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今天已經是上首陽山的第三天了。
那天我們回到首陽山魏先生的住處,原本打算休整一天后就重新趕路的,可是蒙蒙第二天卻怎么也起不來床。魏先生為蒙蒙把過脈后說蒙蒙的身體并無大礙,主要是心病。
我原本以為再讓她緩兩天可能就會好了,可今天等到吃早飯我去叫她時屋里卻找不到人。我又跑到清圣祠去找,(昨天蒙蒙就在清圣祠里跪了一整天)可祠堂里也沒有。 Wωω ⊙TTKдN ⊙¢ ○
魏先生正在給二圣上香,聽說我在找蒙蒙,他的手抖了一下,握著的檀香被折斷了。我跑出了清圣祠,魏先生也跟著趕了出來。黑木日在草堂下面的土灶上正盛著小米粥。魏先生跑出祠堂沖著黑木日吼道:“錘子,還吃啥呢?蒙蒙不見了,趕緊找人。”
我們分開了:魏先生從清圣祠后的小路繞過去,向山頂的懸崖跑去;黑木日跑著去了山下的祁家寨;我從祠堂邊的樹林沖了進去。
首陽山上的樹都很高大,但幸好,林子不是很深。當我繞過幾棵大松時,就看到了掛在石棗樹上的蒙蒙。
我嚇得腿有點軟,“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強打了硬氣跑上前去抱住蒙蒙的腿往上托舉著,可平時不怎么重的蒙蒙卻顯得是這般地沉重,蒙蒙的腿還是軟得,托舉時怎么也給不上力。我哭地撕心裂肺,像首陽山中潛藏的山妖,還好,我的哭聲引來了轉過清圣祠殿角的魏先生和剛出了山門的黒木日。魏先生幫我托舉著,黒木日急急地從繩套中取出了蒙蒙的脖頸。
蒙蒙的臉色已經鐵青,魏先生摸了一下蒙蒙脖子上了那道勒痕說:“還有救,你們讓開點。”
黒木日沖出林子去取魏先生的銀針。魏先生在蒙蒙的背上拍打了幾下,又在她的胸前按壓了幾次。黒木日取來了銀針,魏先生接過銀針在蒙蒙的身上施了幾針才見蒙蒙倒出一口氣來。
隨著一口長氣從蒙蒙的胸中呼出,她翻開地只剩眼白的眼珠動了一下,現出黑色的瞳仁來。
見蒙蒙醒轉過來了,我才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抱了她嚎啕大哭起來。可蒙蒙卻并沒有任何反映,她的眼中沒有淚水,兩顆眼珠子直勾勾地失了神。
5.
我們將蒙蒙背出樹林,好不容易安頓她睡好之后,黒木日就沖出屋子向山下跑去。魏先生喊著問他:“黒木日,你去干什么?”
黒木日沒有應答,他頭也不回地出了山門。魏先生又喊著對他說:“掌握點度,注意克制自己。”
“我知道了!”黒木日這會兒聽見了。
黒木日走后,魏先生遞給我一個眼色叫我出去,我跟他來到清圣祠前的石凳跟前,他才低聲對我說:“蒙蒙女娃心里受得刺激太大,怕是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了呀!”
我知道蒙蒙受得委屈和刺激,這——都怪我。
我沒有說話,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
“子魚娃,你先別哭,其實我有一個法兒能救蒙蒙娃娃,只是......只是有個主意需要你來拿。”魏先生吞吞吐吐地對我說。
我有點驚愕,又有點驚喜,抬頭看他時,便看到魏先生摸胡須時智慧的表情:“魏老,您說說是什么辦法?”
魏先生猶豫了一會兒,瞅了瞅清圣祠大殿中泥塑的兩尊神像才對我說:“當年,我學道時,我師傅傳給我一個醫方,用藥物輔以針灸,能夠封閉人的記憶。”
“世上竟有這樣的醫方?”
我們的身后突然傳來一句驚嘆,我和魏先生都被嚇了一跳。轉過身便看到了黒木日那張充滿好奇的臉。
我問他:“你不是下山了嗎?”
“我不放心你們,怕有個突發事件時你們跟前沒有個幫手,我就先忍一忍。”說完黒木日“嘿嘿嘿”地笑了。
我沒有再說什么,可魏先生好像挺生氣,他瞪大了眼睛罵道:“錘子貨,誰叫你過來的?你不去屋里好好看著蒙蒙娃,你跑過來吹啥涼風著呢?滾回去!”
我想不到看起來仙風道骨的魏先生也會罵人。而黒木日也一改往日的痞氣,乖乖地回屋去看蒙蒙了。
看黒木日進了屋,魏先生“嘿嘿嘿”地笑了,他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對我說:“黑小子這個滑頭,就得時不時地收拾一頓,要不然他是渾身不舒坦。”頓了頓又對我說,“剛才我說的那個事情,你還是好好想想,病好治,可娃娃的路畢竟還長,不好走!”然后他神秘地對我笑了笑,也不等我回答便轉身進了清圣祠,去給伯夷和叔齊的神像添燈油了。
6.
我知道這個決定有點難:如果不進行醫治,蒙蒙可能還會想不開尋短見,還可能會思想壓力太大瘋掉;但如果醫治,她就會忘了之前所有的事情。那是她的記憶,也是她的根源,我真得有權利替她做這個決定嗎?
我轉身看了一眼端坐在大殿上的兩個古代的圣賢,真希望他們能替我指點指點迷津,但他們并不開口,恍惚間,我的腦袋里有點糊涂。
大殿上方的巨大松樹上滴下一滴水珠恰好滴到了我的眉心位置,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主意:“對的,伯夷和叔齊以‘扣馬而諫濡天地高’為使命,不成便‘采薇蕨食銘千古貞’。我為什么不能像他們一樣呢?過去的已經過去,我救不了孩子的過去,但我起碼能給她一個寬廣的未來。如果一定要保存那段記憶,就讓我替她珍藏,而且總有一天,我會再帶她回來。”
這時,魏先生從大殿的門里跨了出來,出來就問:“想好了嗎?有主意了沒?”
我又看了一眼大殿中端坐的圣賢像,對他說:“魏老,我想好了,醫!”
魏先生笑了,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對我說:“那你可要考慮好,醫好后該怎么解釋。我們去掉了孩子的記憶,就必須再為她添加一段記憶。在現代的醫學上,這好像叫嫁接對嗎?”
“魏老,這我說不清楚。但嫁接起碼是在實體上進行的,我沒聽過記憶也能嫁接的。”
魏先生笑了,他取出煙鍋點了一袋,對我說:“這世間的事物其實都是一個道理,虛的,實的,真的,假的,事事都逃不過那個道道的。這人的記憶也應該是完整的,缺失了也是會生病的,這種病,道家稱之病為‘魔’,我不知道現代醫學叫它什么?但心理學上好像有這種疾病。”
“那魏老,我應該怎么做?”
“簡單,你只要考慮好她是誰?你是誰?我又是誰?我們又是誰?”
一束陽光穿透樹梢斜射在我的臉上,我瞇了眼睛,用舌尖挑逗了一下調皮的陽光,然后對魏先生說:“她叫楊笑笑,我是笑笑的媽媽。八年前因為一場車禍,笑笑失去了記憶和他的爸爸。這些年我帶著她四處求醫。魏老,你是一位世外的神醫,這次我來這深山之中就是為她來看病的。黒木日……黑木日還是黒木日,他是你的徒弟,也是我的遠房表弟。”
聽我說完這個莫須有的故事,魏先生臉上那久浮的笑容突然就消失了,換上了一臉地嚴肅對我說:“子魚娃娃,你可要想清楚了,這,可是一輩子。只要醫了,從今天以后,你和蒙蒙娃將一輩子聯系在一起,但以后是苦是甜,卻誰也說不清!”
聽了魏先生的話,我凄慘地一笑。我笑人生,也笑命運。我笑蒙蒙,也笑我。一滴淚水從我的眼中滾落:“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是苦是甜我都認,從此,我是笑笑的媽媽,笑笑是我唯一的女兒。”
見我說的堅定,魏先生便不再說什么,他轉身沖屋里喊:“黑小子,你個驢槌子貨,給我滾出來。”
魏先生的話還沒喊完,黒木日就撓著頭皮傻笑著從屋門后面走了出來。原來他一直在偷聽。他走到跟前,魏先生揪了他的耳朵問:“黑子,剛才我和你子魚姐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黒木日露出一臉地無辜表情說:“師父,什么話呀?你們剛才說話了嗎?”
魏先生手上一用勁兒,黑木日疼的嘴都咧開了,趕忙對魏先生討饒:“師父……哎哎唉!疼,師父,疼疼疼……”
魏先生松開了揪著黑木日耳朵的手,一個巴掌輕輕地拍在黒木日的頭上,罵道:“犢子,你少給我裝蒜!”又順勢揪住了黒木日的耳朵,質問道,“再裝,我叫你再裝,你給老子再裝!”
黒木日又吃了痛,嘴咧到了耳根上,趕忙討饒道:“聽見了師傅,我全都聽見了,但我一定極力配合你們,今天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師父,哎哎哎……師父,真的師父……你饒了我師父。”黑木日看了一眼魏先生,見魏先生瞅了一眼屋子,便又連忙討好道,“師父,蒙蒙睡著了,睡著有一會兒時間了,真的師父,師父師父……”
魏先生終于松了手,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追問道:“黑小子,你剛才說誰睡著呢?”
黒木日一臉正經地回答說:“蒙蒙啊!我說蒙蒙......哦,不是,我說笑笑睡著了,楊笑笑睡著了,真——睡著了!”然后嘻嘻哈哈地躲進屋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