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方丈聽完我的故事,沉默了好久。許久,他纔對我說:“我很同情你,也很理解你。執著或者放下,其實無非是逃不出一個緣字。色相中是空,空相中是色,一花一葉一菩提,其實誰都是在寒來暑往中看盡人間悲歡,可不知道,心中的方寸間,早就已經歷經了世上的滄海桑田,”他閉目數了一遍佛珠接著說,“慧空是不是你所說的楊施主我不敢妄下斷言,因爲在我們救起他時他就已經昏迷,而且由於水流的衝擊,他身上的衣物也不曾留下一件,所以也沒有外物用來辨認其身份,更糟糕的是他還失去了記憶。所以,可以說他是赤條條來到普救寺的,其實我們也在一直打聽他的身份和來歷,可是查了幾年毫無頭緒也就擱置下來了。不過他對佛法地領悟確實超出了常人很多,所以我們認爲他是釋迦摩尼祖師派遣降臨到世間的羅漢或者菩薩……”
“能帶我到他的僧房去看看嗎?”
“這間禪房就是他的住所,”方丈站了起來,從一格書架上取下了一張大照片指著其中一個人對我說,“你看,中間我旁邊坐的這位蒙面紗的僧人就是慧空和尚,”我接過照片,方丈繼續對我解釋道,“由於被洪水中的石片毀了容貌,也是他不想驚了衆人,所以慧空常年都戴著面紗?!?
我從包裡也取出一張默寒以前的照片遞給方丈,方丈接了,湊到亮處仔細地看了看說:“從照片上是看不出什麼的,你給我照片上的人高大端正挺拔,可我那可憐的慧空徒弟卻弓背彎腰,還失了手臂,殘了左腿,實在是看不出什麼。只不過這眼睛倒還有幾分相似……”方丈把照片還給我,又說,“哎,先前聽你說起,我真的希望慧空是你要找的那位楊施主,現在看了這照片,我倒希望他與楊施主無關了。如果是,那這麼悽慘的命運又該如何解釋呢?”
了緣小和尚又進來了,他對方丈行了禮然後說:“師祖,門外來了一位磕長頭的藏族姑娘,她已經繞了寺院一圈了,她希望您能見見她?”
方丈站起了身子,對我們說:“這是慧空的弟子了緣,施主你有什麼事就吩咐他去做,我先出去了?!闭f罷,他給我們微微點了一下頭就出去了。
方丈一走,了緣小和尚又慌張起來,他趕忙替我添了杯茶。我突然想起老方丈剛纔說的慧空弓背彎腰了,於是就問了緣什麼意思。
了緣清了清嗓子對我說:“我聽說慧空師父當年在渾水中撞壞了腰脊,要不是後來他堅持鍛鍊的話,下半身可能就癱瘓了,不過現在雖然不影響走路,可那腰卻再也直不起來……不過師父打坐的時候與常人無異,甚至他坐的要比我們都挺直。”
我不知該再問些什麼,一股苦水堵在我的心口,淚水便“嘩嘩譁”止不住地往下流。想起默寒,我心疼了,想起他遭遇的這一切,我的心更疼了,很疼,很疼。
了緣出去了,留下獨自趴在坐榻上痛哭的我,好久,有人撫摸我的頭。淚眼婆娑中我擡起頭來,便看到了笑笑擔憂的目光。
“媽媽,你怎麼呢?”
“媽媽沒怎樣,媽媽只是……只是想……想回家了?!?
“那我們回家吧!”
“好的,我們回家,媽媽現在就帶笑笑回家?!?
最後一次深深吸一口禪房中的氣息,我希望能嗅到默寒的味道,可是沒有,滿腦子的全是檀香的味道。
了緣師傅又進來了,他的手裡還端著一壺茶,見我要出去又趕緊讓開了路,由於退的急,壺中的茶都撒了出來燙了他的右手,又趕緊換了手,右手在衣服上蹭著,臉刷地一下子就紅了。
“謝謝你,了緣師傅,我要走了。如果慧空師傅回來了麻煩你能通知我一聲,”我遞給他一張寫著我電話號碼的卡片,“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們的這裡有電話嗎?”
“有……有電話,我們方丈的那裡有一臺電話。”
“能告訴我你們的電話嗎?”
“09XXXXXXXX,施主你稍等一會兒,我去向方丈稟報一聲。”
了緣又走了,剛走兩步他又轉回來,急急地到屋裡放下了手中的茶壺,給我一笑才跑向前面。
我再次背起了行裝,牽了笑笑的手,向前面走去。
方丈從大雄寶殿中走了出來,對我招手道:“女施主,請稍等等,”我站住了,方丈向我走來,“寺中前幾天來了一位施主,現在在大雄寶殿中畫畫,他說今天畫完了要走,他是開了車來的,可以帶女施主一程?!?
“那謝謝了。”
“施主這邊請!”
我跟隨方丈進到大雄寶殿內就看到了他,那個畫唐卡的叫做西夏的男人。他的面前撐著一座半人高的畫板,畫板上隱現著祥雲、花紋、綵帶,釋迦牟尼佛端坐於畫布的正上方,周圍團坐著衆菩薩,菩薩旁八百羅漢形態各異,香菸繚繞中一個老僧扶持著一個磕長頭而來的姑娘……
“那是我……”老方丈躊躇了一下,很不好意思地指著畫布中的老僧對我說,“那個畫中的老僧是我,那個姑娘是剛纔磕長頭進來的藏族姑娘……這……這是西夏施主告訴我的!”
那個叫西夏的男人轉過頭衝著我笑了笑,又進入到他的畫裡去了。笑笑在大殿中悄悄地轉了一圈就站到西夏的畫布前不動了,看小姑娘迷戀的眼神,我看出她喜歡這個玩意兒!
我,禮拜了大殿中的佛爺和菩薩,跪拜在了釋迦牟尼佛的面前,看著方丈靜靜地盤腿數著念珠,心中也淡淡地出現了一個席地而跪的自己,有一朵蓮瓣兒在我的面前開放。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爲覲見,只爲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爲修來世,只爲途中與你相見;那一月,我輕轉過所有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紋;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爲朝佛,只爲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我翻遍十萬大山,不爲修來世,只爲路中能與你相遇;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卻了所有,拋卻了信仰,捨棄了輪迴,只爲,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舊日的光澤?!?
我不知道這是經咒還是詩,或者乾脆是情歌,我只是感覺它此刻填滿了我的心,一遍一遍地讓我默唸,淚,塞了我的眼睛,塞了我的喉嚨,塞了我的心房……
18.
一輛北京吉普車飛馳在連霍高速上,我和笑笑坐在後座上睡著了。一陣涼風驚醒了我,睜開眼,車已經停了,坐起身,車窗外一片漆黑,荒漠邊緣的天空,掛著幾顆稀稀疏疏的寒星,一入秋,天就涼了,這份涼意在空無遮攔的荒漠中顯得更盛。西夏下車了,風就是通過駕駛座的車門吹進來的,他站在路畔上撒著尿,衝的路畔下的沙子“唰唰”地響。
我從包裡扯出一件外套蓋在笑笑地身上,開了車門也下了車。西夏見我下了車,從兜裡掏出一包香菸示意我抽一支,我對他擺了擺手。他對我笑了笑,卻從盒中彈出一支菸說:“抽一支吧!抽一支就不太倦了……你可能不會相信,抽菸的人不會孤單,因爲有香菸的陪伴。尤其是行走在路上的人,香菸更是他不離不棄的伴侶……在大漠中抽著煙,就像和自己最親密的朋友在大漠中交流,”他打著火替我點燃了那支菸,然後他又說“大漠是孤獨的,香菸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但所有的孤獨在一塊時,心就不孤獨了?!?
我傻傻地看著他,問他:“你是一位詩人?剛開始我還以爲你是一個畫家呢。”
“啥詩人或者畫家的,我就是一個浪子,行走在旅途中的浪子?!?
“那就是旅客啦!”
“不是旅客,旅客太清浮了,不足以修飾我在旅途中的感受。我不想做客,到哪裡都不願意……這一路上,每到一個地方我都當回了一趟故鄉,或者可以理解爲我用對故土的熱情來擁抱這異鄉的土地。只有這樣,我才能找的到作爲一個浪子該有的驕傲……你懂嗎?”
沉默,我們之間的沉默被荒漠夜裡的寒風吹向黑暗中的山脊,山脊又把荒漠妝點得更加得寂靜。
“我懂!”西夏驚異地看著我,他的眼中幾乎泛出了光來,我又對他強調說,“我懂你的感情,因爲我也是一個浪子?!?
夜還是那般得沉靜,西夏朝著荒漠深處山脊的黑影吼了一嗓子,沒有迴音也沒有迴應,大漠一如遠古時代一般得深沉、悠遠和孤寂,那黑黑的夜色,沉甸甸如我故鄉門前的古井。
上了車,我的身上一下子暖和了。車燈的光順著公路射進遙遠的黑暗中,笑笑還在睡覺,可我卻沒了瞌睡,因爲那道燈光的深處,藏著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