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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0

10.

其實說到魏先生,就不得不說一說蒙蒙的祖父——余德貴了。

魏先生回紅窯村的那年,余德貴還是一個嗜賭如命的濫賭徒。由于輸的只剩下褲衩了,他又聽說了魏先生的神奇,就想請魏先生支招賺點錢。

余德貴推開魏先生家門的那天太陽很晃眼,他原本想著去拜訪魏先生應該提點什么東西的,但無奈,他實在是太窮了,除了現在穿的這條破褲子之外,就剩他褲襠里的那只“雞”了。所以當他看到魏先生坐在藤蘿下的條凳上喝茶時很是不好意思。

可魏先生好像早就知道他要來,聽見木門響,魏先生頭也沒抬就喊道:“老余,過來坐,給你倒的茶都快涼了。”

余德貴聽魏先生叫他喝茶,更加地不好意思了,這種不好意思讓他顯得更加地窘迫,窘迫地他都幾乎張不開嘴問他求的事兒了。想到這些年他在村里受得冷漠,也是的,由于他嗜賭如命,家里的田地已經全部荒蕪,這幾年他的手氣又不好,好多時候輸的幾乎連飯都吃不上。所以,他幾乎吃遍了村里的所有人家,時間一長,村里人便都不再待見他了。像魏先生這般的好態度,他在村里已經兩年多沒遇到過了,所以,他喝著魏先生為他沏的茶有點感動。

喝了幾杯茶,吃完了魏先生端給他的一盤點心,他才終于下定決心問魏先生:“先生,我想向你問個方兒,我......”

“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要問的方兒是什么?但我這里沒你想要的那個方兒,我這里唯一的方兒就是你回家去,把這幾年丟棄的那幾畝荒地重新開墾出來,待明年種上糧食,太陽底下你再多流上點汗,這樣過個兩三年自然就好了。不但會有吃有穿,還可能會討一房媳婦兒。如果沒有種子,開春時我去鄉親們跟前替你借。”

聽魏先生說完,余德貴將茶桌一拍站了起來,一只茶杯被震落在桌子底下,碎了。

余德貴指著魏先生的鼻子罵道:“魏牛糞,我余德貴來問你事兒也是抬舉你,沒想到你卻也拐著彎兒地羞辱我。”

說完他便很不高興地朝大門口走去。魏先生也不送他,彎下腰撿拾著桌子底下的碎茶杯。余德貴走過院子,看到院子中心放著的一張供桌上擺著一個銅香爐,心想:“既然是銅的,總能換兩個吃飯錢。”他轉頭看了看還在桌子底下低著頭撿拾碎瓷片的魏先生,便迅速地將那只香爐拿起來塞進了懷里,然后出了門揚長而去。

見余德貴出了門,魏先生便從桌子底下站起身,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這小子的眼終究還是拙了點兒,只順走了宣德爐,卻把那張梨木的供桌又留了給我,哎......余德貴啊余德貴......”說完他低頭看了一眼捏在手里的幾塊碎瓷片,又重新把它們丟在桌下,又把桌上那一只完整的茶杯也拂下了地。茶杯在觸到地面的那一刻就碎裂成了一地的瓷片。魏先生又笑著搖了搖頭說,“可惜了我的一對青花。”說完,他便進了屋。

順走魏先生的宣德爐之后,余德貴就消失了,過了幾年,當他再次出現在紅窯村的時候,就成了紅窯村的風云人物。

第一個見識到余德貴闊綽的人是趙保軍。那天好像是臘月二十,快過年了,趙保軍去金山縣城買年貨準備過年。當時,他是從百貨大樓出來的,由于人太多,趙保軍怕遭了賊,就把裝東西的大背簍抱在胸前,可臨出門時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向前一傾,背簍沿子就磕上了前面人的背。

趙保軍看自己磕了人,一時緊張起來,真不知道該如何給人家賠禮道歉了,更何況,看前面那人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戴著一個遮住了半邊臉的大墨鏡,手里還握著一個磚塊兒大的電話,他就更緊張了。趙保軍當過兵,有過見識,他知道那大磚塊樣兒的電話叫大哥大,能握著那東西的人絕對是有錢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錢。但他的這些見識反而給了他很大的精神壓力,于是他就低了頭,只等著前面那人轉過身罵他了。可那人轉過身并沒有罵他,反而想伸出手抱他。趙保軍懷里的竹簍擋住了那人的擁抱,但這卻讓趙保軍的內心充滿了驚愕,還沒等他的驚愕勁兒過去,就見那人摘了那只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墨鏡。眼鏡一摘,趙保軍就認出了他來,他就是余德貴。

余德貴帶趙保軍來到了金山縣最好的賓館——金山糧食賓館。這可是縣上來大領導檢查工作時住的地方,可現在,余德貴就住在里面。

趙保軍跟著余德貴進了賓館,前臺走出一個姑娘攔住了他,說:“這里不容許賣土產品,你趕緊出去。”

趙保軍的臉“唰”地一下子就紅了,不由得停住了腳步。他低了頭,看到了將要邁上臺階的余德貴的腳,那腳上穿著一雙锃亮的黑皮鞋,那黑皮鞋踩著賓館地上的紅地毯,叫他感覺是那么的般配,就像紅葡萄酒只有裝進高腳杯里面才會顯得高貴一樣。然后他就看到了他的腳,看到了腳上的那雙黑絨布鞋,這布鞋是他老婆今年開春農閑時替他做的,他一直沒舍得穿,這次進城買年貨他才穿上,由于半夜起來趕夜路進城,天黑看不清,他踩了一灘爛泥,心疼了一路。而現在,這雙叫他心疼了一路的黑絨布鞋踩在賓館地上的大紅地毯上卻顯得那么的刺眼,這種刺眼讓他心里很難受。他就像一個被公示的小偷一樣站在了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幸好有余德貴在,他收回了已經邁上臺階的那一只穿皮鞋的腳,走到趙保軍跟前攔了他的肩膀走到前臺那個姑娘跟前說:“他不是賣土特產的,他是我哥,請你用對待紳士一樣的態度尊重他。還有,你們這里最貴的房間一共有幾間?”

這時那姑娘的臉也紅了起來,她非常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先生,我誤會了,我為我剛才的行為向你們道歉,剛才真的是不好意思......我們這里最好的房間就是120元的套間了,這樣的房間一共有五套,你住了一套,昨天上面來了領導檢查慰問,訂了兩套,現在還剩兩套。”

“哦!那剩下的兩套我全要了。”說著余德貴從懷來掏出一個大錢夾來,抽出一整沓百元大鈔來。

那姑娘有點為難,問:“先生,一個人你要訂兩間?”

“不行嗎?來的這是我哥,我的親哥,我就訂兩套。一套讓我哥抽煙喝酒,一套讓我哥洗澡睡覺,這不可以嗎?”

那姑娘再不說話,陪著笑,很快地給余德貴開好了房間。趙保軍一直在拽余德貴的手,可幾次三番都被余德貴甩開了。就這樣,趙保軍生平第一次住了豪華旅店,生平第一次喝了像馬尿一樣難喝的XO酒,生平第一次在房間里洗了一個有人搓背的澡,生平第一次吃肉吃到肚子漲,生平第一次......對于趙保軍來說,第一次太多了,但這都不算驚奇,最驚奇的是,當他將喝醉了酒的余德貴扶到他的房間里時,房間里竟然有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那個女人告訴趙保軍,她是余德貴的媳婦兒。那天夜里,趙保軍躺在床上將紅窯村所有的女人都想了一遍,從而他得出一個結論:余德貴領回來的這個女人,是紅窯村有史以來最俊俏的一個媳婦兒了。

那個年,余德貴是在趙保軍家過的。三十晚上,余德貴和趙保軍坐在炕上喝著小酒,啃著骨頭。酒過三巡,余德貴給趙保軍拍了一萬塊錢,說:“四哥,咱弟兄倆的關系鐵還是不鐵?”

趙保軍瞅了一眼桌上厚厚地鈔票,抬起頭不解地看了看余德貴,他想從余德貴的臉上看出異常,可是,除了余德貴滿嘴的油污之外,那含笑的表情和平常并沒有兩樣,便猶猶豫豫地說:“那還用說?三十晚上我們一起坐在炕上啃骨頭,就能說明一切嘛!”說完,他又瞅了一眼余德貴拍在桌上的那疊鈔票。

余德貴將手里啃完的一塊骨頭放在盆子里,將桌上的那疊鈔票推到趙保軍面前,說:“既然是兄弟,那我就要拜托四哥幫兄弟一個忙。”

趙保軍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鈔票,將手里的一塊骨頭也放在盆子里,兩只手一撮,問道:“什么事?你先說,看哥哥我能不能幫你,要是超出我的能力之外,那么我也沒有辦法。”

余德貴“哈哈哈”一笑,端起一盅酒說:“四哥,你看弟弟出去幾年,回來也沒個窩,老先人留的那兩間土房房兒也塌了。這次回來,要不是四哥收留,那弟弟該凍死在家門口了。”說著,他和趙保軍碰了一杯酒飲了,繼續說,“要是我一個人也還好說,就算沒地方睡了去瓦窯睡,也能對付過去,可現在咱也是有家室的人了,總不能叫自己的女人也去睡瓦窯吧?所以,我就想重新整一院新房子,待年過完了瞅個日子再紅紅火火地辦一場喜事。我就尋思,咱做男人的,女人跟咱們一輩子不容易,咱能做的到的事兒,就絕不能虧待她們。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四哥。”

“你說的這個話在理了。你要修房子,這是個好事情嘛,四哥幫你,咱們村里的人也都會幫你。你需要四哥做什么,就盡管開口。”

余德貴又喝了一杯酒,從盆里又抓了一個肉骨頭,才說:“要修房子,可四哥你知道。兄弟我除了會搖兩把骰子,其它的事兒什么都不懂,所以這房子我就拜托四哥了。”

趙保軍又瞅了一眼桌上的錢說:“這個事兒沒問題,我幫你,可蓋個房子的也用不了這么多錢呀!你就算全部整成磚墻的,有四千塊錢也該足足個的了。你給我這么多?”

余德貴又啃完了一塊骨頭,搓了搓他油油地雙手說:“剩下的就算給四哥的勞務費了。我知道四哥有手藝,你用剩下的錢在咱村里開一個診所啥的,也算是行善積德嘛,兄弟給你資助一點,也算替弟弟積了點德。”說完,他往身后的被子上一躺,閉住了眼睛。

趙保軍說:“你的想法是好,心意我也領了,可這錢,哥哥我真不能要。房子我幫你蓋,材料我幫你買,錢用到多少就算多少。錢上的事情,咱親兄弟,明算賬,這樣,朋友也能做的長。你說是不是?”說完,他等著余德貴搭話,可余德貴卻再不說一句話,于是他推了推余德貴,才發現,余德貴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看來,他是真的醉了。

見余德貴睡著了,趙保軍瞅著桌上那一疊厚厚的鈔票竟然失了神。不知過了多久,他老婆梨花從里屋走了出來,他才從那疊鈔票上挪開了眼睛。

梨花好久沒聽到外面兩個男人吹牛的聲音,以為他們都喝醉酒睡著了。于是安頓了余德貴的媳婦兒先睡,她便從里屋出來查看。從里屋出來,梨花首先看到了倒臥在炕根邊的余德貴;又看到了像失了魂般的趙保軍;接著梨花也就看到了桌上那一疊厚厚的鈔票。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好多,嘴也張開了,不由地走過去,想要摸一摸那疊桌上的錢。可剛伸出手去,就被趙保軍在手背上打了一巴掌,梨花也猛然驚醒了,她臉上的表情恢復了平時的生氣,于是她問趙保軍:“這......這哪來的這么多錢?”

于是,趙保軍將剛才的事給她陳述了一遍,梨花聽完,一陣驚呼:“哦呦!天大大神呀!余德貴竟然要用一萬塊錢修一座房子,那都能修一座皇宮了,他是想當皇帝嗎?”

聽梨花這么說,趙保軍神色緊張地瞅了瞅窗外,罵道:“混賬人說的那混賬話。余德貴說了,就修一院普通的房子,說剩下的錢,多多少少都算是給我的勞務費了。”

梨花聽趙保軍這么說,走過去坐在炕沿上,從桌上拿起那厚厚的鈔票一張一張數了起來,邊數邊說:“你也為你是國家的工程師,你的勞務費能值這么多錢?你說咱們莊上出去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的人能掙多少?”

趙保軍揉了揉眼睛說:“在外面工地上打工,小工一天是三塊二,如果加了班,可能有四塊吧!大工一天是八塊六毛錢,我聽說最好的工匠一天能掙十二塊,但這要好手藝,還要大工程呢!”

“我就說。余德貴的房子你按照一個月完工計算,就算是全部用磚修,三千塊錢應該夠夠個的了吧!”

“差不多,我給他說了四千。”

梨花瞪了趙保軍一眼,又偷偷瞧了瞧睡著的余德貴,又把聲音放小了說:“就按四千算,還剩六千呢!一個月六千塊錢,一天投住200了,我的老天爺,你比****都掙的多了。所以我認為這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其它的原因,那就是余德貴喝醉了說的醉話。”

聽梨花這樣說,趙保軍看了看他的女人,一臉沉重的看了看他的女人,問:“那現在咱們把這錢該怎么辦?余德貴喝醉了,不管是給他裝上或者我們保管著,都感覺不太好。你說?”

“你等著,我去把他媳婦兒叫起來,我們當面給她,叫她裝上,這是最好的辦法。”

梨花說完,就進了里屋,過了一會兒,余德貴的新媳婦兒跟著梨花出來了。趙保軍和梨花將情況一說,那新媳婦竟然說:“他給你們咋說的,你們就咋處理吧!德貴雖然喝醉了,但他的話卻不是醉話,你們就放心地把錢裝上,如果你們叫我裝上,明天早上他非打死我不可。”說完,那新媳婦兒就又回里屋睡覺去了。

看著新媳婦進了屋,梨花和趙保軍互相瞅了瞅。他們感覺余德貴的這個新媳婦有點傻,要不就是這新媳婦也和余德貴一樣,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這就是蒙蒙奶奶第一次在紅窯村人面前留下的形象。

那天夜里,趙保軍是枕著錢堆睡覺的,但他一夜都沒睡踏實,好不容易睡著了,卻總夢見錢被賊給偷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等余德貴醒來。趙保軍剛把錢給余德貴,余德貴就發火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叫嚷著說:“四哥,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吧!你給兄弟連這個忙也不幫?我知道我余德貴不招人待見,但四哥你卻真算是我的一個朋友。我余德貴不缺錢,但是卻缺朋友,尤其是像四哥你這樣鐵的朋友。如果四哥你要這樣,那以后我們就不再是朋友......”

過完年不多時候,余德貴的新房就蓋了起來,那個氣派勁兒,在當時的金山縣,也是能數的上來的。余德貴為了跟趙保軍離得近點,用三百塊錢買了趙保軍鄰居石敬業家的一塊菜地做為宅基地。他原本想著,把房子建在離趙保軍家近一點的地方,相互之間會有個照應,可人算不如天算,余德貴出門后的第二年,趙保軍就在金山縣城開了一家自己的診所,后來趙保軍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不再行醫,而轉行做起了建材生意,并且還成立了自己的建材公司,創下了金山縣最大的建材市場。但是,有了這般家業的趙保軍,自從他到金山縣城開了診所的那天起,就和余德貴家斷了聯系。倒是當年賣給余德貴二畝宅基地的石敬業,卻幫著照看了余德貴的家半輩子,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啊!生活,總是充滿了諷刺一樣的變數。

但我們這里不再說趙保軍,我們只說魏先生。

紅窯村有個風俗:每當修好新房之后,主人家總會請陰陽先生到新房里做一場法事,祝禱好各方神靈之后才會搬進來居住。所以,當余德貴的新房修好之后,他就想起了魏先生。

想起魏先生,他就想起了幾年前他找魏先生時受的那頓羞辱。雖然他的發達離不開從魏先生那里順走的那只銅香爐,但那總是他順走的,這點事兒總叫他感覺不光彩,這種不光彩的感覺又讓他對魏先生的惱怒中增加了一點酸味兒,所以他一直想著要把幾年前魏先生羞辱他的惱怒重新還給魏先生。

余德貴去找魏先生的那天好像正是中午。

余德貴推開魏先生的門,看到魏先生正在院角草棚下的土灶上煮著一只雞,土灶口還放著一個用紅泥鑄造的小火爐,小火爐上正煮著一杯罐罐茶。

魏先生聽有人進來,也不看是誰,只是從灶上取下一個大碗,給碗里倒上煮好的罐罐茶說:“坐,喝茶!”

余德貴見魏先生并不看他,心里有點不爽,咳嗽了一聲說:“神仙,你這修行之人也吃肉啊?我還以為你們這些修仙的人不吃五谷雜糧呢,只要張開口喝點風放兩個屁就能活呢!原來你也吃喝拉撒的齊全著呢?”

魏先生“呵呵”一笑,給茶罐里續上水說:“什么修仙不修仙的,就算修成仙了,出個主意還不如送個香爐來的實惠,你說是也不是?”

余德貴聽到魏先生說香爐的事兒,一股血色涌上臉龐,一直紅到了他的脖子根。他不好意思地埋頭喝了一口碗里的茶水,喝完抬起頭抽了抽鼻子說:“這肉的味道真香,這可真的要修行過的有德行的人才能做出這種味道,像那種騙人的假神棍絕對是做不出這種味道來的。”

魏先生給灶里又添了幾根柴說:“劈的柴都燒完了,鍋里的肉都不知道能不能熟,還談得上什么香不香的?”說著,他又給余德貴添了半碗茶,又問余德貴,“你這次來不會只是喝我的罐罐茶的吧?如果你要叫我出主意,我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只是銅香爐就那么一個,如果你們有行規不能空手走的話,就把我放茶罐的這張桌子給你吧!”

余德貴看魏先生絲毫沒有動怒,倒是自己,在聽到魏先生說行規之類的話時,心中有了氣,他低頭看了看地上擺著的這張兩尺見方的小桌子,看樣子,這應該是舊時放在炕上的炕桌,從被煙熏黑的程度來看,也該有些年份了,于是他接口說:“我又不是賊,哪來的那些個行規。不過,就算是,你這一張破桌子,也入不了大爺我的眼。”

魏先生又是一笑,將桌上的兩大碗茶水端起了放到地上,然后順手抄起土灶邊立著的一把大斧子,只輕輕幾下就將一個完好的桌子劈成了燒柴,然后丟進了土灶下的火塘里。看著火苗燒起來,魏先生淡淡一笑,輕輕地說:“這一下,鍋里的肉就能煮熟了。余德貴,今天你也別走了,就在我這里吃。”

余德貴看著土灶下火塘里燒的賊旺的火苗,笑魏先生:“老魏,你就那么缺劈柴?好好的一張桌子,就被你這樣燒呢?”

魏先生也端起地上的大碗,喝了一口茶說:“幾年前,我用它來當供桌,可你卻順走了我的香爐。今天,我再送給你,可它卻依然入不了你的眼。看來它真的是一塊廢柴,這就是它的命。既然是廢柴,那還不如煮肉來的實惠,起碼它還散發了一點該有的熱量。”

余德貴也端起了大茶碗,說:“一張破桌子,燒了也就燒了,你還扯出了什么命來?它有個什么命?”

“哈哈哈,你說的也對,不過今天你沒要它,這卻是你的命!”

“什么我的命?魏老道,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點?神神叨叨地。”

“不可說!不可說!不過倒真的可以給你說說剛才的這張桌子。這桌子大概是解放前我師父收的,我看材質好像是黃花梨的......”

聽了魏先生的話,余德貴猛然站起了身,他看了一眼火塘中燒的正旺的柴火,使勁地將大腿一拍,說:“魏老道啊魏老道,你,你,你這叫暴殄天物啊!”說完,氣著轉身走了。

第二天,余德貴又來找魏先生。他昨天來非但沒有報上“一箭之仇”,卻覺得好像又被魏先生重新射了一箭。他想不通,連夜在趙保軍跟前討了個主意,今天一大早便又趕過來了。

余德貴進門時,魏先生正坐在藤架下喝著早茶。見余德貴進來,魏先生笑著問:“老余,你今天來得早啊?要不要來一罐早茶?”

見魏先生今天竟然主動開口問他,余德貴便也大大咧咧地走到藤架下的紅泥小爐邊坐下,說:“喝一罐就喝一罐,今天早上趕著早來拜見你老人家,確實還沒喝茶呢!”

魏先生給小火爐里添了兩塊木炭,笑著說:“你呀!一大早的,夜里睡著了嗎?呵呵呵,老余,你聽說過道仙呂洞賓嗎?”

“呂洞賓啊?我知道,怎么呢?”

“沒怎么的,只是我想說,如果以前我有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你還是別往心里去,可能我也是無心的,啊?”

“呦呦呦!魏神仙也會認錯啊?”

魏先生不再搭余德貴的話,而是轉頭沖屋里喊:“長生,快洗一個凈杯子拿出來,你的貴人來了。”

魏先生喊完,從屋里跑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來,手里端著一個玻璃水杯,跑到魏先生跟前站住腳,恭恭敬敬地說:“師父早上起床就叫我洗杯子,我早就洗好了!”

“好了好了,廢話真多!這位是你余大大,”魏先生指了指余德貴,“拜拜你余大大。”

這小男孩聽了魏先生的介紹,雙手作揖,彎下腰去,恭恭敬敬地在余德貴面前一拜呼道:“余大大好!”

余德貴趕緊扶住小男孩,罵魏先生道:“我說你個魏老道,我還沒死呢?你這整得怪嚇人的,我心里瘆的慌。”

魏先生給余德貴面前的杯子里倒上茶說:“瘆的慌?瘆啥?你做虧心事呢?”

“我做啥虧心事啊?我今天來就想跟你打個賭嘛!你這整的?你咋把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整得和你差不多,都有神經病了。”

魏先生聽余德貴這么說,仰起頭“哈哈哈”一頓大笑,笑完便接著問:“你說要打賭,說說你的賭局吧!”

見魏先生的轉變這么的神速,余德貴有點不太適應,他原本想著,魏先生怎么也該等他把話說完或者猶豫一下子的吧?這下,他又在氣勢上輸了半截。于是,他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才緩緩地說:“怎么?你敢接?這個局我可是想了一晚上的!”

“有什么不敢的?你先說來叫咱聽聽。”

聽魏先生這么說,余德貴的眼睛一下子放出了光來,他在心里想:“這老東西終于肯接招了,只要他敢接招,我就有辦法掃掉他的名聲。”于是,他拋出了趙保軍告訴他的大包子,他必須要讓魏先生舍不得撒開賭注才行,“我聽說你前年好像撿了一個半大的月娃子,人們傳講說有先天的心臟病?”

魏先生聽余德貴開了口,一下子抬起頭來,將他的眼睛從火爐上的茶罐中移到了余德貴的臉上,說:“是的,那是前年的冬天,那天早晨起來下了點薄雪,我在打掃院子,這時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開門出去,就看到一個孩子被放在我家門口,也就是剛才的那孩子——長生。”

這時紅泥小火爐上的茶又煮沸了,魏先生給余德貴和自己的茶杯里續上茶,又添上水放到火爐上煮上才接著說:“我把長生抱進屋里,放在熱炕上,解開那床薄薄的小棉被。很可愛的一個男孩子,只是可能放在我門口的時間長了,娃娃的身上都凍成紫青色了。后來我找來老四,老四給這孩子開了幾大包中藥,但孩子的胃嫩,不能喝湯藥,于是老四就把中藥放在火爐上燒開,用藥的蒸汽熏,熏到下午時,這娃娃的膚色總算恢復了正常,他的命也就被救了回來。”說到這里,魏先生抬頭又望了余德貴一眼說,“老四,大樹崖的趙老四,算是個人物,可......打賭的主意是他給你出的吧?”

余德貴突然顯出一陣不耐煩,說道:“是趙保軍給我出的,但沒有害人的心啊!說到底,也就是一個玩笑,你要不敢賭,我們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

“賭啊!怎么不賭?賭!”

“好,賭就好。昨晚回去我跟四哥諞閑傳聊起了你,就說起了你撿的那個孩子,我聽四哥說,他檢查出那孩子有病,你還領著到大醫院看過?”

魏先生往火爐里添了兩塊炭,說:“看了,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說可以做搭橋手術,能醫好,可要好多錢,我沒錢。”

余德貴這時笑出了聲,他“哈哈”一笑說:“我們今天就以此為局,如果你贏了,你這娃娃看病的錢我出。如果你輸了,就要在紅窯村的全體村民面前聲明,你是個老騙子,是個假神棍!怎么樣?敢不敢?”

魏先生的眼中這時仿佛放出了光來,但他還是那副不緊不慢地口吻,說:“說說賭吧!”

余德貴擼了擼袖子,說:“我聽說四川的麥子現在熟了,如果你能在明天早上給我割一捆四川的麥子回來,我就服了你,并給你的娃治病。如果你沒這個本事,現在只要你給我道個歉也可以,你還做你的老騙子,我保證不給別人說出去。”

余德貴認為這次他終于難住魏先生了,因為現在是五月中旬,紅窯村的麥子才竄出一尺多高的青苗,可能四川的麥子都沒成熟吧?就算魏先生能到達四川也不可能有成熟的麥子,再說地處西北的紅窯村離四川更是十萬八千里,魏先生就算有翅膀也不可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飛一個來回。這次看來魏先生是輸定了,他一定要贏回這口氣。

可沒想到魏先生竟沒有一絲憂慮地說:“好吧!明天早晨給你一捆四川的麥子,你早點過來收取就可以,為了防止耍賴,我們現在立下字據,明天早晨你把楊二爺,賈文書,趙老四幾個帶過來作個證。”

余德貴本來是想著魏先生會馬上給他道歉的,可他沒想到魏先生竟然一口就答應了,還要求寫下字據。余德貴雖然狐疑,但還是寫了字據,按了手印。

寫完字據,魏先生就送余德貴出門了,臨出門,余德貴突然轉身問魏先生:“老魏,你既然有黃花梨的劈柴燒,難道就沒有給孩子看病的錢?”

魏先生點頭笑了一下說:“沒錢就是沒錢,與劈柴有何關系?劈柴就是劈柴,別說黃花梨,就算是黃金白銀,該劈柴時還得劈柴,大浪淘淘,被劈成柴的黃花梨木還少嗎?所以也不差我那一根嘛!山野中的風總是要清一些的!”

余德貴再沒說話,埋著頭走了。

看著余德貴走遠了,魏先生喊出里屋玩耍的長生。

長生從屋里跑出來問:“師父,你叫我啊?”

魏先生抱起站在他跟前抬頭望著他的小長生說:“長生啊!你去到村里的鄉親們跟前給師父要一點小麥來好嗎?”

長生很高興,他一直都特別希望能有一次自己獨立去完成事的機會,這次終于有了。于是他很開心地問:“師父,要多少啊?”

魏先生順手從紅泥火爐上拿下還煮著茶的茶罐子,倒掉里面沸騰的茶水,又順手放到水桶里晃蕩了一下便交給長生說:“就要這一茶罐子,每家要一把,你的一把,啥時候要滿這一茶罐就回來。”小長生很認真地看了看自己的小手,然后拿起茶罐子跑遠了。

回到家的余德貴是不太放心魏先生的,于是他叫他媳婦整了兩只燒雞,又提了兩瓶好酒去叫了趙保軍守在了魏先生家外的樹林里。半路又碰到了吹著盲笛的楊四爺,所以三個人就在魏先生家門外的樹林里守了一夜。期間他們除了看到小長生端著一個茶罐進門去后,就再也沒有見魏先生出來。

就這樣他們守了一夜。半夜,趙保軍和楊四爺凍的要回家,余德貴承諾分別送給兩人兩只燒雞外加一瓶沱牌曲酒,他們才勉強陪余德貴守到了天明。

村里的雞才打了兩遍鳴,天也才麻麻亮時,凍的瑟瑟發抖地三個人就迫不及待得敲響了魏先生家的門。

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是魏先生,看臉色他也很疲倦,但看到凍得發抖的三個人他不由得笑了。不等魏先生招呼,三人就急急地擠進門去,擠進門看到魏先生的紅泥小火爐正燒的旺,爐上燒著一壺水,這時壺里的水也快開了,冒著很大的熱氣。

看三人凍成那樣,魏先生把爐上的水也不燒了,提掉水壺,讓火苗從爐膛中竄出來,又給三人煮上了罐罐茶,叫他們喝點熱茶暖暖身子。

魏先生連著給火爐中添了兩次炭后,余德貴才控制住了發抖地身體,身上也感覺到了熱氣。于是他提起昨天打的賭來,并要趙保軍跟楊四爺做見證。

魏先生叫他們再喝杯熱茶,打賭的事稍后再說,可余德貴好像看到了魏先生的心虛,所以攛掇著一定要看到麥子才肯罷休,要不就算魏先生輸了。

看余德貴逼的緊,魏先生哈哈一笑,帶著余德貴他們三個,一起走進了他的里屋。在推開屋門的一瞬間,趙老四和余德貴都驚呆了眼睛:一地的麥子,一地生長著的麥子,黃燦燦地,好像整個屋子都被那成熟的麥子染成了金黃。

楊四爺雖然看不見,但他說:“我好像聞到了麥子的香味,是那種麥子成熟時麥田里的香味。”

余德貴有點不相信,小心翼翼地走到這一小塊麥田邊上,用手摸摸,又用鼻子聞聞,最后又在手心里揉了幾穗麥粒放到嘴里嚼著,然后說:“果然是新麥子的味道!”

趙保軍大概是被眼前這一小塊成熟了的麥子震粗了神經,他有點燜。說實話,他趙四種了半輩子麥子,也見了半輩子麥田,但看到房屋里的地上種麥子的還是頭一遭,尤其是在五月里的紅窯村看到了成熟的麥子。

魏先生見三人已經看過,就對余德貴說:“余善人,昨天的賭注可還當真?”

余德貴瞪著眼睛又看了一眼那兩三平米成熟的麥田,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魏先生的面前說:“弟子無知,冒犯了魏神仙,還求您老原諒弟子。您放心,孩子治病的錢都包在我余德貴的身上了。”

后來余德貴領著長生治好了病,而余家和魏先生也從此交好,從蒙蒙爺爺余德貴那時算起,現在也算是三輩人的交情了......

蒙蒙講到這里,打出一個很長的哈欠,我也感到瞌睡了,時間,已經交過了后半夜,夜,有點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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