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恨只恨不能生出一對翅膀來,立刻飛到邊城去。
這一路幾乎沒怎么休息,到達齊河鎮以后在當地一打聽,方才得知,自己將將離開邊關,端木朝華就下令拔營,此刻已經深入西陌腹地。
阮千千提韁走馬頓在路口上,茫然地望著西方未知的路途,身體已經達到極限,拎著韁繩的手又是灰敗又是顫抖。
抿抿嘴唇,早已干燥起皮的唇痛得讓她擰起眉頭。
忽而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好像是——
師兄?
轉過去的臉上帶著抹不下去的驚詫。
馬蹄聲消遁,林少庭,花山公,阮千千驚得合不上嘴,只覺眼眶熱乎乎的。
“師父……師兄……你們這是……”
也是一樣的風塵仆仆,花山公別過臉去不看她,用馬鞭戳戳林少庭的胳膊,“你說。”
林少庭了悟一笑,對阮千千說,“師兄放心不下你,所以硬要師父也一塊來,西陌國師不好對付,有師父在,把握大一些。”
師父的老臉上怎么有一些微紅,眼珠子打個轉,阮千千心下已經明白。
怕擔心的不止是師兄。
于是翻身下馬,對花山公跪拜而下。
“師父,徒兒多有忤逆,待此事了結,全憑師父吩咐。”
花山公鼻子里重重哼一聲,“還不快上馬,天黑之前到下個陣子打酒,你想渴死師父我嗎?”
心頭的暖是她說不清楚的,只依照師父的吩咐,上馬策鞭。
不知道端木朝華現在在哪里,好像當初被趕走的時候那些冰冷刺骨的言語都忘記了,她只記得那個人對她的好,雖然兇巴巴的,但總是為她好的。
在安親王府的那些朝朝暮暮,他雖總讓管家扣自己工錢,但其實好吃好喝沒有虧待過,多少回晚上睡著了,端木朝華來偷看她,她都是勉強知道的。
他每一次湊近的親密,他說過的想她,因為她吞毒而氣得恨不得一巴掌掐死她,以為她中蠱毒的時候端木朝華的驚惶,他甚至同樣毫不猶豫以身引蠱,他累極的時候全然卸下防備靠在她肩上。她只覺一生能承載的重量,大抵也不過如此。
她很想忘記的。
可是她忘不了。
心心念念要報的恩情什么時候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只是這個人,只要這個人安好,別的一切她都不想計較了。
不管他有過的溫情是真是假,她總歸是要去見他這一面的,問他一句成親的事是真是假。若他肯說一句是真,她就相信他,拋卻曾經受的一切。
只因為她想要相信他。
而若是假……
她未曾去想。
也只因為她不想去想。
金絲蜿蜒的碗中,盛著離琰親手給他煎的藥。
端木朝華當做沒看見,捏著兵書的手指卻灰白。
無論怎么拖延,總歸是要喝的。
“你那日在京中殺了那么多人,況且,那些人多是權貴門中人,我只好說你腦子有問題,也算是給個交代。這些藥其實是補血益氣的,僅僅做做樣子。”
遞到鼻子下面的藥湯發出的氣味甚是惡心,端木朝華皺著眉,拂開,“堂堂西陌國師,竟然活在別人監視之下嗎?做樣子做到這一步也足夠了吧。我不相信我不喝會有誰知道。”
離琰開的藥有問題,僅僅喝過一次,端木朝華就知道。無故疲乏,睡眠時間增加,絕不是無端端開始的。
“保不準我府里也有別人的眼線,你也知道越是位高權重越是樹大招風,喝了它吧。”離琰說話已是有不耐煩。
“離琰,這藥我不會喝,我再給你三天時間,若三天后你仍舊不愿意解蠱,那當本王沒有提起過。軍務要緊,我不會再呆在這里。”
“回去?端木朝華,你太天真了,我既然把你帶來,怎會讓你還有回去的機會。”
端木朝華夾緊眉,放下兵書抬眼緊盯著離琰紅艷艷的唇吞吐出一字一句。
“至于軍務,北朔已經正式命馬晉沖掌帥印,和我西陌的談判也已經順利完成,不需要勞你費心。”
“你說什么?”
“我說的話,向來不重復第二遍,這是第幾次為你破例了,我還真是沒事找事。”嗔怪的眼神讓端木朝華起了一背雞皮疙瘩,但離琰還是把馬晉沖掌帥的事重復了一遍。
“不可能。”端木朝華重重一掌拍落在桌上,木屑翻飛,冷銳的目光掃過離琰的臉,“北朔要另命大帥,為何我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離琰天真地托著腮,“你不是只身在我這兒作客嗎?怎會得到什么風聲呢。”
“我……”話到嘴邊又吞咽回去。
“你是想說,你安排了人跟著你嗎?”
他知道?
端木朝華不動聲色未發一言。
離琰拍拍手,門外被推進的一個人,正是端木朝華手下的暗衛之一,臉上的黑布被拉下來的時候,看到不是田沖,端木朝華稍微舒了一口氣。
卻在此時。
黑衣人忽然尖叫起來,滿地打滾,口中噴吐細小的花色蟲子,七竅無一沒有蟲子鉆出,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滾爬,然而手腳都被繩子捆得緊緊的,蹭了沒幾下,就咽下最后一口氣,死狀扭曲。
“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別人對我撒謊,當初說好是只身跟我走,現在這個人也死了,我就當此事沒有發生過,王爺以為如何?”
話是笑著說的,玉白無雙的一張臉上微微展開的笑比得最是嬌艷迷人的花,卻讓端木朝華全身都僵硬了。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他別開刻意不去看的臉,被離琰捏住,擰過去看著已經死去的暗衛。
“這人太臟了,趙謙,把他拖到亂葬崗上去,給我換一間屋子,這地也臟了。”
地面被暗衛的血還有尚且蠕動的蟲子染污。
“離琰。”
細長的眉挑了一下,他覺得端木朝華叫自己的名字分外好聽,由不得多看他兩眼。
只不討喜的是他的表情,從未對自己好好笑過,好歹讓他單相思的人,也是對他笑過的。
“你有什么親切話要對我說?不如湊近一些說。”
端木朝華竟然乖乖湊近他耳畔,倒是離琰沒有料到的,如果沒有聽到他說出來的那個名字,離琰或許可以眉開眼笑地和他好好說上幾句話。
“云年。”
仿佛被雷劈中了,離琰避而不及地把端木朝華一臂推開,而被推開的人,笑得意味深長,片刻之后轉而大笑,笑聲刺耳讓離琰目露兇光。
щшш¤тт κan¤c ○
“你閉嘴!”
“怎么?由不得我說?這才是你想著的那個人吧,而且十分不巧,我正好知道這位,本尊是誰。”
離琰恨得牙癢癢,從齒間擠出的話帶著磨牙的聲音,“你最好不要說出來,否則……”
“否則怎樣?殺了我嗎?”端木朝華挑釁地揚眉,“你只管殺了我,國師不是不在乎西陌國土嗎?若我死在這里,西陌覆滅是遲早的事情,不過此事也與國師無關,倒是沒什么打緊。”忽然低沉下去的聲音,就像端木朝華此刻見不到一絲光的內心一樣,“我救不了她,大不了帶她一起死,黃泉路上也不孤獨。”
離琰嘴唇動了動,把要出口的話拽回來,本來如臨大敵的表情,忽然也笑起來,還分外輕佻,“你以為你會死得很痛快嗎?”
“你不給我痛快,我就是死,也會讓你的心事曝露出去。你很不想被那個人知道吧?國師大人。”
端木朝華的聲音忽然細下去,茫茫然好像一個懵懂孩童,“云年,你為何就不肯回頭多看我一眼?只要一眼,你那么聰明,定能看透我的心事。又或者,你其實早就看透,只是不想接受,不拂我的面子,所以假作不知?”
這些都是離琰做夢的時候說的話。
端木朝華還刻意模仿著他的語氣。
離琰頓時臊得滿臉通紅,猛然拽住端木朝華的領子,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惡狠狠地盯著他的眼,“你敢說出去,我讓你想做鬼都做不得,我好像沒有告訴你,你死前受的痛苦,那個人不會比你少受半分。你要不要先嘗嘗,再讓腦子清醒清醒,免得日后后悔。”
“反正也是一死,我會讓她有個痛快的。”閉著的眼透出的是一種接近死寂的氣息,他似乎是忽然沒了力氣,不想再和離琰斗下去。哪怕那個人會死,為何一想到那個人要死,他整個心都空起來了,離琰如何搖晃他的身體他都不知道了。
端木朝華恍恍惚惚地說,“你念著的云年,是她的師父,你害死他徒兒,日后他定會恨你入骨,你們再無半分可能。不對,你們從來就沒有過可能,像你這樣人不人妖不妖的怪人,花山公怎么會看上你?云年云年,這個名字才貼切,花山公確實是這樣的人物,也無怪你牽掛。可惜,呵呵……”他冷笑兩聲,眼中是盛氣凌人的輕蔑,“你怎么高攀得上?”
口水狠狠唾在離琰臉上,他最在乎的花容月貌,這時候似乎也沒那么在乎了。
他要讓這個喋喋不休的人再也說不出話來。
眉梢往上一吊,離琰丟開端木朝華,摸出的帕子在臉上細細擦著。
“阮千千那丫頭,第一眼見她,我就知道是他的徒弟,只有他那樣風骨的人,養得出這樣鬼怪精靈的徒弟。生得乖巧,嘴巴也甜,隨便說上兩句話總能討到人的好處。這樣的姑娘,不會沒人喜歡吧,至少,我看她那師兄就對她是愛護有加……”
蠱毒太久沒有發作,端木朝華幾乎已經快忘記發作時的滋味。
這一時聽到離琰的話,刻意不去想的那個人,在腦中從朦朧到鮮活。
越是清晰。
越是心絞如同被鐵筷子戳著。
“離琰……”
“怎么?這樣就受不了了,端木朝華,你說,我們倆耗著,究竟誰會輸誰會贏?啊,我是不是該告訴你,我還從沒有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