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聞聽此言,暗自詫異,他素知介花弧深沉多謀,但自恃忘歸在手,便道:“你且說來。”
介花弧手指介蘭亭,笑道:“犬子現(xiàn)在這里,讓他與江統(tǒng)領(lǐng)比試三招,若三招之內(nèi)他不能取勝,我便任由江統(tǒng)領(lǐng)處置;若他在三招之內(nèi)僥幸取勝,這賭約便算是我們贏了。”
江澄心頭火起,介蘭亭今年不過一十六歲,若自己竟在三招之下敗在這個少年,那真是再不用在江湖上行走了。他壓抑心頭怒火,道:“若你贏了賭約,又當(dāng)如何?”
介花弧笑道:“若我贏了賭約,也不必其他,只希望江統(tǒng)領(lǐng)聽我說一番話。”
這賭約未免對己身太過有利,江澄本欲發(fā)作,此時卻鎮(zhèn)定下來,心道這其中必有緣故。
他思索片刻,慢慢道:“好。”
介花弧笑道:“好,不過犬子武藝粗疏,需得他師長指點幾招。”說罷一指謝蘇。
江澄怒氣又起,心道介花弧你當(dāng)真視我如無物么?若是現(xiàn)場教授,天分再高的人又怎能融會貫通?他冷冷道:“快去!”
介蘭亭在一旁怔住,他天分雖是甚高,但此刻武功并不及江澄,若說三招之內(nèi)擊敗江澄,那更是笑話了。卻見謝蘇向他招一招手,道,“你過來。”
介花弧看向謝蘇,微微一笑。他本想向謝蘇說明,誰知謝蘇早已明白他心中所想。
此刻謝蘇雖然服用了紅眼兒的解藥,但他先前傷重,此刻并沒有恢復(fù),并不能動武。介蘭亭亦是看出師長身體不適,心中不由焦急。
謝蘇拂平身后披風(fēng),徑直坐了下去,道:“蘭亭,我雖是你師長,但并未教過你武功,此時情形危急,我授你三招。但今后若非緊迫之時,不可輕易使用。”
介蘭亭想到謝蘇當(dāng)年曾說自己武功“失之陰毒”,心中若有所悟,于是鄭重點頭。
他也坐了下來,謝蘇也不轉(zhuǎn)身,以指劃地,為他講解招數(shù)。聲音雖不算大,卻也未曾刻意壓低。江澄心道:以我武功,莫非還看你這三招不成?于是一并不理。
但他雖然不理,間或仍會聽到介蘭亭驚呼之聲,心道:“大驚小怪!”
過了一會兒,介蘭亭站了起來,一臉凝重之色,向江澄一拱手,道:“江統(tǒng)領(lǐng),請指教。”
江澄點一點頭,他雖高傲,但正式對決之時,卻是從來慎重。此刻他身著一襲雪白長衣,衣帶紛飛,身形高挑,眉目俊美,望之直若神仙中人。
介蘭亭與他對面而立,他年紀(jì)比江澄小上幾歲,但身量已成,亦是著了一身白衣,修眉鳳目,自有一番氣概。
微風(fēng)徐來,這二人立于林中,若除去廝殺等事,實是一幅絕妙畫卷。
謝蘇擁著披風(fēng),依舊坐在地上,介花弧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從二人此刻表情上,看不出甚么端倪,謝蘇的左手卻一直籠在袖中,未曾拿出。
江澄眼角瞥到二人,他已知謝蘇身受毒傷,又見介花弧如此,心中一動:“莫非羅天堡主在與石敬成一戰(zhàn)中,也受了重傷?”一念至此,心中更有了把握。
林外的木蘭開得正好,更有大片的木蘭花被風(fēng)雨打落,混在泥土之中。江澄踏著那些零落成泥的白木蘭,一步步地向介蘭亭走過來。
他沒有拔劍,也沒有拿腰間的長鞭,介蘭亭并未拿兵刃,他不欲占這個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少年便宜。
介蘭亭沒有動,直到江澄與他距離已近,一招遞出時,他仍然沒有動。
江澄這一招并非江家世傳武功,而是衡山派的一十三路折琴手。他少年時游歷江湖,頗受衡山一位長老青睞,雖未正式收他為記名弟子,卻私下授了他不少衡山派的武功,這折琴手便是其中之一。
這套武功名為“折琴”,顧名思義,大有決絕果烈之風(fēng),正合江澄的性子。此刻他一招擊向介蘭亭,卻見對方并未閃躲,直至自己招數(shù)將觸到對方要害之時,方見介蘭亭手腕一翻,右手食中二指并指如劍,直刺向江澄胸前大穴!
這一招凌厲如風(fēng),變幻莫測,其速若電,江澄竟是避無可避,若不及時收招,自己和介蘭亭便是兩敗俱傷,介家武功從來霸氣縱橫,怎料介蘭亭這一招竟是凜冽如此!他不愿硬拼,驟然收招,回撤一步。
介蘭亭那一式不是指法,是劍招。謝蘇于三十六路浩然劍法中篩選出的左手三招,他化劍為指,傳予了介蘭亭。
而這一招若是由謝蘇本人使出,必定大不相同,須知半年前,疾如星便是死在這一招之下。
江澄被介蘭亭一招逼退,心中反起了戰(zhàn)意,他身形不動,側(cè)肘沉肩,凝氣于腕,一道劍氣竟自他指間驟然而出,誰也未想他年紀(jì)輕輕,竟然練就了無形劍氣!這道劍氣用以應(yīng)對介花弧、謝蘇等高手尚顯不足,對待介蘭亭卻已綽綽有余了。
介蘭亭也沒想到江澄有這么一手,電光石火之下猛一側(cè)身,他輕功本佳,這一閃避過大半劍氣,余下小半他避之不過,衣襟已被割裂大半。
若是旁人遭此一招,多半會被就此逼退,誰知介蘭亭不退反進,以指為劍,其速如風(fēng)。他身為羅天堡少主,身份何等尊貴,誰曾想竟使出這等不管不顧的打法!
這一招同是十分凌厲決絕,江澄側(cè)身躲過,誰想介蘭亭還有后招,他一指落空,反手又是一指掠過,角度之詭異,實是匪夷所思,江澄再難避開,雪白長衣上霎時多了一道裂痕。
那是浩然劍法第二式,昔日羅天堡大雨之中,介花弧險些喪命在這一劍之下。
二人各自后退一步,這一招勢均力敵,誰也未曾占了便宜去。
有風(fēng)拂過,二人衣角、發(fā)絲在風(fēng)中紛飛不已,卻是誰也不敢妄動,江澄暗道謝蘇教授這三招果然了得,難怪介花弧有恃無恐,眼見前兩招殺氣深重,這第三招必定更甚。
他心意方?jīng)Q,介蘭亭卻已動了。
不同前兩招江澄的主動出擊,第三招卻是介蘭亭率先出手。這一式卻與前兩式全然不同,身姿清逸非常,襯著他白衣黑發(fā),俊秀樣貌,大有芝蘭玉樹之感。
江澄素來高傲自許,此刻也不由暗贊一句:“好個介蘭亭!”
他身形一錯,心道你要以招式取勝,不妨便來拼一拼招式,他右手輕揮,這一招“手揮五弦”卻是江家武功,非但了得,姿勢更是俊雅無雙。二人身形方一交錯,隨即停滯不動。
介蘭亭三指搭住了江澄脈門,江澄右手卻按住了介蘭亭肩頭穴道。二人誰也不敢率先出手,竟是個僵持之局。
就在這僵持之中,江澄忽見謝蘇一直籠在袖中的左手慢慢拿出,他一驚,心知謝蘇的銀梭向來出手無情,方一分神,卻被介蘭亭抓住機會,無名指與小指微屈,風(fēng)儀若竹,驟然拂中江澄手腕穴道。
江澄“啊”的一聲,托住手腕,后退一步。
這是介蘭亭初學(xué)乍練,否則,這一招威力遠不限于此。
另一邊的謝蘇并沒有多余的動作,他確是拿出了籠在袖中的左手,卻也只是拿出了左手而已。
介花弧微微一笑,“江統(tǒng)領(lǐng),小兒勝得僥幸,然而這一場,他似乎確是勝了。”
江澄面上青紅不定,一只手還托著受傷的手腕,就這么佇立了片刻。隨后他忽然收斂了面上表情,垂手向前,道:“確是如此。介堡主,有事請講。”
這神情未免變的太快了點,介蘭亭在一旁看了,心中暗想:“若是換我在他位置上,能不能做到如此?”
介花弧卻想:“這年輕人能壓抑自己性情,又能忍耐,果然將來堪成大器。不過他此刻做法痕跡太重,將來尚需磨練。”
他心中是這般想,口中卻笑道:“江統(tǒng)領(lǐng),我想與你做一筆交易。”
“哦?”
介花弧笑道:“此刻天下情形,江統(tǒng)領(lǐng)可曾了解?”
江澄素有大志,自然對天下形勢亦有一番看法,但他卻道:“請介堡主道來。”
介花弧笑道:“我只說三件事:其一,此刻朝中將星凋零,幾無大將;其二,戎族這一戰(zhàn)時機未到,就算沒有羅天堡,亦不能一舉成事;其三,江統(tǒng)領(lǐng)你人才家世皆是當(dāng)世一流,可曾想過如何才能一飛沖天!”
江澄渾身一顫,介花弧這幾句話,恰是說中他心里。他低啞了嗓子,道:“愿聞其詳。”
“很簡單,羅天堡助你在朝中成名,你父親舊部多在北方,我便助你在北疆成事。其后你駐守北疆,與羅天堡比鄰而居,雙方合作,各有便宜,有何不好。”
江澄砰然心動,羅天堡在西域稱雄數(shù)十載,無論財力還是在朝中勢力,均有相當(dāng)基礎(chǔ),若得其相助,加上自己家世能力,可謂如虎添翼。何況此刻朝中第一大勢力石敬成眼見式微,正是自己出頭之時。
雖然如此,尚有一事不可不慮,他慢慢開口:“介堡主,你如此思慮深遠,實在令人又是欽佩,又是擔(dān)憂。”
介花弧聞弦歌而知雅意,笑道:“江統(tǒng)領(lǐng),你若成名,亦得數(shù)年時間,是時當(dāng)是蘭亭接任羅天堡主之位,你可放心?”
江澄驟然抬眼,道:“介堡主,你一諾千金,卻不可反悔!”
介花弧一指謝蘇,道:“有名滿天下的青梅竹在此為證,莫非江統(tǒng)領(lǐng)還有甚么不放心的?”
江澄長笑出聲:“好!既如此,那便來擊掌為誓!”
他走上前來,介花弧卻道:“蘭亭,將來與江統(tǒng)領(lǐng)合作之人是你。”
介蘭亭一怔,隨即神色凝重,走了過來。
這二人在方才連過三招,彼此欽佩,于是各踏一步上前,雙掌互擊。
兩個風(fēng)儀俊秀的白衣人立于風(fēng)中,一個年方弱冠,一個仍是少年。
他們此刻都有雄心萬丈,亦有一樣的驕傲性情。
他們身上有太多相同的所在,卻也有太多的不同。
六年后,介蘭亭果然接任羅天堡主,而江澄則以“碧血雙將”之一的稱號駐守北疆,自此西域北疆,保了數(shù)十年安寧。
這一場盟約,史書上稱為“云深之盟。”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fēng)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
江澄慢慢走出樹林,卻見大片玉蘭花下,佇立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卻是何琛。
江澄原在前一晚便借故將何琛遣走,此刻卻見他仍在這里,又見他衣衫已被露水打濕,顯是在此時辰已久,心中一驚,暗道莫非方才結(jié)盟一事他已知曉?此事絕不可外傳,他手扶劍柄,心中卻已動了殺機。
何琛明明已看清他動作,卻恍若未見,只道:“你和介堡主合作,自己須得小心些。”
江澄冷冷道:“哦?何統(tǒng)領(lǐng)竟不覺此等行為,十分的大逆不道么?”
何琛想了一想,嘆道:“我不知道。”他又道:“江統(tǒng)領(lǐng),這一路上,你多次言道與戎族這一戰(zhàn)時機未到,我也思量過此事,你所言其實頗有道理,甚至于羅天堡一脈,也不見得一定要致其于死地。”
江澄倒未想過這個處處循令而行之人竟有這樣一般說話,右手雖還扶著劍柄,卻已放松了幾分。
卻聽何琛又道:“雖然如此,但你我份屬軍人,這樣的做法,無論如何,我也做不出來。”他面色一凝,道:“江統(tǒng)領(lǐng),今日之事,我不會說給他人。你有你的做法,我也不便多說,今后你我各行其道,也就是了。”
說完這話,何琛轉(zhuǎn)身離去,他的步伐并不快,卻沒有回頭。
江澄沉默了片刻,終未開口,他忽然抽出腰間長鞭,一式“風(fēng)云乍起”,長鞭銀影在空中劃一個圓弧,風(fēng)華如盛,隨即倏然而止。
大片大片的木蘭如雪紛落,拂了一身還滿。
這二人自此分道揚鑣,何琛回到京中述職,而江澄則直接去了北疆。其后不久,朝廷與戎族一戰(zhàn)果然爆發(fā),何、江二人各自擔(dān)任先鋒之職。朝廷與戎族對峙四月,終是無功而返。其中雙方人馬折損數(shù)目雖是大約相同,但朝廷一方長途跋涉而來,糧草財物足足消耗了半個國庫,算起來仍是輸了。適時石敬成已然病重,朝中借機就此退兵。
石敬成于一年后病逝,令人驚訝的是,他三朝為相,何等功勛,朝廷卻并未給他任何謚號。
而這一戰(zhàn)之中,何、江二人各自積下不少軍功,其后何琛回返江南大營,江澄卻一直駐守北疆。
待到這兩人再次聯(lián)手,大勝戎族,已是七年之后的事情。
另一邊,介蘭亭返回謝蘇身邊,努力控制面上得色,道:“老師,幸未辱命。”他雖也有些奇怪為何當(dāng)時江澄分神,卻并未細想。
謝蘇面色卻一沉:“蘭亭,你怎么來的?”聲音冷然。
介蘭亭沒想到謝蘇這么快就問到此事,他對謝蘇感情不同,十分敬重親近之中,又有些怕他,忙道:“老師,江南一路,都有羅天堡的據(jù)點,我不過是想來江南看看……”
謝蘇斥道:“現(xiàn)在江南是甚么情形,豈是你說來便來的!”
他神色如冰,介蘭亭本還想辯解兩句,一見謝蘇神情不對,再不敢多說。介花弧便在一邊笑道:“蘭亭方才學(xué)你三招,倒還罷了。”
介蘭亭原以為父親也會責(zé)罵一頓,未想介花弧竟為自己解圍,暗自慶幸。果然謝蘇見他開口,便不再多說,他靜了一會兒,只道:“去月尾河與刑刀他們會合吧。”
他們來到昨日經(jīng)過的茶棚,茶棚老板經(jīng)過昨日一場驚嚇,今日也未開張,而那個奇異的月照和尚也已不在,他們所乘的馬車卻還在,馬車旁卻另有一批人,為首是個蟹青面色的老者。
介花弧神態(tài)自若走上前去,笑道:“白門主。”
那老者正是白千歲,他受玄武所托,守在這里等候介花弧一干人等,但他一直未見老友石敬成露面,中間一直是玄武傳話,心中其實亦是忐忑不安,卻聽介花弧笑道:“白門主,殺害方門主的月天子已然伏誅,不知您守在這里尚有何事?”
白千歲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甚么。
介花弧又笑道:“前日方家一事,白門主仍有記憶否?”
白千歲又張了張口,前幾日方家婚禮上,若非介花弧一語,只怕方、白兩家便要就此身敗名裂,甚至背上與月天子勾結(jié)之名。
他終于開口,卻不是向介花弧,“她還好么?”
謝蘇緩緩點頭:“我會盡我一生,照顧她和孩子。”
問的話沒頭沒尾,答的話毫不相干。
白千歲忽然向身后一揮手,“走吧。”
隨著百藥門門主一聲喝令,他身后的門人齊應(yīng)一聲,頃刻之間,走了個干凈。
介花弧微微一笑,介蘭亭心中疑惑,卻又不好多問。
幾人坐在馬車上,介蘭亭這才有時間向謝蘇交待他這些時日來的經(jīng)歷。
原來上次介花弧與謝蘇收到他信時,介蘭亭便已離開了羅天堡,他以前也曾隨介花弧游歷過江湖,加上他武功頗有根底,一路上又有羅天堡中人照應(yīng),倒也沒出甚么事。
來到青州時,方家那一場婚禮已然過去,他無意間自一個江湖人士口中聽說,曾在云深不知處外圍見過一個輕功極好的削瘦青衣人,心中暗想那莫非便是謝蘇?于是匆匆趕去。
那江湖人士見到的本是那一日趕到密林深處參與介花弧與石敬成一戰(zhàn)的謝蘇,誰知陰差陽錯,謝蘇與介花弧被暗部追趕,恰好又回到了這里。
介花弧這時才道:“前幾日你一走,洛子寧便飛鴿傳書告知于我,你自己膽大包天不要緊,可知累了多少手下人?”
謝蘇在一旁聽了,暗想難怪方才他見介蘭亭,并不十分驚訝。又想這幾日來,倒也難為介花弧掩飾得好,自己并未看出。
介蘭亭十分羞愧,道:“父親,下次我再不敢了。”
介花弧道:“也罷了,這次畢竟沒有白來一次。姓江那年輕人你今日見到,再過些年,天下也無非是你們幾個人相爭,你自己斟酌行事,到時墜了你老師和我的臉面,看你還如何見人。”
介蘭亭雄心頓起,心道莫非我真不如他不成?忽又想到自己若飛揚浮躁,父親師長定然不喜,于是沉穩(wěn)一笑,道:“父親,老師,你們放心。”
謝蘇閉目養(yǎng)神,不置可否,介花弧則微微一笑。
馬車來到月尾河,刑刀與白綾衣早已等在那里,卻見謝蘇面色十分不好,被介花弧扶下馬車,白綾衣驚道:“謝先生!”急忙走過來扶住他。
介蘭亭這時也下了馬車,卻見一個陌生女子與謝蘇十分親密,不由詫異。他素知謝蘇為人,心道:“這女子是甚么人?并未聽說老師有親人啊。”
介花弧在一旁緩緩開口,“蘭亭,這一位是你的師娘。”
介蘭亭大驚,卻見謝蘇并未拒絕那女子的攙扶,反而點了點頭。
他身份尊貴,又加上少年人多有些獨占思想,不由大是不愉,暗道:“老師不過來了一次江南,怎么平白多了一個師娘出來?”一抬眼卻見謝蘇被那女子攙扶,表情雖無明顯變化,眼中卻全然換成了一派溫柔平和,不由一怔:“老師對這女子著意得緊啊!我若對她不敬,只怕老師心中不喜。”
一念至此,他于是向白綾衣行以大禮,叫道:“師娘。”
白綾衣大家出身,方才短短幾句話,她已大約推測出這少年身份,而介蘭亭面上神色變化她更是看得分明,忙道:“少主請起,綾衣并不敢當(dāng)。”
介蘭亭見這女子十分謙遜,便多了幾分好感。
白綾衣又想了想,把當(dāng)初裝桃花瘴秘藥的錦囊自身上拿出,那錦囊當(dāng)年裝過秘藥,如今雖空,仍非凡品。她笑道:“匆忙之間沒甚么禮物,這個錦囊倒可驅(qū)除毒蟲。”說罷遞予介蘭亭。
那錦囊雖是女子之物,但樣式甚是大方,又十分精致,少年用倒也沒甚么不妥。介蘭亭雙手接過,規(guī)規(guī)矩矩道:“謝過師娘。”
謝蘇在一邊看了,果然頗為欣慰。
這一行人上了馬車,自月尾河駛向明月城。
沒有“千里獨行”的跟蹤,又加上白千歲和江澄的暗中相助,這一路上再未遇上甚么大的劫難。
令人擔(dān)憂的倒是謝蘇,他雖服了紅眼兒的解藥,但這一路上仍是時昏時醒,情形十分不好。同行幾人均是頗為擔(dān)憂,這其中介花弧與白綾衣皆是醫(yī)術(shù)精湛,但幾番治療下來,似乎并無多大效果。
謝蘇自己反倒不怎樣擔(dān)憂,但見白綾衣時時神傷,心中不忍,便握了她的手溫言安慰,幾日相處下來,二人之間的距離,已然拉近了許多。
這一日,他們終于到了明月城。
物是人非,城池如舊,謝蘇自車窗向外遙望,只見江山如畫,寒江水生生不息,一時不由茫然。
白綾衣見他神色,知他心中定有感慨,忙笑道:“這明月城名稱和風(fēng)土一般的雅致,倒和其他的城池不同。”
謝蘇被她一語分神,便道:“這明月城原是玉京周邊的五郡十二城之一,故而不同。”于是手指窗外,向白綾衣逐一講解明月城中景致。
清風(fēng)悠然,拂動那青衣男子和白衣女子的發(fā)絲衣角,一時間恍然如夢。
介蘭亭騎了一匹白馬,走在車外,見謝蘇神色安寧,暗想:“這女子身份如何暫且不論,老師現(xiàn)在覺得好,也倒罷了。”
這一晚,他們住在來時的云起客棧,原來這里本是羅天堡在江南的分舵之一。
謝蘇身體不適,一路行來,早已疲憊,白綾衣安頓他睡下,又在房中燃了安神的熏香。眼見謝蘇睡熟了,忽聽有人輕敲房門,她起身出外,卻見門外站了一人,錦衣玉帶,正是介花弧。
“謝夫人,借一步說話。”
白綾衣知羅天堡主定有要事,于是輕悄合上房門,隨他一同走出。
此刻天近傍晚,外面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細雨輕打廊下梧桐,平添了幾分若有似無的寒意。
回廊上搭了雨棚,兩旁紫藤花架纏繞,幽香陣陣,夜色朦朧之中,別有一番韻致。
介花弧行了一段,一直無語。白綾衣也不多言。
直到遠離謝蘇房間,介花弧方才放緩了腳步,道:“謝夫人,你出身百藥門,醫(yī)術(shù)高妙,此刻看謝先生毒傷,究竟是如何?”
白綾衣未想介花弧一開口便是此事,她思量了一下,謹(jǐn)慎答道:“若有靈藥,當(dāng)有希望。”
若有靈藥,當(dāng)有希望。然則若無靈藥,又當(dāng)如何?介花弧苦笑道:“天下哪里來那許多靈藥。”
白綾衣便低頭不語。介花弧負了手向前又走了幾步,慢慢道:“他當(dāng)時先中陰尸毒。我身無解藥,便以朱蠶丹毒強自壓制。后來謝朗為他醫(yī)治——他的醫(yī)法倒沒錯,真按此醫(yī)上三個月,謝蘇也便無事,誰知他后來又中了紅眼兒,偏又在中毒時妄動真氣!雖然后來服了解藥,但這兩種奇毒相碰,豈是鬧著玩的!如今連你也無辦法……”他負著手又走了幾步,面沉如水。
白綾衣暗道:“看他神情,卻是真的為謝先生擔(dān)憂。”但縱使她醫(yī)術(shù)毒術(shù)均是精通,此刻亦無良策,只得道:“這兩種奇毒相碰,并無人得知會有何后果,不可用藥,只能以針灸之術(shù),慢慢導(dǎo)毒。另一方面對這兩種毒藥進行分析,研制解藥,”這已是她所能想出的最好對策,介花弧卻搖了搖頭,道:“針灸之術(shù)總會有余毒難清,然而這兩種毒藥無論哪一種留下一分,后果均難預(yù)測。若說研制解藥,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以他傷勢,還能拖上多久?”
白綾衣也知道其中缺陷,但除此之外,她實在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介花弧見她如此,略有失望,嘆道:“靈藥,靈藥,莫非只有御劍門方家可解百毒的藍田石么……他又怎么肯用……”
忽然回廊上紫藤花架一聲響,二人一驚,卻是一陣風(fēng)來,紫藤架上所積的雨水嘩啦啦地落了一地。介花弧嘆道:“謝夫人,既如此,且請回吧。”
白綾衣默然不語,轉(zhuǎn)身欲行之前,她忽道:“介堡主,我有一事不明。”
“哦?”
“介堡主身為一方之主,為何醫(yī)術(shù)竟是如此精湛?”還有一句話她并未說出:“而且醫(yī)治手法,竟與百藥門如出一轍?”
她沒想過介花弧會回答,誰知羅天堡主卻笑了一笑,“謝夫人,你有所不知。”
他望向院中雨景,幾絲冷雨飄落在他面上,“蘭亭過世的母親,當(dāng)年便是出自百藥門。”
白綾衣回到謝蘇房間時,謝蘇已然醒了。他向白綾衣歉意一笑:“對不住,我怎么一躺下就睡著了。”
冷雨擊窗,白綾衣聽了這話,又想到方才與介花弧對話,一時竟有些心酸,忙道:“原是我點了安息香,現(xiàn)在沒甚么事,謝先生多睡一會兒也好。”
房間昏暗,白綾衣起身點了蠟燭,又倒了一杯茶水遞予謝蘇,茶水里面也加了藥草,入口溫?zé)岣侍稹?
謝蘇手拿了茶水,喝了幾口,見天色漆黑,道:“這是甚么時辰了?綾衣,奔波了一日,你也早些歇息吧。”
白綾衣笑道:“不礙事的,我和先生說說話也好。”
謝蘇嘆道:“便是你不疲憊,也為孩子想想。”
這卻是二人相處時,第一次提到白綾衣腹中的孩子。白綾衣心中一震,想到前幾日謝朗慘死,以及自己與他一段孽緣,眼圈不由便紅了。
因謝朗身份特殊,這些天她一直強自壓抑自己感情,并不敢在謝蘇面前表露。謝蘇嘆了口氣,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道:“你何苦在我面前掩飾,須知你我本是夫妻,何況謝朗……”提到這個名字時他不由也停頓了一下,隨即苦笑道:“無論他對別人如何,我總是欠了他情分的。”
白綾衣再也控制不住,珠淚滾滾而下。
謝蘇輕輕撫著她秀發(fā),道:“別哭了……唉,哭出來也好,總之,別太難過,一切總會過去的……”
他依然不大會安慰人,白綾衣雖未放聲,淚水卻已打濕了謝蘇衣袖。
燭花輕爆了一兩聲,燭淚已干。
一片靜謐之中,唯聞二人的輕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有低沉聲音慢慢響起。
“綾衣,我這一生,任意妄為之處甚多,有時做事不計后果,當(dāng)日娶你之時,我本已中了陰尸毒。前幾日與介花弧突圍,我一意妄為,又中了紅眼兒,只怕情形堪憂,你……無論如何,還請以珍重自身為上。”
白綾衣眼中又濕,毒傷之事,她一直猶豫該如何告知謝蘇,未想反是謝蘇先自提出,而且一味責(zé)怪自身,心中更加難過。但謝蘇此言已出,自己再做悲痛,不過是徒亂心意。她悄悄擦一擦淚水,強笑道:“謝先生,你忘了我是百藥門出身,這兩種毒藥,還不在我眼里。”
謝蘇也笑了,道:“我怎敢小看你醫(yī)術(shù)。”
白綾衣見他開顏一笑,心中稍安。她卻不知,謝蘇睡覺極其警醒,方才介花弧前來扣門之時,他已被驚醒,因怕介花弧對白綾衣不利,故而跟隨其后,紫藤花架那一陣雨響,本是他離去時的聲音。
謝蘇握著她的手,慢慢又道:“綾衣,將來這孩子生下來,若是男孩,便叫他謝衷,若是女孩子,便叫她……謝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