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花山公到尚書府找自己的兩個徒弟,揉著惺忪的眼從房里出來還一臉倦容的阮千千,看到的就是花山公和自家爹爹碰碰杯子。
“爹爹你也喝酒……”她結結巴巴地嚇得話都說不勻了。
“啊,我這個不是,我是以茶代酒的,你師父那個才是真的酒。”阮暮秋急急忙忙解釋,自己的好爹爹形象一定不能毀于一旦。
“哦。”
“你不管管你師父?”
“……他是我師父,我怎么管得了。”阮千千奇怪地看爹爹一眼,她爹老糊涂了,花山公不管她她就謝天謝地了。
行囊是昨晚收拾好的,而且和二娘聊些閨房密談直到夜半,還抱著二娘哭了差不多半個時辰,阮千千今日的臉色非常不好。
出發之前林少庭極是擔心,索性對花山公說,“師妹中蠱毒的事情,徒兒未能及時告知師父,走之前先替她把把脈吧,有什么需要的藥材在京城也方便買。”
“這么要緊的事情你居然忘記了嗎?”花山公責備道,把阮千千按在床邊坐好,按住她的脈。
“師父……”若不是這時候林少庭提起,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想起來這蠱毒怎么來的,竟有一些羞于讓師父知道。
她自己犯傻,不想讓師父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誰下的蠱?”花山公臉上看不出什么來。
“西陌國師,離琰。”林少庭說。
“那個家伙……”花山公的手離開阮千千的腕,“他告訴你們說在千千身上下了什么蠱?”
“他沒說,不過蠱蟲倒是看著放到千千身上的。”
花山公搖搖頭,“他嚇唬你們的。”
手僵在那里沒有動,阮千千忽然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聲音都忍不住要顫抖,“什么意思?”
知道自己身上沒有蠱毒,不是應該高興嗎?怎么她倒好像如臨大敵。她這徒弟本就比另兩個要笨一些,這趟去了西陌回來怎么好似更傻了。
“我真的……沒有被下蠱毒嗎?”
“沒有,你的身體沒有任何異樣,為師不會把錯脈的。”花山公抹平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皺,站起身來,“你都收拾好了?這就可以啟程吧?你爹爹那邊我已經答應好,會好好照顧你的,你也是大姑娘了,以后師父不會像小時候那樣隨意罰你。你大可放心跟著師父走,何況你師兄也在……”這話說得慢,花山公倒是不介意門下弟子結成夫婦的,他開明得很。
坐在床邊的身子沒有移動分寸,阮千千腦子里一直在打轉的問題,此時脫口而出——
“既然我身上沒有蠱毒,那中了蠱毒的,豈非只有端木朝華?離琰不可能這么輕易就放我們離開的,如果我在我身上下蠱只是掩人耳目,那么……”
她想到可怕的事情,面色頓時慘白——
“在我身上下蠱不過是虛晃一招,晃這一招是為了讓端木朝華心甘情愿讓他下蠱,我并沒有中蠱毒,端木朝華身上的會不會也是假的?”她心存僥幸,但深知不會這么幸運,看向花山公的目光里,希望能得到師父的肯定。
“你沒事就對啦,管那死小子做什么?反正他早晚是要死的。”花山公毫不在意地說,拎起阮千千的包袱,尚未走出門去,就聽到阮千千慌亂了的聲音。
“沒有在端木朝華身上做手腳……他怎么可能既沒在我身上下蠱又沒在端木朝華身上做手腳?還是……”
“端木朝華他瞞了我什么?!”
花山公翻個白眼,真心希望這個徒弟再笨一些,現在這種程度還不夠。
“阮千千。”
慌亂了的眼神很難把花山公嚴厲的神色當回事。
“師父……”
“這一次是你自己要跟師父走的,師父我一沒求你,二沒綁你,和京城的狐朋狗友們一一告別累到半夜,為的是今早帶你離開這塊傷心地,現在你想反悔嗎?”尾音上揚著,花山公斜睨著她。
“徒兒……”她要說“徒兒不敢”的,她也該說“徒兒不敢”,然后乖乖跟在花山公屁|股后頭隨著師父師兄去云游四海的。
可是,云游四海的話,就真的沒有再相見的機會,端木朝華是要生還是要死,都和她阮千千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無論端木朝華有沒有隱情,是她讓你回來的,不是嗎?而且,他還讓我把你帶回來,分明已經不想見你。千千,女兒家是要矜持一些的,師父也是一番好意,莫要拂了師父的意思。”
阮千千不知所措地盯著自己的鞋尖,連師兄也這么說,師兄向來是偏幫她的,這一次連師兄也不肯偏幫,莫非真是她想錯了?
“可是……他要是死了……”囁嚅的聲音比蚊子哼唧還要微弱。
“死了是他的命,你又不是他媳婦,你擔心那么多做什么?”花山公不耐煩道,抓住阮千千的手腕,不給她猶豫的機會。
在阮府門口和老友道別之后,把阮千千推上馬,花山公匆匆和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亂沒形象的阮暮秋告別——
“你放心,你死了以后我會讓你女兒回來給你掃墓的,絕不會讓你孤零零上路。”
花山公這話不說還好,這么一說阮暮秋想到如花生前未能與自己團圓,現在女兒也要離開,而他還留不得,因為是女兒的意思,自己孤家寡人一個還不如死了的干凈,哭得越發兇了。
馬兒剛剛跑出京城城門,阮千千回頭望一眼高高的城門,這里面關著的,不僅有自己的爹爹,還有沒有來得及告別的差點成了她婆婆的安親王妃,甚至,以后的端木朝華。
“別看了,總是要走的。”林少庭的馬并到她身邊。
“婆婆媽媽的做什么,還不快走。”花山公也不耐煩道。
她還是頓著沒有動,轉過頭來時落在兩個男人眼里的,卻是一雙紅了的眼睛。
“師父,師兄,我……我不能和你們走,我要再去一趟邊關。”只要想到離琰可能會有陰謀,阮千千的心就一點也安分不下來,這時候怎能一走了之。
“你……”花山公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就在這里別過吧,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一定會平安回來。”
“你去了就別回來,為師沒有你這等忤逆的徒弟。”硬邦邦的聲音砸得阮千千生疼,但咬咬牙終是忍過去。
半晌方才敢看向一言不發的林少庭。
“師兄……”
誰知林少庭截住她的話,仿佛知道她要說什么一般,極其疲倦地展開一個尚算溫暖的笑——
“你去吧,我不會攔你的。”
一股暖意哽在阮千千喉中,不敢再開口說話,怕一不小心就會哭出來。
師父還是不肯看她,阮千千沖林少庭抱拳拱手,“保重。”
別開了頭,直到馬蹄聲遠了,林少庭方敢看過去,背影已經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兩個徒弟,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不知道是跟誰學的。唯獨紅岑還稍微灑脫一點,像我。”花山公氣鼓鼓地瞪著眼,“你還看什么,人已經走遠了,有什么好看的,上路吧。”
林少庭方才回過神來,問,“師父,我們這會兒往哪兒去?”
花山公白他一眼——
“還能往哪兒去,跟著你師妹,她腦子不好使,要是出點事,我怎么向阮家老頭交代,難道真的要讓他來日墳頭連個掃墓的人都沒有嗎?”
啟天監在端木朝華看來是個烏煙瘴氣的地方。
離琰那個怪人,豢養各種貌美少年在府中,日日笙歌夜夜荒淫,但從不和任何一個少年過夜,總是獨宿。
而端木朝華的居室被安排在離琰房間的隔壁,所謂隔壁,也沒有一墻之隔,而是隔著一壁屏風。
他疑心離琰其實是故意的,在屏風那邊弄出各種響聲來,喝個水會故意發出咕嚕聲,脫個衣服會故意把影子投在屏風上,時不時還在那邊點些奇奇怪怪的香。
更有甚者。
有一天離琰點了一種香味古怪的東西,端木朝華嗅了口干舌燥的,桌子在屏風那邊,端木朝華的屋子里除了一張床什么都沒有。
不得不摸黑到屏風那邊去倒茶喝。
將將摸到杯子的涼意,茶水還沒倒出來,就被離琰從身后重重抱住。
端木朝華渾身燥熱,但力氣并未消失,一拳把離琰的臉打偏過去,茶壺里的水全潑在他臉上,暗罵一聲“畜生”。
離琰也不怒,從地上爬起來,點亮燭光。
那張白到離譜的臉上,掛著一抹紅,他從鏡中看到的時候眼中未必沒有閃現殺意。
端木朝華緊捏著拳,等待離琰的爆發。
誰知他只是回過臉來柔柔一笑——
“我就喜歡像你這樣的,明明知道敵不過,還要逞強,像飛蛾撲火一樣艷麗。不過,茶水全用來潑我,你不覺得可惜嗎?我可不會讓人給你送第二壺茶來。還有,我點的香是龍涎香,你呆在我身邊,早晚要熟悉這樣的東西,今天就到這里吧。”
端木朝華氣得渾身發抖,龍涎香乃是催|情之物,離琰的心思大大方方毫不掩飾,這個男人,心懷齷齪還能擺出光風霽月的坦然,讓端木朝華身上每一寸都充滿厭惡,但又不得不規規矩矩忍著。
因為——
帶他來啟天監的第一天,他問離琰什么時候會解蠱。
離琰便說,等到你學乖的時候,最好是能讓我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