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鯤一樓臺。
介蘭亭還記得自己和老師相處的后來幾年中,經常看到沉默的謝蘇,在紙上一筆一畫的寫著這幾句話。
一張又一張,一次又一次,不住、不停地寫,力透紙背,墨跡淋漓。
寫到最后,謝蘇往往還是沉默著,把那些散落了一紫檀木桌的紙張一張張整理在一起,放好。
他的老師寫得一筆好字,極剛硬凝立的隸書,卻與謝蘇的氣質殊不相符。
而介蘭亭的父親,羅天堡的第七代堡主介花弧與謝蘇初識之時,無意于禪理的謝蘇還不知道有這么一首詩。
或者,即使他知道,也不會像現在這般,一次又一次的寫個不休。
七年前,介花弧第一次見到謝蘇,是個大雪紛飛的天氣。
天陰沉沉的,雪片夾著冰屑,不由分說地從天上掉下來,風不大,卻是沁到骨子里的寒。這樣天氣,若不是有什么非辦不可的事,決沒人愿意出門的。
偏偏介花弧就有這樣非辦不可的事。
他是羅天堡的堡主,天高皇帝遠,西域這邊無人拘管。羅天堡主在當地人心中地位比皇帝還要高上幾分。這一日他在外面處理完幾樣事務,眼見雪下得大,天近黃昏,離羅天堡尚有一段距離,便帶了十幾個隨從,來到附近為畹城內最大的一家客棧歇息一宿。
這家客棧又兼酒樓,那老板見得是他,連忙的上前用心招待,將這一行人的座位安排到一個大火爐旁邊,端茶送水跑前跑后的極是周到,便是無事,也要尋一兩件事出來做做,以示自己對這位堡主的格外殷勤。
介花弧平日里這些見得慣了,也不在意。自端了一碗酒,方要飲下,卻聞側近一陣喧嘩之聲,不由微皺眉頭,向那邊看去。
原來這火爐一邊本坐了個青衣人,手里拿了碗熱酒要喝不喝的出神,那老板連叫了兩次,要他換個位置。那青衣人卻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有意為之,端著酒就和沒事人一樣。介花弧手下幾個隨從看不下去,對他大聲呵斥。
這么一嚷,那青衣人總算注意到了,他卻不理那幾個隨從,抬頭便向介花弧那邊望去。恰逢介花弧也在看他,兩下對視,介花弧見那青衣人頭上戴了一頂極大斗笠,遮住了大半個臉,看不清面容,唯見他衣著頗為單薄簡陋,落下的石青衣袖中露出一截削瘦手腕,腕骨突出,似個少年模樣。身上也無兵器,只手上戴了一副極薄的灰色手套,不知為何一直未曾除去,卻也是半舊之物。
他素非悲天憫人之輩,看了一眼,見那青衣人并無特異之處,也就移回目光,自去飲酒。
那青衣人也看了介花弧一眼,見他三十多歲年紀,雙眉斜飛入鬢,一臉的冷漠自矜,氣派非同尋常。他雖不知介花弧身份,卻也想到這人定是此地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不愿多事,自拿酒換了位置。
那青衣人換的位置,是個靠窗之處。他穿的本來不多,這里風又大,只端了碗熱酒顛來倒去的暖手,卻也起不得多少作用。
這一邊介花弧慢慢用著酒菜,心中卻念著回堡后要處理的幾件事情。
外面的雪,卻是越下越大了。
窗外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在客棧門前停下,隨即門簾一挑,眾人眼前一亮,卻是極出色漂亮的一個年輕人,二十歲左右年紀,服飾華貴,腰間佩一把杏黃色寶劍,劍鞘上鑲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光芒潤澤,極是顯眼。
這年輕人向里面一走,一店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意眾人目光,自顧尋找座位,只是這時店內座位大多已滿,只那青衣人桌邊尚有兩個位置,便笑道:“這位朋友,搭個座如何?”
那青衣人微一點頭,那年輕人方要坐下,忽然見到那青衣人手上一雙灰色手套,心念一動,一伸手便抽出了腰間寶劍,喝道:“原來你竟躲在這里!”揮劍便向那青衣人頭上削去。
這一下變生突然,誰也沒想到這年輕人竟然忽下殺手。眼見他手中鋒芒如電,那青衣人不避不閃,便要喪生在劍鋒之下。
介花弧自這人進來之后,便一直注視著這邊情形,為畹城是他治下,決無當著他這個堡主面前殺人的道理,一揚手,一支牙箸脫手飛出。
這些動作說來雖緩,其實不過瞬間之事,那年輕人一劍揮下,忽見眼前青影一閃,并未見那青衣人如何動作,便是鬼魅也無他這般無聲無息,卻是已閃到三尺之外,手中竟還端著那只酒碗,里面的酒水分毫未灑。
那青衣人雖躲過了這一劍,卻未想到介花弧這邊的牙箸,那一支牙箸本是沖著劍鋒而來,風聲尖銳,力道著實不小,他這一躲卻正迎了上去,百忙中把頭一低,那支牙箸避過要害,恰恰把他頭上斗笠打落在地。
那年輕人一劍落空,又驚又怒,方要補上一劍,一抬頭卻見那青衣人頭上斗笠落下,蒼白面容上一雙漆黑眸子爍爍閃耀,一時愣住了:“啊,不是……”
明亮燈火照映之下,愈發顯得那青衣人神情十分憔悴,一望即知是個長期漂泊在外的江湖人,年約二十六七歲左右,容貌頗為疲憊削瘦,唯眉目之間尚存清厲之氣,依稀可想見少年時幾分秀氣輪廓。
眾人起初見那青衣人身形,原當他是個少年。此刻他一起身,又顯出真實面目,皆是有些驚訝。其中最吃驚的,還是方才那個當頭一劍劈下的年輕人。
“對不住,我……我認錯了……”他武功雖不錯,卻殊少江湖經驗。方才那一劍實是魯莽之極,若不是那青衣人輕功高明,極有可能命送當場。他自己也知這豈是一句道歉便可了事?
眼見店內眾人個個眼睜睜看向自己,那青衣人卻是神色平淡,若無其事一般,年輕人愈發覺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于他,再忍不住,大叫一聲,直奔出店去。
這年輕人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店內眾人自是議論不休。
介花弧低聲叫過身邊一個隨從,囑咐了幾句,那隨從便即悄悄出門,跟隨那年輕人足跡而去。
從那年輕人武功佩劍上,他已大約猜出此人身份,心道這個人居然來了西域,其中必有緣故。
另一邊那青衣人放下酒碗,招手叫小二出來,意欲結賬離開。
自他現出真實面目,介花弧便一直留意于他,便叫過身邊一個總管模樣的中年人,是他的一個重要心腹洛子寧,淡淡道:“留下他。”
羅天堡暗里控制西域幾十年,勢力如許,招攬人才亦是其穩固根本的重要原因之一。
洛子寧跟隨他多年,一聽此言自明其意,便笑著走到那青衣人面前,道:“這位朋友,外面風雪極大,若無急事,何不留下來歇息一宿,明日再走呢。”
那青衣人抬頭看他一眼,“你家主人要留我?”聲音不高,略有些克制壓抑,卻聽不出是那一處的口音。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不知為何,洛子寧竟有一種冰雪落地之感。
這青衣人說話,銳利直接,不加絲毫掩飾客氣。
洛子寧也只好笑笑,正要再說些什么,那青衣人卻又道:“替我謝過你家主人,只是,”他微一頓,“不必了。”
他放下一小塊銀子,也不待店小二過來,轉身即走,并未向介花弧方向看過一眼。
介花弧坐在爐邊,微微瞇起一雙眸子,眼神一直未離開他身影,卻是未發一言。
外面大雪紛飛,那人一襲青衣背影愈發顯得單薄,卻仍是十分挺直。
洛子寧追出門外,叫道:“這位朋友且等等……”但那青衣人輕功實是高明之極,他怎生追趕得上?
他低下頭,看雪地中那青衣人留下的一排清淺足印,江湖中有所謂“踏雪無痕”的說法,但那不過是傳說中事,誰也沒有見過,這青衣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極為罕見之事了。
店中,介花弧慢慢起身,走到那青衣人座位前,端起他留下的酒碗,碗里的酒早已冷了。他隨意晃了幾下,忽然一抬手,飲下了那青衣人剩下的半碗酒。
為畹城外,方才那年輕人立于雪地,心中大是茫然。
他原是江南御劍門門主的獨子,名叫方玉平,御劍門是江南有名武林世家,老門主又只他這一子,他從小便在眾人的呵護寵愛之下長大,雖然已是二十歲的年紀,卻未曾獨身一人行走過江湖。這一次遠赴西域,亦是私自的離家出走。
原來前幾年時間,江湖上出了一個暗殺組織,自稱生死門。首領一名日天子,一名月天子。據聞乃是由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脈,武功詭異,手段毒辣,無所不為,自入中原以來,不但許多武林中人死在他們手中,而且頻頻派人刺殺朝中官員,甚至當時聞名天下的小潘相潘白華也被刺身亡。
當時朝中震怒,太師石敬成派手下四大鐵衛聯合江湖中人圍殲生死門,然在這其中,四大鐵衛中武功最高的朱雀又為月天子設計所殺,尸骨無存。
那朱雀原是江湖中年輕一代有名劍客,于石敬成得力心腹、京師第一高手青梅竹失蹤之后,為石敬成收服,是為帶藝投師。平生好穿紅衣,極是俊美高傲的一個人,他這一死,江湖中人更是憤慨莫名。
眼見一場腥風血雨在所難免,生死門中忽然卻出了內訌,日月天子不知何故竟自相殘殺起來,也只三個月內,月天子死于日天子之手,而三大鐵衛也乘此良機一舉擊潰生死門,日天子僥幸逃得一條性命,避于東海明光島,再無能力入中原。
這些都是數年前江湖中的大事,是時方玉平年紀尚輕,也只大約聽說過詳情。然而上個月,他父親一位老友來訪,自他們談話間方玉平無意聽到一個消息:當年的月天子竟然未死,而且人正在西域!
他對當年三大鐵衛滅生死門一事一直十分向往,此刻更是大喜,心道若是殺了月天子,可不是上好的一個成名立萬機會!也免得天天在家中聽一眾長輩嘮叨。于是瞞了父親出門,悄悄來到西域。
然而方玉平并未見過月天子其人,一路尋來,只聽說此人常年戴一副灰色手套,從不除下,又聽說月天子形貌雖與中原人一般無異,一雙眸子卻是顏色極淡,甚好辨認。
方才在客棧中,他誤當那青衣人便是月天子,魯莽出手后又慚愧跑出,此刻心里大是后悔。暗道大丈夫敢作敢為,做錯了事便應及時補救,方玉平堂堂一個御劍門少主,豈有如此退縮之理?
這樣想著,他便轉過身形,意欲回到客棧向那青衣人重新賠禮。此刻風雪已停,在西域,這般大雪亦是頗為少見,遠遠望去十分開闊,天地間一片晶明,他深吸一口氣,只覺便如飲入大杯冰水一般,直是清爽透徹到了極點,不由暗想:若不是自己瞞了父親跑出,在江南那能見得如此奇景?
他這邊正在心曠神怡之際,忽見一陣疾風驟起,前方地上積雪為這陣疾風所卷,鋪天蓋地向他壓來。
方玉平一怔,正想這是怎么一回事?一個冷冽聲音已自身后傳來,“退!”
這聲音不高,卻極是決斷,自有一種不容置疑之意。與此同時,一只極瘦削的手已搭上了方玉平的手腕,竟是一招極高明的小擒拿手,方玉平未加思索,也未想掙脫,跟著那人回身后躍。
一縷閃電般的劍光,便在此刻自飛雪中激射而出,若不是那人及時將方玉平拉走,只怕江南御劍門方家,便要從此絕后。
那縷劍光一擊未中,卻是不依不饒。方玉平只覺眼前一花,依稀見得一個修長身影自雪中躍出,追風逐電一般又向自己襲來。動作之快,方玉平竟連對方面目也看不分明。
他站在那里,急切中不知如何招架,索性一劍也向對方刺去。
那修長身影冷笑一聲,劍光一變,速度竟是分毫未減,直刺方玉平雙目之間,劍招詭異毒辣之極。
單以這一手劍法,這人已足可躋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時,忽聞“叮、叮、叮”幾聲,卻是方才救助方玉平那人出手,一支銀梭襲向那修長身影手腕,兩支銀梭打向劍鋒,數聲輕響之后,三支銀梭合著一把長劍,卻是一同落到了雪地之上。
那修長身影失了劍,又曉得面前之人厲害,身形一展,忽然又沒入了雪地之中。
方玉平由死到生走了一圈,心中大是感激,轉過身道:“多謝這位大俠出手相助……”這一轉身卻見不對,面前這人哪是什么大俠,正是那個他在客棧里一劍砍去的青衣人!
此刻那青衣人頭上斗笠已經不見,長發用一條青色發帶束了,獵獵風中飛舞不定。而他手上依然戴著那副手套,正把一個機簧銀筒收入袖中。
方才,那青衣人正是用這只銀筒射出銀梭,打落了那伏擊之人的長劍。
他大為尷尬,正想尋些言語致歉。那青衣人卻不待他多說,右手倏出,將他帶到身邊,低聲道:“別動,跟著我,那人藏在雪下還沒走。”
方玉平奇道,“這是什么人,武功這么高?”忽然轉過一個念頭,叫道:“莫非他便是那月天子!”
那青衣人簡捷答道:“不是,是他的侍從。”
方玉平一驚,心道單一個侍從就如此了得,那月天子要厲害到什么份上?這樣想著,忽又覺被那青衣人抓住的手感覺不對,一轉手反握回去,這下確定無疑,又是一驚,“你……你的手……”
那青衣人的右手,原來只剩下三根手指,食中二指竟已被齊根斬斷。方玉平心道難怪他在室內也戴著手套;又覺方才被他一帶,力道甚輕,顯是他內力也極差,這一下不由擔心起來。
那青衣人回過頭,似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傲然一笑:“你放心。”
“我雖右手廢了,內力失了大半,但那個伏擊之人,還不是我的對手。”
這一句聲音不高,語氣平平,卻自有一種凜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