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此言,謝蘇并未即刻回答,他少年顯達,后來漂泊江湖,大半時間都是孤身一人,從未想過收徒一事。況他深知介花弧為人,這一句話說出,決非單單教個學生這般簡單,背后定有深意。
然后他看向介蘭亭,只問了一句:“你愿意拜我為師?”
介蘭亭站在介花弧身后沉默不語,點一點頭,神情堅定。
于是謝蘇道:“好,那我便收你這個學生。”
介蘭亭便即拜倒行禮,隨后他抬起頭,略停頓一下,開口道:“老師。”
這一句聲音不大,語氣卻一無猶疑。
倘若當時介蘭亭有一分動搖,謝蘇絕不會收下這個學生。
第一日教的便是書法,謝蘇向介蘭亭道:“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各有側重之處;書法又分篆、隸、楷、行、草五道,你想學哪一種?”
介蘭亭心道連這些名稱我都是第一次聽說,于是道:“老師,您平日寫的字,是哪一種?”
謝蘇道:“那是隸書。”
介蘭亭笑道:“好,那我就學隸書。”
謝蘇所書乃是漢隸,是隸書中最為凝重端莊的一種,所謂“書莫勝于漢”,他見介蘭亭神情并不似如何重視,便道:“你可知為何我第一日便教你書法?”
這一句話問出來,縱使介蘭亭起初心中輕忽,此時也不免仔細想上一想,他答道:“想是為了將來我即位之用。”
這一回答乃是從前幾日謝蘇教訓他那一句而來,謝蘇卻道:“并非如此。”
“恩?”
“你天性聰明,資質亦可,但性情失之驕縱浮躁,難成大器。書法有靜心凝神之用,對你性情磨礪,大有助益。”
介蘭亭這才恍然為何謝蘇執著于此,他心中感念,面上卻不愿露出來,自去習字不提。
除書法外,文學、兵書、乃至機關之學,謝蘇也一并教授給他,并不藏私。他對介蘭亭教導極為嚴格,若有不對之處,說罰便罰,說打便打,絲毫不會留情。
并未有人這般嚴厲待過介蘭亭,但羅天堡少主亦是個性情驕傲之人,殊不愿示弱,他天資本出色,短短一段時間,已是頗有進益。
謝蘇只未曾教他武功,介蘭亭也曾問過此事,謝蘇道:“我的武功與羅天堡并非一路,且失之陰毒,你學了有害無益。”
介蘭亭便不再多說甚么,羅天堡武學沿襲百年,獨到精深,他其實也不特別在意謝蘇武功。
這一日二人對坐用餐,謝蘇早年中過探花,儒門子弟講究食不語,平日用餐多在沉默中度過,介蘭亭卻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道:“老師,您這里沒有酒么?”
西域干燥苦寒,當地烈酒亦為一絕,介蘭亭八歲時便會喝酒,這里人也大多手不離杯,靜園內卻從未見過一滴酒水,介蘭亭未免奇怪。
謝蘇未曾抬首,道“沒有也沒甚么。”
其實謝蘇內傷未愈,故而醫師不許他飲酒。他卻不愿在介蘭亭這晚輩面前說出。
介蘭亭聽了,心里卻生出一個念頭。
這一晚夜色如水,謝蘇躺在枕上展轉反側,忽聽外面有人扣擊窗欞,他一驚,已扣了機簧銀筒在手,低聲道:“誰?”
“老師,是我。”咯吱一聲響,木窗大開,一個身影立于庭院之中,正是介蘭亭,“老師,到院中來一下好么?”
謝蘇心中詫異,卻見月光下介蘭亭一臉期待,便抄起一件長衫披在身上,推門而出。
這一出門,方見外面月明如鏡,靜園內一片深碧之上籠罩一層銀暉,澄澈皎潔不可方物。頓覺心神一暢。
介蘭亭站在庭院之中,見謝蘇面上神情舒暢,笑道:“老師,你沒在晚上出來過么?”
謝蘇搖搖頭,也覺自己過去數月拘于一室之內,未免辜負了良辰美景。
介蘭亭走到謝蘇近前,又道:“過去我總在半夜里出來玩,天亮了不回去,也沒人管我。老師,你以后晚上出來走走也好,挺有意思的。”
這一句話他說的隨意,細想一下,諾大的一個羅天堡,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孤獨生長至今,又何嘗快活?
謝蘇看著他,一雙眸子不若往日清寒肅殺,憑生了幾分柔和。
二人并肩立于庭院之中,一陣清風吹來,風里夾帶著草木清馨氣息,中人欲醉。介蘭亭笑道:“甚么時候我輕功像風一樣就好了,想去那里就去那里,又快又沒人拘束。”
“輕功像風一樣?”謝蘇忽然淡淡一笑:“也沒甚么難的。”他一手攜了介蘭亭,口中道:“小心了!”
介蘭亭只覺身子一輕,腦子還未反應過來,身子卻已凌空而起,亭臺樓閣皆到了他視線以下。謝蘇足尖如不沾地一般,一掠已到了空中,又一掠,介蘭亭竟未見他如何借力,二人已出了靜園。
他又驚又喜,也忘了出聲,任謝蘇帶著他輕飄飄自如來去。
風的聲音擦過耳邊,從小熟識的景物飛一般自兩邊向后掠過。介蘭亭從未有如此酣暢淋漓感覺,一時間,他忽然明白了謝蘇那一身輕功名稱所指,不由便叫道:“好一個千里快哉風!”
話音未落,身子忽然一沉,卻是謝蘇帶著他落在了一處樓閣的屋頂處。謝蘇呼吸已有些不穩,道:“我內力不足,再走一段,只怕要摔你下來了。”
介蘭亭聽而不聞,只一臉崇拜的看著謝蘇。謝蘇被他看的莫名其妙,道:“坐下吧,站著做甚么。”
介蘭亭便隨著他坐下。
這處樓閣乃是羅天堡高處所在,名喚天一閣,閣如其名,抬首望天,手指幾可觸到星辰。謝蘇抱膝坐在屋頂上,雙目微合。介蘭亭坐在他身邊,仰頭看了一會星空,忽然有點詭秘地笑了笑,“老師,有樣好東西你要不要?”
謝蘇略有詫異,抬頭看去,介蘭亭手里拿個碧綠瓶子晃晃,“竹葉青哦,父親幾年前從江南梅鎮帶回來的。”
謝蘇怔了一下,“梅鎮的竹葉青?”伸手接了過來。
介蘭亭續道,“這酒是我從父親那里拿過來的,真奇怪,老師你那里怎么沒酒呢……”
他還要說些甚么,卻見謝蘇一手拔開水晶塞,已然喝了一口。
半年未曾沾酒,竹葉青入口本是溫和醇厚,然而謝蘇這一口酒喝下去,卻覺一股熱流逆行而上,直沖到腦子里,竟有頭目森森之感。他卻沒有猶疑,只幾口,半瓶酒已然喝了下去,這才放下瓶子,淡淡笑了一笑,“果然是好酒。”
介蘭亭也笑起來,只覺心滿意足之極。
夜空星河浩瀚,二人坐在屋頂上,介蘭亭身子后仰,雙手支著瓦片,然后他說:“老師,我忽然發現,這么靜靜坐著,也很有意思啊。”
謝蘇沒有回答,把手里的酒瓶放在一邊,靠在屋頂一處突起的裝飾處,大抵是有些疲憊了,雙目半合,散發披散遮住了雙眼。
“喂,老師……”
介蘭亭不知怎么辦才好,把老師叫醒是最簡單的辦法,他不愿;自己先跳下房也可以,他也不愿;想了想,向謝蘇身邊靠了靠,也慢慢闔上了眼睛。
“老師明天早晨醒過來,不會說我甚么吧……”
這是介蘭亭在睡著之前,腦子里閃現出的最后一句話。
多年以后,有人問羅天堡的年輕堡主:“介堡主,您二十二歲即接任堡主之位,后來又做下幾件大事,這一生中,您甚么時候最為稱心如意?”
“這個啊,”年輕的羅天堡堡主未加思索,“應該是有一次和一個人一起去屋頂上吧。”
“啊?”
問的人瞠目結舌,介蘭亭卻只是笑,不再說甚么了。
煙淡如華,人淡如菊。
他年舊事,唯我憶取。
習習涼風吹過,謝蘇睡了不知多少時間,被這涼風一襲,又醒了過來。此刻夜色澄明如水,頭上一輪明月光彩爍爍,身邊雕欄玉砌恍若琉璃仙境一般,他深吸一口氣,眉宇微展,心胸舒暢。
判斷一下時辰,此時當已將近四更。他又覺膝上沉重,低頭一看,卻是介蘭亭伏在上面睡得正香。謝蘇搖搖頭,正想著怎么下去,無意間一眼瞥見下面情形,卻怔住了。
天一閣下處處燈火通徹,從內到外層層分明,亮如白晝;一個個護衛手執松明火把,神情沉肅恭謹,卻不知已站了多少時辰。
方才的一時興致快意恍若夢境,只一眼間,已然回到了現實。
謝蘇忽然手上加勁,“啪”的一聲,介蘭亭帶來的酒瓶被他握的粉碎,里面余下的小半瓶碧綠酒水飛揚空中,更有大半沾濕了他身上青衫。
幾滴酒水落到介蘭亭臉上,他從夢中醒來,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抬眼見謝蘇一雙眸子清清冷冷,一無表情。他剛說了一句“老師……”卻聽謝蘇沉聲道:“我們下去。”握著他的手一縱而下。
謝蘇出靜園時匆忙,并未如平時一般整束衣衫,這一躍,他身后長發合著衣衫束帶在風中獵獵飛舞,與他平日氣質不同,平添一層落拓不羈,天一閣下眾人多有當日參與追捕過謝蘇的,此時皆是眼前一亮,仿佛又見那冷冽青衣人當日風采。
一道修長身影排眾而出,衣著華貴,腰間青魚在月下光暈流轉,他面上微帶笑意,一如往日,“更深露重,謝先生怎不注意身體?”正是介花弧。
月光如酒,濃濃淡淡,月影斑駁了謝蘇一身,夜空下只見他面色沉靜如水,聽了介花弧言語,只是沉默不言。
介花弧又向謝蘇身后的介蘭亭斥道:“可是你帶謝先生出來的?不知先生身體欠安么?”
介蘭亭見父親來了,不敢多說甚么,退至一旁。
謝蘇緩緩開口:“與他無關。”
介花弧笑道:“也罷,先生說與他無關便是無關,此時已近四更,先生且回去安歇吧。”他言語關懷,語氣中卻是不容拒絕之意,一面說,一面除去身上披風,遞予謝蘇,“夜來風涼,先生內傷未愈,還須注意為是。”
介蘭亭此時方知謝蘇尚有傷在身,不由便向他看去。
謝蘇未曾看他,只淡淡道:“不勞堡主掛懷。”說罷轉身向外走去,一眾護衛看介花弧眼色,遂為他讓開道路。
松明火把掩映之下,一道青色人影蕭瑟如竹,挺直如劍,漸行漸遠。
介蘭亭遠遠望著謝蘇離去背影,一時間心里滿滿的似塞滿了東西,卻又一句話說不出來。
次日,直近午時謝蘇方才起身,昨夜他體力消耗太過,又兼在屋頂上歇了半宿,此時猶覺頭腦昏然,這時又聽外面腳步聲響,只道是介蘭亭到來,開口道:“蘭亭,是你么?”
門外一個聲音答道:“謝先生,在下洛子寧。”
謝蘇微覺詫異,自他搬入靜園后,除介家父子外,并無他人來過此處,遂道:“洛總管請進。”
洛子寧著一襲長衫,恭謹而入。
自謝蘇識得他時,便見洛子寧做儒生打扮,同時見他談吐不俗,心道此人必然亦有來歷。
他卻不知,當年洛子寧投入羅天堡正是起因于他。
此刻洛子寧向謝蘇行了一禮,隨后道:“謝先生,堡主請您過去一敘,有要事相商。”
從來都是介花弧到靜園中來,這般相邀卻也是第一次,謝蘇心念轉動,暗忖莫非與昨夜之事有關。他面上神情不變,淡淡答了一聲“知道”,正欲出門,卻見洛子寧站在當地未動,面上神情竟似有幾分為難。
謝蘇停下腳步,靜靜等著他開口。
果然不久洛子寧道:“謝先生,我亦知說這話有幾分僭越,不過……不過,在下可否向先生求一張墨寶?”
謝蘇只當他要說甚么與羅天堡有關的事情,未想卻是這樣一句話,略覺驚訝。洛子寧見他沉默,只當謝蘇不允,苦笑道:“書法一道,在下雖無甚成就,然則一直癡迷至今,先生是當世名家,洛某一直十分景仰,若是先生不便,那便……那便罷了。”
一言未畢,卻聽謝蘇道:“你要我寫些甚么?”
洛子寧大喜,道:“堡主正在等候,在下也不好太過勞煩先生,先生尋一張從前寫的字,就已很好。”
謝蘇想了一想,點點頭道,“也好,我的字都在窗下,你自己去檢吧。”
這些時日他教導介蘭亭書法,其中字帖均為他親手所書,都放在窗下書桌上。洛子寧走過,一張一張細細審視,見里面多為經史篇章,間或有一兩張詩詞,字跡各有精妙,大為贊嘆。
他畢竟不敢耽擱太長時間,于是檢了一首杜甫的《奉寄別馬巴州》,道的是:“勛業終歸馬伏波,功曹非復漢蕭何。扁舟系纜沙邊久,南國浮云水上多。獨把魚竿終遠去,難隨鳥翼一相過。知君未愛春湖色,興在驪駒白玉珂。”
“沉郁之中另有清揚之意,此詩恰如其分。”洛子寧暗想,他拿了那張紙正要離開,卻見在這張字下面另有一張字條,被他一抽,飄飄蕩蕩直落到地上。
他拾起那張字條,見上面字跡跌拓縱橫,并不似謝蘇平日字跡工整,更像隨手涂寫而成。
上面只有一句詞,只有一句:——“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洛子寧拿著那張字紙,一時間卻是癡了。
在洛子寧引路下,謝蘇被帶至一間清凈隱蔽書房之中。
介花弧的住處謝蘇并不陌生,當日他重傷之時便是在這里休養,只是這一間書房他卻從未來過。此刻見室內甚是軒敞,布置簡潔,唯東首墻上一字排開掛了六幅工筆畫像,介花弧負手站在畫像前面,神色感慨,若有所思。聽他來了,也未回首,只道:“謝先生,這些畫像如何?”
謝蘇停頓了一下,隨即走過一一審視,他見有些畫像紙質已然發黃,顯是年代久遠之物,畫上人物各有不凡氣質,連眉梢眼角之處也點染清晰,十分細致,遂道:“畫像諸人氣宇軒昂,筆法也非凡品。”
介花弧轉過身,負手微微一笑,“這里掛的,原是羅天堡建堡以來,前后六位堡主的畫像。這些先人,各有不凡功績。”
羅天堡建立至今幾近百年,地處朝廷與戎族之間,位置十分微妙,在雙方之間一向中立。這些年來,朝廷戎族之間大小戰役不下數十次,羅天堡卻能于征戰中保持如此超然折沖之位,西域一帶從未受戰火侵襲,諸位堡主居功非淺。
此刻謝蘇聽得此言,只道:“介堡主文才武略稱雄一時,功績定然更勝一籌。”
介花弧笑道:“功績不敢當,我只求日后自身畫像掛在此處時,不至愧對先人,也就是了。”
這話隱有深意其中,謝蘇心中思索,一時便沒有答言。
果然,略停頓一下,介花弧笑道:“近年來謝先生雖處江湖之遠,卻亦應知朝堂之事,可知朝廷里已定下出兵戎族一事了么?”
謝蘇聞言一驚,適時為滅玉京內亂,朝中曾與戎族簽下和約,戎族名將燕然更曾帶五百騎兵相助,至今也只七八年時間,卻是烽煙又起。
向深里尋思,若刀兵再動,不僅兩國百姓遭受戰亂之苦,處置不當,西域十萬子民一并也會牽連其中。
如此驚天消息拋出,反觀介花弧卻仍是面帶笑意。謝蘇一時沉吟不語,介花弧卻似并不在意他反應如何,只是一笑,“今晚有戎族使者來訪,遠道是客,羅天堡自當設宴款待,先生既為羅天堡上賓,也一同來吧。”
這一晚,羅天堡香煙渺渺,笙歌隱隱。
這次來訪的戎族使者與羅天堡原是舊識,名叫也丹,近十年來便是他與羅天堡往來交易,此刻他見了介花弧等人,春風滿面,道:“介堡主,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一旁的洛子寧笑道:“正是,古人有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掐指一算,說是十載也不夸張。”
被洛子寧一句暗諷,也丹卻毫不在意,只笑道:“正是正是,洛總管清姿一如往昔,甚是可喜。”
數人分賓主落座,也丹笑道:“今日前來非為別事,聞得再過一月,便是少堡主的生辰,主上特命在下送來明珠五對,玉帶一雙,舞伎十人,以為祝賀。”
介蘭亭年僅十五,要舞伎有何用處!何況這份禮物之厚,遠超一般生辰賀禮。顯是也丹借賀生辰之名,其中另有他意。
介花弧卻只是面帶笑容,不置可否。也丹見他如此神情,便拍一拍手,下面自有人答應一聲,一隊舞女連著樂師,依次魚貫而入。
這些舞女均是身著彩衣,姿容殊麗。只為首的一個人,卻與諸人不同。
“這個人是……”介花弧眉頭一挑。
那女子二十出頭年紀,一身華衣,腕系金鈴,腰間一條彩帶飄飄灑灑,眉間一點朱砂印記鮮明,一頭長發漆黑便如鴉翼一般,生了一雙碧綠的貓兒眼,神情倨傲,卻是一個波斯舞女。
適時不若盛唐,中原波斯歌舞伎人數量本來就少,西域就更是難得一見,且那波斯舞女樣貌端麗,氣質都雅,迥非一般舞伎可言。
介花弧笑道:“也丹,你倒是有心人。”
此時酒菜已然送上,也丹笑道,“堡主繆贊,也丹愧不敢當,且讓她們獻舞一曲,以助酒興如何?”
介花弧笑舉酒杯,道“有何不可?”
樂聲飄灑而起,以那波斯舞女為首,眾女翩翩起舞。當真是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一曲既畢,眾人稱贊不已。介花弧吩咐手下拿來錦緞之物賞賜,眾女各自稱謝。
只那波斯舞女不接賞賜,得眾人稱贊,面上也無歡然之色,眉頭緊蹙,也丹笑道:“這波斯女子有一支最擅長的舞蹈,名喚《達摩支》,是波斯古曲,只是當初隨她來中原的波斯琴師已死,故而我也只是聽說,并未見過。”
那舞女聞得此言,更是湫然不樂。
介花弧笑道:“這也無妨,當此清歌妙舞,已足以暢人心懷了……”一語未畢,忽聽身邊“叮、叮”幾聲,音節婉轉卻古怪,蕩人心魄。
那歌女聞此音節,面露驚喜之色,一雙明眸便向發聲之處望去。
眾人也隨她眼波望去,只見介花弧身邊最近一個座位上,一個身穿月白長衫之人翻轉手中象牙箸,“叮”的又是一聲,卻是在敲擊手中一只琉璃杯。
也丹進門之即,已見此人座次竟與羅天堡堡主并列,介花弧對他禮節又分外不同,當時便曾注意過他。但這人面目一直隱于陰影之中,又未曾開口,想注意也無從看起。此時才見他神色端凝,見歌舞而聲色不動,舉止安然有法,心道:“此人定非尋常人物。”
這人正是謝蘇,雖只是一支牙箸,一只琉璃杯,在他手下卻分外不同起來,眾人只見他手下動作漸快,一聲一聲卻是節奏分明,疾若驚風密雨一般,聲振全場。
那波斯歌女又聽了幾聲,面上神色更為欣喜,忽地揚眉動目,足尖輕點而立,姿態飄逸,眉間一點朱砂更是鮮紅欲滴。
也丹驚喜道:“達摩支!”
酒杯敲擊之聲愈疾,竟是亦有宮商角徵之分,那歌女起初動作平緩優雅,隨樂曲聲音一變,動作亦是隨之輕飆,或跳或躍,忽而凝立,忽而飛動,腰間一條彩帶飄揚若仙,腕間金鈴隨著節奏“叮當”作響。舞動之間,面上神情亦是豐富異常,直如自在天女降世一般。
這正是: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飖轉蓬舞。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
也丹撫掌大笑:“好,好!達摩支飛天絕代之舞,未想今日竟于羅天堡再現!”
介花弧含笑舉杯,“既如此,何不再盡一杯?”
也丹笑道:“堡主有言,敢不聽從!”說著已干一杯,又道:“這位先生卻是何人,從前并未見過,好高明的手段!”
介花弧笑道:“這一位,乃是介某的至交好友,也是羅天堡的上賓。”
也丹道:“既為堡主好友,又為羅天堡上賓,定非尋常人物,卻不知這位先生當怎樣稱呼?”
介花弧笑道:“我這位好友姓謝,單名一個蘇字。”
“謝蘇?”也丹暗自思索,但并未聽過江湖上有這樣一號人物,當日介花弧將追捕一事遮蓋得嚴密,故而戎族這邊也不知情,此刻也丹只道他隨便捏造一個名字出來,口中卻道:“原來是謝先生,久仰,久仰!”
謝蘇全心專注在樂曲之上,聽得此言,只微一頷首。
一曲既畢,那歌女收袖而立,一雙貓兒樣的碧綠眼眸直望著上首那一身月白的身影。
謝蘇放下手下牙箸,微嘆一聲,“甚么絕代,這達摩支,中原何嘗沒有的。”
昔日北周滅北齊之后,周武帝于慶功會上親奏五弦琵琶,被俘北齊后主高緯在他伴奏下為“達摩支”舞,當日謝蘇讀史于此,尚且為之嘆息不已。
他心中翻擾不定,手腕一翻,樂聲再響。清泠泠,冷森森,卻另有一陣激昂頓挫之意。
這一曲眾人卻大多熟悉,正是一曲《將軍令》。
將軍令眾人皆有聽聞,然則這一曲本是雄壯威武,在謝蘇手下卻是清郁沉抑,低回不已,也丹抬首望去,見謝蘇坐在那里,氣宇清華,一雙眸子比之燭火尚且奪目幾分,不由看得住了。
謝蘇手執牙箸,燭光映在他面上飛舞不定,眾人皆看不清他神色,只聽他低聲吟道:“……故情無處所,新物徒華滋。不惜西津交佩解,還羞北海雁書遲。正逢浩蕩江上風,又值徘徊江上月。共問寒江千里外,征客關山路幾重?”
一個“重”字方才落定,這一曲將軍令戛然而止,“啪”的一聲,他手中牙箸斷為兩截。
那波斯女子一直注視著他,忽然道:“你……心里難過?”
她這一開口,卻是地道的中原官話。
自這隊舞女進來之時,也曾向介花弧等人行禮問好,只這波斯女子未曾開口,也未行禮,眾人只當她不諳中原禮節,也未在意。此刻卻聽她一口官話說得清脆流利。眾人皆是一奇。
介花弧手持酒杯,帶笑看了謝蘇一眼,謝蘇卻根本未留意到他眼神。
他無意在一個舞伎面前流露心緒,只放下手中琉璃杯,并未言語。
那波斯女子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彎下身去,口中喃喃道:“安色倆目阿來庫木。”
謝蘇詫異看了她一眼,并未起身,口中卻回道:“吾阿來庫色倆目”。
那波斯女子驚訝只有更甚,那一句原為她家鄉語言,意為“求主賜你吉祥順心,事事如意”,是一句極誠摯的祝福之語,中原少有人知;而謝蘇卻亦是以她家鄉語言作答,意為“主也賜你平安”。那波斯女子自小便被賣到中原,少聞鄉音,更莫提是這等祝福之語,不由眼眶一熱。
也丹在一旁見了,心中一動,正要說些甚么。卻聞羅天堡一個侍衛走入,手持一張燙金拜貼,道:“稟堡主,石太師手下鐵衛玄武前來拜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