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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賭約

地上薄薄的一層細雪,夜色似渲染開的水墨,本就淺淡的顏色又被暈開了一層。

雖有雪,風卻不算冷,江南的冬天,原就是這樣的輕寒。

青石巷盡頭一戶平常人家,窗子卻是開著的,燈光融融。一身青衣的削瘦年輕人坐在窗前,手裡端著一隻青瓷酒杯,雪光映在酒中,澄明如水。

正出神間,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越笑聲,青衣年輕人一怔,擡首向外望去。

一個俊美青年正站在窗前,一雙鳳眼顧盼生輝。穿一襲紅衣,在雪地中直是要燃燒起來一般。氣派高傲不羈,但他此刻眼神聲音,卻是全然的真摯讚歎:“這位朋友夤夜飲酒賞雪,好番興致!”

……

謝蘇猛地睜開眼睛,頭上一片潮溼冷汗,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做夢了麼,三年前的事情——他定一定神,不再多想,坐起身來,環顧四周。

地上稻草雜亂;謝蘇自己則躺在稻草中間一塊方方正正的石板上,四圍牆壁亦爲大石所砌。眼前卻是一道鐵門,鐵門上方有一個不大的窗口,而窗口處也被柵欄封死。

這種地方謝蘇真是再熟悉不過,六七年前當他還在京師的時候,常與這種地方打交道。

佈局略有相異,名字完全相同。這類地方通常被稱之爲監牢;或者再具體一些,是一個專門關押武林高手的監牢。

他勉力坐起身來,只覺眼前金星飛舞,胸口一陣尖銳疼痛。心中暗道:羅天堡的大羅天指,果然名不虛傳。

那一日,他與介花弧比拼到最後,其時謝蘇身上迷神引已然發作,眼前模糊一片,朦朧間只見介花弧負手笑得甚是得意,遂將左手伸至袖中,觸動機關,最後兩支銀梭便倏然飛了出去。

這一個動作已是耗盡他最後一分氣力,銀梭既出,謝蘇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這一擊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介花弧看其聲勢也頗爲吃驚,他來不及躲閃,事實上也用不著躲閃。

鏗然一聲響,兩支銀梭正正擊中了介花弧對面一面一人來高的銅鏡。

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銀梭掉落,悄然無聲。銅鏡上兩處凹痕赫然,這一擊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此刻在監牢裡的謝蘇,自然不曉得最後那一擊情形究竟如何。但略一推想,他亦知介花弧定然未死,非但未死,只怕連重傷也未曾受,否則,他怕不早被羅天堡一干人等活剮了。

他以手拄地,慢慢坐起身來,一呼一吸之間,疼痛愈發尖銳,介花弧那一指著實不輕。萬幸並未傷及筋骨,行動尚無太大阻礙。

門外長廊中燃著幾支松明火把,謝蘇站起身,藉著火光又仔細觀察了一次周遭環境,他伸手入懷,欲取出隨身短劍檢查一下牆壁上有無機關暗道。這一伸手,卻是吃了一驚。

他身上所有物事,如機關銀筒、防身短劍、暗器毒藥,甚至於火石、銀兩等物,統統被搜了個乾淨。除一身長衣之外,幾是別無所有。

唯一留下的是一塊玉佩,以一條墨綠絲絛掛在他貼身衣物上。這塊玉佩顏色黯淡,一無光澤,看上去並非名貴之物,故而搜身之人也未留意。

謝蘇摘下那塊玉佩,握在手中,靜靜出了一會兒神。

隨後他走到石牆一側,屈指輕輕釦擊石壁。

昔日石太師麾下,京師第一高手青梅竹,非但武學精湛,文采非俗,奇門遁甲、機關暗道之學亦是頗爲精通。

他一處處石壁細細檢視過來,但以謝蘇之能,並未發現哪一處有何異狀。

接下來謝蘇檢查的是地板,那地板亦是以青石鋪就,西域氣候乾燥,這些青石也不似一般監牢潮溼,連上面稻草亦是十分乾爽。

謝蘇查看一遍,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憑著這裡機關逃出的希望已告破滅,那鐵門十分牢固,從那裡逃出亦不可能,介花弧不會無緣無故把他關在這裡,自然還是有用得著他的地方。眼下之計,也只得隨機應變了。

多想也無用,他靠牆抱膝而坐,靜靜的閉目養神。

牢中無日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聽長廊中腳步聲響,聲音鈍重,並不似身有武功之人。

謝蘇坐在一個隱蔽角落,雙目似合未合,只做未聞。

腳步聲近,原來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鬚髮花白,手裡拿了一隻木盤,動作倒不算遲緩。他走到牢門前,把木盤從窗口裡遞將過來。

謝蘇起身接過木盤,見內裡放了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倒還乾淨。

將有一日未進飲食,謝蘇確有些餓了,拿過饅頭送入口中。他現在羅天堡掌控下,介花弧若想對付他,方法多的是,犯不著用下毒這麼無聊的方式。

吃過東西,他將木盤放在角落裡,繼續閉目調息經脈。昔日一場大戰,他內力折了大半,調息殊爲不易,但若不調息,那一指更難恢復。

只是時間未久,一種異樣感覺便襲上心頭。謝蘇睜開眼睛,忽然省到一事。

那送飯的老人雖然送來了食物,卻並未送來清水!

大凡武林高手,忍耐力總比一般人強些,謝蘇就曾聽說過一個塞北刀客,在塞外單靠挖蚯蚓爲食,竟也挺過了二十多日。

但是再怎樣的高手,七八天不吃東西或者還說得過去,但若是沒有水,只怕連三天都熬不過。

那老人未送清水,自然是有人授意。謝蘇心中一片涼意,莫非介花弧把他關在這裡,竟是想把他活活渴死麼?

隨後他搖搖頭,介花弧一代人傑,就算當真渴死自己,對他也並無好處,只怕是別有所圖。

從前他在京師石太師手下,對刑部一些手段也頗爲了解。比如捉到一些江湖大盜、冷血殺手,刑部欲從他們口中撬出東西,多半不會立即審問。而是先將這人關起來,有時是餓上數日,有時是不住在他耳邊喧囂吵鬧,使其不能入睡;方法不一,皆是爲了挫其銳氣,促其招供。

不過,以上種種,都沒有這種方式迅速好用。再怎樣的英雄好漢,熬刑容易,但這活活渴死的滋味,大概沒有人願意嘗試。

而這監牢之中石壁乾燥,連一滴沁出的水滴亦不可得。

又過了幾個時辰,那老人又來送飯,同樣是並無清水。謝蘇知他只是個尋常僕役,逼問於他都無用處,也未與他搭言。只是此刻喉中有若火燒,那盤食物已是再吃不下了。

他躺在石板之上,眼前一陣發黑,竭力剋制自己不要呻吟出聲。

介花弧接到手下報告,是那老人第三次爲謝蘇送飯的一個時辰之後。

“青梅竹呼吸微弱,人事不省?以他本領,原不至此啊。”

總管洛子寧恰在一旁,便道:“堡主,那青梅竹當年雖爲京師第一高手,但畢竟內力廢了大半,又受了重傷,一時挺不過,也是有的。”

介花弧卻也點點頭。他要的是活的謝蘇,死了可是糟糕之極,一念至此,便帶了洛子寧和其他幾個隨從,一同來到那監牢之中。

幾人來到監牢之外,透過鐵柵,介花弧向裡面望去,搖曳火光之下,見謝蘇躺在石板上一動不動,面色慘白,雙目緊閉,削薄脣上乾裂的全是血口,間或傳來幾聲極細微的喘息,竟有幾分似剛出生的幼貓叫聲。

兩個隨從拿過鑰匙,打開鐵門進去擡人。介花弧站在門外,一擡眼卻見洛子寧站的略遠些,面上若有不忍之狀,便帶了淡薄笑意,問了一聲:“洛子寧?”

洛子寧驟然回神,見得介花弧神色立明其意,忙解釋道:“堡主,我早年也知道這青梅竹……”

這話還用他說,早些年青梅竹名滿天下,沒聽說過他的纔是異數。

洛子寧也省得自己這話不對,苦笑一聲道:“堡主,您原知我當年也曾苦求功名……”

原來洛子寧本爲歷州人氏,十六歲便中了秀才,在家鄉也有少年才子之稱。誰知這一中之後,十年來竟是次次落榜。在這第三次上,卻聞得今科的探花,恰也是個十六歲的少年。

這少年正是青梅竹。

洛子寧向來自視甚高,又聞得青梅竹乃是當朝太師石敬成義子,心中更是不服。適時青梅竹文章遍傳天下,他便也尋了一篇,拿來細看。

“然後呢?”介花弧笑問道。

“然後?”洛子寧自嘲笑笑,“然後我就棄文從武,投到堡主您手下來了。”

昔日青梅竹十六歲中探花,名動京城,他才華卓絕,雙手能寫梅花篆字,未滿二十接吏部侍郎之職,手段幹練無情,一時間京城大小官員人人畏懼,那是何等聲名!

思及至此,洛子寧擡首看了一眼倒在牢中、幾無知覺的謝蘇,一時間不由失神片刻。

而兩個隨從擡著謝蘇,已經走到了鐵門外。

介花弧轉過身來,正要向洛子寧吩咐一句什麼,卻忽聞身後“砰砰”兩聲,似有重物墜地。他一驚,急忙轉過身,卻見方纔那兩名隨從倒在地上,他們手中的謝蘇卻是不見了蹤影。

一個暗白色身影忽然由暗處一閃而出,如風如影,如露如電,洛子寧正出神間,忽覺頸上一涼,一片不知什麼物事已經冷冷貼上了他的頸,“別動。”

“青梅竹!”

在場數人,包括介花弧這等一流高手在內,竟無一人看出他身影行蹤。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那是世間唯有兩人會使的千里快哉風身法。

昔年的京城第一高手輕功高妙,一至於斯。

只是謝蘇佯裝傷重昏厥,雖然有做作之處,其實亦是勉力支撐。

洛子寧與謝蘇相距既近,只覺他呼吸沉重不勻,心念一轉,方要有所動作,謝蘇已然察覺,手腕微一動,洛子寧頸上已然多了深深一道傷口,鮮血滴滴嗒嗒的落下來。

“我說過,別動。”謝蘇的手依然穩定,只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他竟也停頓了一次。

介花弧卻是向謝蘇左手望去,蒼白手指間抵住洛子寧的物事,原是一塊邊緣鋒銳如刃的玉石,色澤暗淡,正是謝蘇身上未曾搜出的那塊貼身佩玉。

“金剛玉?”介花弧笑一笑:“梅大人身上,寶物當真不少。”

謝蘇不予理睬:“洛子寧是羅天堡第一錢糧總管,他一命,換我離開。”

介花弧笑道:“梅大人所知果然廣博,連洛子寧在我手下是何身份這等小事,梅大人都記得一清二楚。”

謝蘇皺一下眉:“你不必東拉西扯拖延時間,我確是支撐不了太久,若不應,我便直接取他性命。”他口中說話,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洛子寧悶哼一聲,頸間鮮血水一樣紛流下來。

他下手果真毫不留情,再過個一時片刻,不必謝蘇動手,洛子寧只怕也是命不久矣。

介花弧也不由怔了一下,隨即斂了笑意,肅容道:“好,既是如此,我也不欲多做糾纏。洛子寧身份雖重,然百年以來,羅天堡從未容得一個人肆意至此。你若想離開,必先應了我的賭約。”

“賭約?”

“不錯。”介花弧面上又現出慣常的淡薄笑意,“前些時日追捕月天子半月,然而那是羅天堡有意放他離開。今日你我亦以半月爲期,我放你離開這石牢之門,半月內,你若能逃脫羅天堡的追捕,從此西域一帶,任你來往行事,羅天堡不再幹涉半分。”

謝蘇冷冷看著他,也不答言,卻有細密冷汗,自他額上一點一點滲出來,和著那金剛玉劃出的鮮血,一起落到地上。

介花弧仔細看了謝蘇神情,笑意依然,“梅大人不想知道,若你輸了,被羅天堡捉住,又當如何呢?”

“若你輸了賭約,便需留在羅天堡不得離開,終你一生。”

“終你一生”四個字咬得極重,謝蘇猛地擡起頭,介花弧卻是笑吟吟一副全不在意模樣,“這是我的底限,你不應亦可,殺了洛子寧,你沒了人質,到時會如何,我卻是不能保證了。”

謝蘇自然明白,所謂“留在羅天堡不得離開”云云,便是要自己從此一生爲羅天堡效力。而後面幾句話說得輕飄,其中陰狠威脅之意卻是再明白不過。

一時間石牢內一片靜默,衆人皆是眼珠不錯盯著謝蘇。

若是當年的玉京第一殺手清明雨在此,此人雖是素來動手狠辣無情,然其性子隨意不忌,多半是胡攪一番,隨後尋個機會乘機逃走;若換成與清明雨齊名的另一殺手南園,此時當是停頓片刻,全盤衡量一番利弊,隨後退走;又或是昔日權傾一時的小潘相潘白華陷此境地,必將利用自身一切有利條件,即便暫時退卻亦是不失風度。

這幾個人,皆是數年前一時俊彥,青梅竹雖與他們齊名,然其行事,又爲不同。

這一番話說完,介花弧退後一步,正待再說些什麼,忽覺面前暗白人影一晃,謝蘇竟已放開了手,躍至門前,指間仍然緊緊握著那塊金剛玉。

洛子寧一手捂著頸間傷口,踉蹌後退了幾步。

“這個賭約,我認了。”謝蘇沉聲道,聲音雖低,卻是十分清晰。說著,他轉身便向石牢門外走去。

無一人能料到他竟是說放人便放人,說走便走,決斷之處近乎決絕,並不加任何思索,不由都怔了一下。

“謝蘇,且等等!”介花弧在他身後忽然叫道。

這卻是介花弧揭穿他身份以來,第一次叫他現在的名字。謝蘇詫異之中,不由當真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介花弧自懷中拿出一隻雕花銀瓶,笑道:“你數日未曾飲水,不如先喝上一口。”

謝蘇詫異更甚,心道這個人何時變得如此好心起來了?介花弧見他神態,自知其意,於是打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口,這才遞過來,笑道:“現下放心了麼?”

他這麼一來,謝蘇反有些不好意思,他眼下無論體力精神,都已是強弩之末,喉中更是乾渴難耐,全憑著極大意志力才能站在當地。於是一手接過銀瓶,也未多想,徑直便喝了一大口下去。

洛子寧在一旁包紮完傷口,剛剛起身,卻驚見謝蘇一手死死握住咽喉,另一隻手扶住牆壁,上半身幾乎折在牆上,臉上顏色比白紙尚要不如。他張開口,似要說些什麼,卻只聞幾個模糊音節,竟是連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來。

那雕花銀瓶裡不是毒藥,是西域裡最烈的烈酒。

謝蘇受傷本重,加上數日未曾飲水,嗓子裡早就紅腫疼痛,這樣一大口毫無防備的烈酒直衝下去,霎時被灼燒得不成模樣。

他掙扎著擡起頭,介花弧若無其事的站在那裡,面上帶笑。

此刻謝蘇也顧不上防備或是其他,方要開口,嗓子裡又是一陣劇痛,握住咽喉的手指痙攣數下,指間的那塊金剛玉便直直落了下去。

介花弧忽然向前一步,一手抄住那塊將落的佩玉,拿到眼前看了看,笑道:“好一塊金剛玉。”又道:“梅大人素來一諾千金,然而這次賭約事大,拿這塊玉做一個信物,倒也不錯。”說罷收入懷中。

就這樣,謝蘇身上最後一件利器也到了介花弧手中。

自然,介花弧更加不會好心到把匕首、機關銀筒、銀兩火折這些物事還給謝蘇。

謝蘇一語不發,事已至此,他不是糾纏不清之人。一手仍然握著咽喉,展身形便向石牢門外掠去。

出了這道門,便處在羅天堡諸人重重包圍追捕之下了。

身後介花弧的聲音遙遙傳來,若有冰寒之意:“梅大人,出了這道門,便是賭約正式開始之時,只是梅大人能否走出羅天堡大門,卻尚不可知啊……”

一輪冷月遙遙掛在九天之上,羅天堡內,處處寒光閃爍。

七年前,盛名滿京華的青梅竹孑然一身離開京城,卻也是一般的清冷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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