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波斯女子嫣然一笑,便如異花初放,嬌艷非常。正是那曾向謝蘇求字的波斯舞伎沙羅天。
場內諸人,高雅風、江澄、何琛三人從未見過沙羅天,而刀劍雙衛乃是介花弧的隨身侍衛,對也丹獻舞伎一事知之甚詳,更知當時石太師手下暗部入羅天堡行刺,殺死也丹一干人等混入羅天堡,卻惟獨未殺沙羅天。
這件事介花弧一早留意,故而刀劍雙衛對沙羅天印象頗深。但羅天堡主再有神通,沙羅天向謝蘇求字一事,卻無人知曉。
眼下無人知她是敵是友,零劍方才受她指點,卻知那一句實是精妙,心道拖延下去,只有對己方不利,不妨冒險一試。
沙羅天卻也不是時時插口,只是見刀劍雙衛形勢略有危急,便出言指明。每一句莫不是妙到極點,江澄在一邊面色鐵青,但他與何琛聯手,也只與高雅風打個平手,突圍卻是不能。
零劍對陣法研究雖不如越靈雨,卻也頗有根底,數語之后,他心中已然有數,驟然間身形暴起,一劍已刺入最近一個軍士肩頭,他隨即抽出長劍一抖,一串鮮紅的血珠隨著日光飛灑而出,零劍看也不看,一劍又刺入外圍包圍圈的軍士身上。
這些軍士自身本事并不高,二人受傷,包圍圈霎時散了,零劍飛身而出,解救刑刀。
原來這四象陣有一個弱點,里面被圍之人極難沖出,但若從外圍攻打,卻頗易攻破。江澄百忙中向這邊看了一眼,心道:四象陣從前不過用于圍困江湖高手,若能克服這一弱點,這一陣法豈非可用在沙場之上?
他這邊思量,卻見何琛竟也是向四象陣看去,目光中若有所思,絕非單純擔憂刑刀脫困之色。江澄心下暗驚:“此人武功尚不及我,卻能在廝殺時分神留意到此點。看來他面上雖古板,心思卻深,亦是一名將材。”
他眼界甚高,自見到何琛時起,并未將他放在眼里,直至這一刻,何琛在他心中印象,方自不同。
這一邊,刑刀也已突破包圍,與零劍會合,余下那些軍士哪是二人對手,不出片刻,已被刀劍雙衛放倒。刑刀不欲多傷人命,空與何、江二人結仇,故而并未下重手。
局勢已變,江澄忽然撤回長鞭,冷冷道:“到此為止。”
高雅風比他動作還快上幾分,江澄長鞭尚未回收,眾人只見空中銀光一閃,卻是他長劍入鞘,平平淡淡道了一個“好”字,轉身便走。
何琛急道:“江統領!石太師那邊……”
江澄已收回長鞭,道:“你又非他嫡系,為他出手一次即可,何況以現在情形,攔得下他們嗎?”這還是他高看何琛一眼,方才對他解釋,不然以他個性,連這兩句話都不肯多說的。
何琛愕然,也只得嘆口氣退下。
零劍一抬眼卻看見越靈雨尸身仍舊釘在樹上,又見江澄高傲如舊,心中十分悲痛惱怒。刑刀與他一同長大,怎不知他性子,忙拉住他,低聲道:“莫生事!輕重緩急,你不知么?”
此刻若要殺江澄,必是一場惡戰,高雅風又未必出手相助,刀劍雙衛在此本是等候謝蘇到來,如今謝蘇不至,介花弧與謝朗在云深不知處里不知情形如何,正是用人之際。零劍被他一拉,登時也省得眼下處境,心中猶是不甘,猶豫之際,江澄已帶著眾人離去。
眼下并無時間掩埋越靈雨尸首,刑刀低聲道了一句“零劍,把靈雨……化了吧!”說罷,不由流下淚來。
以藥化去尸首,原是羅天堡中通行辦法,零劍從前不知以此方法處理過多少羅天堡中人,然而越靈雨是他從小一同長大的弟兄,情分又自不同。他一面自樹上放下越靈雨尸首,一面暗自發誓:不殺江澄,誓不為人!
零劍處理完畢越靈雨尸身,方才想到方才指點他們的沙羅天,一抬首,卻見那容色極美的波斯女子站在當地,一雙明眸定定看著一個人。他順著沙羅天目光看去,不由叫道:“謝先生!”
謝蘇面色蒼白,胸前袖上沾染了大片血漬,望之觸目驚心。但他身形依然挺直,步履中看不出任何異樣。
但刀劍雙衛深知他稟性,雙雙上前,問道:“謝先生,您受傷了?”
謝蘇搖一搖頭,道:“我無事。”
刀劍雙衛哪里肯信,正要再加詢問之時,卻聽身后一個極柔美的女子聲音幽幽嘆道:“謝先生,你怎的……這般不留意身體?”正是沙羅天。
這一聲真情流露,在場諸人聽得皆是心中一緊。不由有人便想:這女子對謝蘇,實在是著意得緊啊!
沙羅天一聲嘆息出口,卻再未說其他甚么,莊容上前,行禮道:“謝先生,謝夫人。”
諸人聽得“謝夫人”三字,這才留意到謝蘇身后掩著一個白衣女子,氣質高貴,而容顏清艷如雪中寒梅,暗道:原來這才是白綾衣的真實面目,聞名不如見面,果然是極出色的美人!
然而此刻沙羅天站在她身邊,卻絲毫不覺有何遜色之處,正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謝蘇卻有些驚訝,心道沙羅天怎知白綾衣身份?他尚未開口,沙羅天已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今日上午,我也在方家觀禮。先生義舉,沙羅天欽佩之極,只是——”她話鋒一轉:“原本是沙羅天識得先生在先,且對先生傾慕已久,未想卻是有緣無分。”
這后半句說得可實是大膽之極,刀劍雙衛一旁聽了,暗想這女子中原話說得再好,畢竟骨子里還是波斯人,這等言語也說得出口。
“騰”地一下,謝蘇連耳根也燒紅了,當時沙羅天向他求字,尚是大方磊落,哪似今日在眾目睽睽之前表露愛意!勉強答了句,“我不過是個尋常之人……”便再也說不下去。
沙羅天笑嘻嘻地看著他,倒似偏要看他臉紅一般,一旁的刑刀見謝蘇薄薄耳垂幾乎燒成半透明,連忙開口道:“多謝姑娘搭救之恩,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本是也丹手下,今日搭救我們,為的卻是甚么?”
這句話卻也不是單純為謝蘇解圍,刀劍雙衛對她身份也極是疑惑,卻見沙羅天微微一笑,道:“你們誤會了,我并非也丹手下。今日前來,卻是為了謝先生。”
謝蘇面上紅潮方褪,聞得此言,又涌了上來。
沙羅天卻正色道:“我知謝先生為人,他雖未許羅天堡主其人,但為這一次出兵戎族,定然會走一趟江南。我指點你們,不過是為謝先生做一點力所能及之事。”說罷,向謝蘇夫婦施了一禮,竟是飄然而去。
謝蘇見她身影漸行漸遠,不覺悵然。當時沙羅天向他求字,雖是仿效溫玉故事,扇面卻是實實寫著“予侍妾沙羅天”字樣,若沙羅天以此為據,執意要留在他身邊,便是謝蘇,也無話可駁。但她卻在表露情愫之后徑自離去,實是個大方灑脫的奇女子。
其時無論官場民間,納妾之事甚是尋常,但謝蘇與眾不同,他以為夫妻乃是一生之事,納妾之舉,實不可取。
在他身后的白綾衣靜悄悄走到他身邊,從始至終,她未發一言,看向謝蘇的目光依然全是信任,謝蘇轉頭看向她,一時間,心中柔情暗生。
這女子已將自己連同腹中孩子全然托付于他,自己需得好好待她,絕不可讓她和孩子再受半點傷害。
云深不知處,謝朗退至寒潭一側,以大石為掩,凝神關注著京城太師與羅天堡主這一場較量。
這些年來,見過介花弧動手的人間或有之,但見過石敬成動手的人,可真稱得上是寥寥無幾。縱然當年石潘之爭已至白熱,生死門成朝廷心腹大患,石敬成終是沒有自己出過手。但他此時心情,謝朗卻也仿佛想象得出。
威名一世,深沉素著的石敬成,可以容許出現對手與自己挑戰,無論這對手分量是輕是重,是自不量力還是實力相當;但他卻不會容忍一個對手對己的脅迫。
敢于脅迫京城太師,那已經是對石敬成最大的蔑視。
石敬成動作并不算快,掌式如刀削斧劈,大有樸拙之感,然而大巧若拙,他一招一式渾然一體,全無破綻可尋。其氣勢則沉重不勝,謝朗相距雖遠,亦有泰山壓頂之感。
他相距猶遠尚且如此,與石敬成近身相搏的介花弧壓力更大。自來亦有武學高手以氣勢取勝,然而能如石敬成一般,無論招式氣勢皆是高明若此,卻是絕無僅有。但介花弧身承羅天堡六代武學,自是不同凡響。他以大羅天指接石敬成掌法,似也未落下風。
謝朗雖成廢人,眼力不失,凝神看了片刻不由心驚:表面看來,二人似乎難分上下,其實介花弧已是傾盡十二分本領;而石敬成之武功卻如茫茫滄海,觀之無限。
如介花弧,已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但其武功雖高,謝朗尚可說出此人招術高明在何處;自己與其相差如何;若要取勝,又當于何處著手云云。
然而觀石敬成,謝朗卻全然摸不出他深淺,又或石敬成武功高出介花弧有限,然而這“有限”限在何處?他的弱點隱藏在哪里?從他施展武功來看,全然沒有端倪。
昔年青梅竹十六歲出師,憑借三十六路浩然劍法與千里快哉風輕功被尊為“京城第一高手”,但謝朗此刻卻想:若青梅竹不是在二十一歲離開太師府,他今日之武學成就,定然遠遠不限于此!
謝朗能看清楚的事情,介花弧也一樣看得分明,他指法幾變,法度森嚴,內力雄渾,石敬成只以一套掌法接他諸般變化,羅天堡主卻分毫占不了半分上風。
謝朗暗皺眉頭,這一時間,他已想出了十七八種下毒辦法,然而這些主意卻全不適用于當下情形:一來二人打斗正劇,在一人身上下毒很難保證不傷到另一人;二來石敬成內力高深,自己并無武功,令他中毒殊為不易。
以謝朗之心計善謀,一時竟也想不出主意。但他并不急,一手探入袖袋,觸到了一個墨綠錦囊,里面卻裝著百藥門引發桃花瘴的秘煉藥物。
當日謝朗接近白綾衣,一面固然是因為他素性風流,喜好美色;另一面卻正是為了獲得這藥物。這秘練藥物太過兇狠,在百藥門中亦屬禁忌,白綾衣身上也只得兩枚,其中一枚方才解救了謝蘇,另一枚則一早贈予了謝朗。
若介花弧大敗,借此藥物逃跑倒也來得及,謝朗心中暗想。
這時石敬成卻已似不耐多做糾纏,他招式驟變,氣勢愈強,一掌如風雷貫耳,介花弧以指力相抗,竟然招架不住,一聲悶響,這一掌竟是結結實實擊在他前胸之上!
云深不知處外圍,謝蘇忽覺一陣心驚,想到林內不知此時已發生何等變故,暗自憂患,便道:“刀劍雙衛,煩你二人照顧她,我去林中一看。”
刀劍雙衛急忙點頭應允,原本介花弧便是吩咐他們守護林外,何況有謝蘇入林,還有甚么不放心的?
謝蘇徑自步入林內,白綾衣未加反對,留在林外。零劍卻忽然想到一事:“對了,高雅風呢?”
刑刀道:“謝先生一來,他便離去了,想必是去尋找謝朗,不必擔心。”
零劍點頭稱是。二人卻均未留意到,白綾衣在聽到“謝朗”這個名字時,面上驟然出現的驚慌之色。
石敬成一掌擊中介花弧,隱隱竟有風雷之勢,二人各退一步,各自不語。
寒潭邊的白霧聚了又散,介花弧面上忽然泛出一層青氣,片刻復又散去,如是三轉,他面色終于轉為蒼白,全無人色。
石敬成卻是血涌上面,一時間面上全是艷紅顏色,真如馬上滴出血來一般。直待介花弧面上青氣完全散去之時,那層恐怖之極的紅色方才退去,面上神色與介花弧相差無幾,亦是全無血色。
謝朗亦是看出其中不對,他自石后走出,近了幾步凝神再看,只見二人均是不言不動,石敬成明明應是獲勝之人,但觀其情形竟似受了重傷一般,再過片刻,一行暗紅色的鮮血,慢慢自石敬成的口角邊流了下來。
但凡有一分可能,石太師絕不會令自己如此受傷情態現于對手面前。
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全然不受控制。石敬成忽然低喝一聲,回手一掌擊在自己天靈之上,一掌之下,他面色更差,但總算制住了吐血一事。
這是石敬成以傷制傷之計,他自擊天靈一掌雖是克制住吐血,不使自己在介、謝二人面前失態,卻也使自己傷勢更加嚴重。
謝朗暗叫一聲:“御水神功,是御水神功!”
隨即他也覺不對,“怎會如此,按理來說,不至如此啊……”
御水神功是羅天堡不傳秘技,傳說運此神功時,若對方擊中己身,所使招術便全然反噬到對方身上,端的是神妙無比。
但這門神功說起來雖然神奇,卻沒甚么實在用處:只因施用這門神功時,若對方內力高于己身,那御水神功全然不起作用;若對方內力與己相若,那雙方所受傷勢一般無二;若對方內力低于己身,倒是可以反噬敵手——問題是你武功已經高于對方,還費心費力地施用這御水神功做甚么?
因此羅天堡傳承百年,真正練過這神功的也無幾人。
謝朗倒未聽說介花弧有練過這門功夫,但他練成并不希奇,希奇的是,石敬成內力明明高出于他,為何看二人傷勢,竟是一般無二?
介花弧站在當地,忽然微微笑了。
“石太師,京中有傳言說太師近來屢受當今圣上斥責,乃至身體欠安,原來卻是實情啊!”
“屢受圣上斥責”或可從京中查訪而知,但石敬成“身體欠安”甚至到了內力不濟的地步,那可是極機密的事情了!
那一瞬間,謝朗終于醒悟過來介花弧種種謀劃。
羅天堡主一早便探知石敬成傷病在身,他與石敬成約定江南談判,以小潘相一案與謝蘇為砝碼,若石敬成應此交換,自然最好;若不然,御水神功便是介花弧最后的武器!石敬成身受御水神功,元氣大傷,應對皇帝及其他伺機而上的官員已經焦頭爛額,攻打戎族或還可行,但取道西域并吞并羅天堡一事必再無心力進行;何況石敬成此次重傷,大半事情自己已難親身處置,而他手下處置官場中事的龍七又是個保守持重之人,吞并羅天堡一事,只怕當真要就此作罷了。
介花弧所付代價亦是不小,御水反噬,他與石敬成所受傷勢相仿,甚至只有更重。
石敬成沒有言語,他面色蒼白若紙,似在調息。
但寒潭之畔,還有一個謝朗。
謝朗可絕非甚么正人君子,他這一生,基本便是在陰謀暗殺之間打滾過來,眼見石敬成重傷,他手一揚,一陣綠色煙霧脫手而出,煙霧中夾雜了幾點黑星,更有片片金芒閃爍不已。
落水綠、金錢子、黑煞蜂,謝朗一出手便是生死門中最扎手的三種毒藥,立意將石敬成斃于此地。
那陣綠色煙霧未至眼前,已有腥氣撲面而來。石敬成未曾抬眼,更未移動,直至煙霧切近,他方才吐氣揚眉,低喝一聲:“去!”一掌揮出。
這一掌內力渾厚,綠色煙霧直被逼到三丈以外,其中的七八只黑煞蜂一陣亂舞,一頭栽到地上動也不動。
謝朗身無內力,掌風余勁掃到他身上,他連退幾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他站立不穩,向后便倒,恰倒在一個人身上。那人一把扶住他,手都抖了,“主人!”
正是脫離林外之困,匆忙趕來的高雅風。
謝朗見得是他,不由得一頓足:“唉,還知道叫我主人,我可有叫你過來么?與石敬成朝相有趣得很么?”
高雅風一句話不敢多說,低了頭站在當地,但面上仍是倔強,并不以為自己所做有何不對。
這種神情,像極了三年前他闖入生死門總壇,將生死一線間的謝朗拼死帶出的樣子。
謝朗心中一軟,不忍再說,只道:“外面情形怎樣?”
高雅風依然低著頭,道:“江澄何琛已經離去,介花弧折了一個人,謝蘇帶著白綾衣已到了。”
謝朗聽到白綾衣名字,并無甚么觸動,只道:“石敬成在那邊,他與介花弧均已受了重傷,我卻是沒能力殺他了。”
高雅風聞言放下謝朗,眼內寒光一斂,拔出腰間暗紫色長劍便向石敬成刺去。
這一劍正是生死門絕技,他動作太快,謝朗都未想到他會這時出手,只見一道寒光閃過,高雅風在空中一個轉折又撤了回去,再看他手中長劍,竟已從中斷成兩截!
林風拂動石敬成須發,他身上玄色衣衫血痕斑斑,那縱橫一世的老人雖已重傷,一種天然威嚴仍在,尋常高手仍是難以近身。
謝朗心下一緊,喝道:“雅風,退到林外!”
高雅風緊緊握住半截斷劍,謝朗又道:“謝蘇即將入林,他見過你,更不會容許他人殺石敬成。何況此時石敬成身受重傷,我們目的已經達到,還不快走!”
高雅風抬首望去,忽道:“魏紫斷了。”
魏紫便是他手中所持那柄暗紫色長劍,乃是當年謝朗尚在生死門時,自嵩山派掌門手中奪來的,是時高雅風劍術初成,謝朗隨手便把魏紫給了他。此刻謝朗聽他提起,便道:“我再尋一把劍給你,謝蘇將至,你快走!”
高雅風這才縱身離去,他剛走,一道青色人影已晃入林中,正是謝蘇。
無論是謝蘇還是石敬成,雖然均對此次入江南會見到何人有所準備,然而驟然相逢之下,皆是十分驚訝。
自從七載前他離開京城,便再也沒有回去過;而石敬成石太師,在謝蘇記憶所及范圍內,從未出過京城。
當謝蘇看到那個玄色衣衫上滿是血痕,一身威嚴猶在的老者時,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石太師在他心中的位置,比他自己所以為的,還要沉重的多。
那是自幼收養他的人,他的師長、他的前輩、他的上司,他的……義父。
石敬成也看到了他,老者的眼神里似乎閃過了一些其他的甚么東西,然而轉瞬即逝。
年老的太師沒有再看他曾經的義子,他略微帶一分步履蹣跚,走過謝蘇的身邊。
老人的玄衣上,青年的青衣上,均被血染成紅色,驟然看去,竟是如此相似。
謝蘇忽然按捺不住,在石敬成走過幾步之后,失聲喊出:“義父!”
自從他的嗓子受傷之后,聲音一直提不高,但此刻林內十分安靜,這一聲脫口而出,諸人皆聽得分明。
石敬成沒有停住腳步,那一瞬間,他面上表情似乎起了一些變化,似悲似驚,似喜似憾,但變化終究太過細微,竟叫人難以分辨得出。
父與子,師與徒,終是擦肩而過。
眼見石敬成身影慢慢消失在密林之外,白霧之中,謝蘇面向他離去方向注視良久,長跪于地,經久未起。
謝蘇并不知,石敬成先受御水神功反噬,隨即以玄功強自壓制,內傷更重,再后來謝朗、高雅風先后出手攻擊,石敬成雖是取勝,其實內傷沉重不已。他勉力支撐,若一開口,或是停步,一口真氣泄掉,必是支持不到林外。
謝蘇與石敬成師徒相別七載方再相逢,此刻他們并不知曉,這次見面,卻也是二人之間的最后一次見面。
謝蘇心中正自感傷,忽聽身后一聲輕微呻吟,他一怔,回首卻見介花弧面色如雪,緩緩地倒了下去。
他急忙起身,扶住將倒的介花弧,羅天堡主勉強笑了一下,有血沿著口角邊流下來。
“你怎樣?”謝蘇問道。
介花弧又笑了一下,低聲說了幾句話,聲音微弱,謝蘇需得湊近才能聽清。
“謝先生,半年之內,我再不能動武,回羅天堡這一路,還……還蒙你多多照應了……”
這一場,究竟也只得了慘勝。
謝蘇攙扶了介花弧,謝朗走在另一邊,三人一同來到林外,其時天色將晚,這一天發生了多少事情,實是令人難以想象。
暮色中,謝蘇身上血跡殷然,介花弧面色蒼白如紙,只有謝朗還是平素模樣,他走到林外,一眼恰看到白綾衣,先不理旁人,笑道:“這位可是謝夫人?今日的事,我也聽說了。”
謝朗對女子態度自來便有三分輕佻。謝蘇微一皺眉,道:“正是。”
白綾衣見到謝朗,面色一變,好在她先前聽零劍等人提到謝朗名字,尚有準備,于是上前行了一禮,隨即退至謝蘇身邊。
謝蘇卻留意到她神色不對,心道莫非這段時間在林外,她與刀劍雙衛等人又遇到了甚么事情?正待詢問,卻見空中一個灰影盤旋幾圈,恰落在介花弧肩上,正是一只信鴿。
介花弧拿下那信鴿足上一個小小竹管,展開內里一張細紙,讀罷不由苦笑,隨即將紙條遞給謝蘇。
謝蘇接過那張紙條,見上面只寫了七個字,然而只這七個字,卻令素來寧定的謝蘇面色驟變。
那上面寫得是:“十部輪回已出京。”
“十部輪回”究竟是甚么?有人說那是一群高手,有人說那是一隊死士,也有人有其他說法,但無論是哪一種說法,相同的一點便是:“十部輪回”絕不可沾,遇者必死!
至今為止,十部輪回一共也只出手過三次,但僅這三次,已足以成為江湖中人的噩夢。
第一次,單人獨劍闖入大內刺殺皇帝的天山第一劍客莫憑欄慘死在十部輪回手下,看過他尸體的人甚至分辨不出那還是一個人。
第二次,留駐京城的戎族三百刀客嘩變,竟至沖入宮中,這三百刀客全部為十部輪回所殺,無一活口。
而第三次出手,卻還與生死門有些干系,是時月天子暗下毒藥,武林中號稱外功第一的鐵血門門人大半中招,狂性大發,竟在白晝闖入金鑾殿,逢人便殺,幸而當時十部輪回在場,而自那以后,江湖上便再沒有了鐵血一門。
有人或許會驚訝,為何十部輪回這三次出手均是在皇城之中?只因這十部輪回,本就是大內侍衛,極少出京。
而謝蘇對這十部輪回更是了解。他知十部輪回中人均為高手,但殺人憑借的并非武功,而是陣勢。
“十部輪回”既非高手之名,亦非死士之名,而是陣勢本身的名字,這陣勢原出自太師府,乃是石敬成與青梅竹一手所創,引入宮中之后,又加入了諸多變化,那卻是連謝蘇也不知情了。
謝蘇看畢,卻是先看向介花弧,“難怪介堡主著意要我下江南。”語氣中既非心灰意冷,亦非蕭索無奈,不過是單純的就事論事,卻令介花弧聽得略有羞愧。
這一次他要謝蘇下江南,一來是為了與石敬成談判時多一樣砝碼,二來便是他已得知石敬成竟然調動了十部輪回,而天下間若說還有可能破解這陣勢的,也只有謝蘇一人。
倘若謝蘇惱怒無奈,都是情理中事,但謝蘇從始至終均是寧定平和,縱有傷心之處,那也絕不是為了羅天堡虧待過他。介花弧一生并無欽佩過甚么人,然而到了現在,謝蘇在他心中位置,卻也不由產生了微妙的改變。
黑云壓城城欲催,暮色之間,忽然起了一分極細微的變化。
謝蘇放開手,將介花弧交給一邊的刑刀,道:“介堡主,你的情報似有不準,十部輪回已經等在前面了。”
他又道:“十部輪回陣勢中是我所創者約為十之四五,入宮之后,其中大抵又加入了一些變化,我并不能保證定破此陣,若半個時辰內我沒有出來,你們便避入云深不知處,或有一線之機。”
隨即他轉向白綾衣,誠誠懇懇地行了一禮,白綾衣被他驚到,忙道:“謝先生……”
“對不住……”
對不住,成婚第一日便要你擔此風險,我若出事,還望你好好活下去。
這些話,謝蘇并沒有說出話,因為白綾衣已斬釘截鐵截斷了他,“沒有對不住,便是成婚一日,我也是你的妻子。”
于是謝蘇不再多說,白綾衣這幾句話,果然令他放下心來。
他向陣內走去,沒有回頭。
謝朗若有所思地看向白綾衣,為他目光所視,白綾衣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那是她深愛過的男子,卻也是令她痛苦絕望、幾乎尋死之人。
謝朗笑道:“你怕我做甚么,你放心,我雖不忌諱有夫之婦,但不會碰謝蘇的女人。”說罷,他竟也向那“十部輪回”之中走去。
謝蘇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前方不遠是一片稀疏樹林,尋常人看來并無異樣,謝蘇卻知:十部輪回,正隱在這樹林之中,甚至這樹林有可能亦是虛幻。能不能破陣,他心中并無十成把握。
介花弧猜測得并不完全,謝蘇來江南雖是自愿,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利用,謝蘇不是圣人,說一分怒氣也沒有,那是絕不可能之事。
正走著,忽聽身后有腳步聲,他回頭一看,竟是謝朗,詫異道:“你來做甚么?”
謝朗笑道:“奇門遁甲之術我也略通一二,一同去吧!”說罷,徑直向前走去。
謝朗身懷異能,謝蘇大抵也推測得出,但他并未想到謝朗竟甘愿冒此風險,與他一同破陣。
看著前方身影,謝蘇面上不由帶了分笑意,疾步趕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