么多東西?”她就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說:“我又沒來過,怎么知道這山路這么長啊?師兄~~~老子都拉下臉來跟你撒嬌了,你就和我換個包吧~~~”陳建文覺得好笑,但還是堅決搖搖頭:“不行,我可是聽我爺爺吩咐回來辦事的,背這個包回去,夠我躺一天了都。其實你碰上這個天氣已經算好的了,天氣熱,好久沒有下雨,泥路才比較好走。要是一連下了幾天暴雨,路再被摩托車、卡車碾上幾次,車輪印旁邊壘起的爛泥能到人的膝蓋高,走一趟下來鞋底的泥都有幾斤重。現在你時運大好沒有碰到,就老老實實自己背著走吧。”
“你!!”劉佳佳忽然想到什么,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哎呀,我忘了送包裹那人還說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陳建文吃了一驚,趕緊問她:“啊?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說?快跟我說說。”“嗯嗯,不過我現在背包背得好累想不起來了,要不你幫我背一下先我仔細想想?”他一愣,看看她期待的表情,哈哈大笑:“逗逼,這樣能騙得了我嗎?”
幾座矮山后有個村,村子不算大,但地形倒是奇特得很。村子呈壺型,外圍都是彼此相連的山丘,中間低洼處則是一大片稻田,一條溪水從山上流下,貫穿田地,從壺口流出。壺口沿著溪水兩岸有兩條路進出,一條隨著一邊的山腳延伸,沿途建有一排磚瓦民房,村里人稱為“下屋”。一條隨著另一邊的山腰延伸,沿途同樣建有一排屋子,便是“上屋”。壺口有個牌坊,牌坊外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一男一女正慢慢地走來。
陳建文背著那碩大的迷彩包,弓著腰,氣喘吁吁地摸向了村口的牌坊,牌坊是石頭造的,被風雨侵蝕得坑坑洼洼,坊上刻著“山背村”,朱砂已經脫落不少,兩邊的立柱底下被人用粉筆、黃泥畫了些幼稚的圖畫,破洞處插滿了燒完的香和蠟燭。劉佳佳背著帆布包就跟在后邊,哼著歌,一邊還用手機對著一旁的毛竹變換著角度。
陳建文終于扶上了立柱,整個人就往草地上一躺,把迷彩包壓在底下再也爬不起來,像是一只被翻過來后翻不回去的老烏龜。劉佳佳剛看了他一眼,立刻就大叫著沖過來推他,“我兒子!你別壓我兒子身上!”陳建文累得話都不想說,只是喘著氣被她推開,默默地對她豎起中指。劉佳佳就比了個“耶”手勢齜牙一笑。
村子很安靜,本來就不多人家,只有陳氏和劉氏兩個家族,劉氏在下屋,陳氏在上屋。兩家人一上一下隔田相望,百年來有合作也有對峙,關系十分微妙。村子其實是陳家人的祖上,清末名士陳熾建的,村子的祠堂便是他主持修的,但劉家人在村子也有近乎一樣長的歲月,兩家的老祖宗也沒有在家族記事上做些記錄,誰也不知道當初劉家人是怎么遷過來的。兩家人也有互相聯姻,陳建文有個姑姑就是嫁到了對面劉家,小的時候他還常過去找他堂哥玩,只是后來發生了一些事,兩家人也就徹底決裂。
陳建文背著迷彩包,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家門口,路上經過的房子里都沒什么人,現在村里的人大多都出去工作,在外面安頓好了就一家子接出去,陳建文的叔叔伯伯就已經定居贛州,所以陳家才那么冷清。他在一處老房子門前停了下來,順便喊住走過了頭的劉佳佳,“房子就這樣了,湊合湊合吧。”陳建文有點尷尬地說,劉佳佳看看房子,和農村常見的磚瓦房一樣,小而破舊,飽經滄桑,但總會給后輩們溫馨和懷念。她一臉的不在意,饒有興趣地對著老房子又是“咔咔”拍幾張照片,然后指指房子旁邊一棟沒建好的小洋樓問:“那個也是你們家的?”
陳建文看了一眼,說:“我小叔的,幾年前就嚷嚷著要蓋洋樓給我們一大家子住,又不學好,抽煙喝酒打牌用掉的錢都夠蓋兩棟樓了,這不到現在還只是建好個兩層的水泥樓唄,連門都上鎖了,根本住不得人。”陳建文開了門鎖,說:“進來吧,收拾一下東西還要喂雞,晚點去地里摘些菜,今晚讓你試試這里的天然農家菜。”兩人進了屋,屋里就一個小廳,一個灶房和兩個房間,家具不多,而且同樣破舊得很。墻上貼著些“毛主席頭像”、“十大元帥”、“年年有魚”之類的畫,有些被油煙熏得發黑。陳爺爺雖然是退伍老兵,有撫恤金拿,但是中央說有兩千,到了市里就剩一千,到縣里就七百,最后陳爺爺拿到手里的也就五百,買些柴米油鹽平時吃點豬肉過節買點衣服鞋子就所剩無幾了。兩個兒子也不富裕,老人就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
劉佳佳好奇地四處看看,陳建文仍然有點尷尬地說:“老人過得清苦,別嫌棄別嫌棄。”“不會啊,挺好的,以前我爺爺家也這樣。”她注意到一個柜子上擺著一副黑白相片,上面是個面目慈祥的老奶奶,相片前面的香爐滿是香灰以及新的舊的香燭梗。“這是你奶奶?”陳建文收拾著包里的東西,也沒看便說:“是啊,我三四歲時她就病逝了,六十多歲,她人很好。”劉佳佳回頭看看陳建文的表情,一愣,忙上前打哈哈:“喂,你說我們今晚怎么安排睡房啊?我看這里……也就兩間房而已。”陳建文啞然了,好一會兒才臉紅著說:“小的那間房是我爺爺的,鎖住了而且他也沒給我鑰匙,剩下的就只有大的那間房……雖然有兩張床……”劉佳佳一愣,忽然明白了陳建文為什么臉紅。
夜晚,村子人聲寂靜,蟲鳴卻是不絕,更給人一種荒寂的感覺。破舊的臥房里置有兩張彼此相連的床,床邊整齊疊著幾套衣服,放著包,陳建文正披著棉被,盤腿坐在床上,給另一張床上坐著的劉佳佳講鄉里的奇聞異事。“……第二天大早,村里人在溪澗里發現了滾落下山的趙老兒,他神志已經不清了,口里不斷說著:‘血螢子……血螢子……’”他的表情模仿得很到位,在昏黃的鎢絲燈下更顯陰森,嚇得劉佳佳一身雞皮疙瘩。陳建文忽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嚇到了吧?這就是隔壁坳子村的血螢子故事,怎么樣?”
“那個……我……”她發現自己聲音都變了,忙咳一下,“我想知道這故事是真的嗎?”“哈哈哈怎么可能?我還是小學時就聽過了,估計又是哪個想象力豐富又閑著沒事干的老頭老奶奶編的吧。”
“這樣啊……還以為是真的呢。”劉佳佳低下頭,看上去竟然有點失望。她把身上的棉被又裹緊了一些,“你們這里白天那么熱,沒想到晚上這么冷,還要蓋棉被睡覺。”“大山里嘛,晚上自然涼得很。”她四周看看,“你不是有兩個小堂弟的嗎?怎么都不在啊?還有你們陳家那幾戶人也沒在。”陳建文也搖搖頭,說:“沒辦法,我叔叔伯伯都出去了,這次放國慶就更是提前把老人也接了出去,我兩個堂弟去鎮里他們外婆家住了。”劉佳佳就笑笑,說:“你看對面劉家人每一戶都有燈火,就你們這邊沒人氣,這樣下去陳家人贏不過劉家人咯。”陳建文因為她的一語雙關瞪了她一眼,但很快自己也消極下來,無奈地說:“富不過三代啊,我爺爺小的時候還是個少爺呢,我太爺爺是縣里的大地主,當時家里朱門銅柱,外戚門客不計其數,輝煌得很,我祖上陳熾的祠堂也是他花大錢整修過的。誰知后來土改,被抄了家,我太爺爺也被批斗死了,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了我爺爺三兄弟還在這,我爺爺排老二,不是長兄不用為父,不是幼弟不用人照顧,干脆就從了軍去抗美援朝,在前線打了幾年居然也毫發無傷地回來了,這才成了家。又因為自小不愛念書文化水平不高,只能一輩子干農活。”劉佳佳一邊饒有興趣地聽著,一邊還不忘揶揄:“好漢不提當年勇,爺爺不提,孫子倒是說得津津有味。”陳建文就瞪她,剛想開口,忽聽外面“咣啷”一聲,像是玻璃被打碎的聲音,兩人嚇了一跳,互相看看,劉佳佳輕聲說:“會不會是小偷?”
“怎么可能?你看看這屋,有什么值得偷的嗎?”他躡手躡腳下了床,從旁邊抽來一根竹竿,回頭說:“你待在這兒,我出去看看。”卻見劉佳佳已經從包里掏出一把撐死了也只能削水果的折疊刀,一臉興奮地下了床。“你,你干嘛?”她眼里閃著光,挑挑眉,說:“你不懂,高手都是用短刀的。看我干嘛?快點,你打頭陣。”
“額……”陳建文只好哭笑不得地帶頭出去,輕輕開了門,外面一個人都沒有,淡淡的月光照得周圍一片冷清,只有對面劉家幾戶人亮著燈有點聲音。他拿出手機開了手電照照老房子兩邊的窗戶,“沒破啊,那剛剛是哪里的玻璃碎了?”他又照照門前一段路,“沒有腳印,也沒有摔碎的玻璃瓶之類的……你發現什么了嗎?佳佳?”沒有回應,陳建文回頭一看,劉佳佳正背對著他,看向老屋旁那棟沒建好的洋樓發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喂,你怎么了?”她回過頭,蒼白著臉,一副“見了鬼了”的表情。“師,師兄,你不是說……那棟樓都鎖上了嗎?”
“是啊,干嘛?”
“那,那是誰?”她伸出顫抖的手指了指那棟樓一樓右邊的窗戶,陳建文看過去,只見窗戶的玻璃破了個大洞,一顆帶血的人頭就貼在玻璃上,睜大了圓眼死死地瞪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