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這爺倆一瘸一聾,一個是一無所知,一位是口不能言,簡凡費盡心思比劃著問年屆八十多的張老漢幾聲,又拉著張瘸子要說自己的意思,不過這張老漢搖搖手,手又指指自己的嘴,啊啊啊了幾聲,示意著自己聽不見也不能說,來虎村長在旁邊說著這張老拴七十歲頭上害了一場大病沒要了命,可耳朵聾了十幾年了,再問張瘸子的籍貫,瘸子一說是后梁莊的,離棗樹溝比回龍村還遠,也是個幾戶的小莊,老村遷走幾年前才住到這里,細細一問之下,和簡凡想知道的是大相庭徑,而且看得出來這爺倆對村長以及簡凡這一行人雖然客氣,但并不那么信任,特別是張老拴老漢,眼睛一會兒是盯村長,一會盯曾楠,讓曾楠莫名其妙一身寒意直往簡凡背后躲。
說了沒幾句,正主回來了,身瘦人小、一臉賊相的張小駒進門了,喊著爹,不過一瞧院子里來了這多人,稍稍愣了下,一瞧這德性簡凡咬著嘴唇笑了,這貨腋下挾著倆夏瓜,下意識地往衣服的塞了塞,不用審都知道沒準又在誰家地里偷的,那小瓜仔正是長個的時候,要是自家地里的,肯定是舍不得摘。估計是沒領到錢有點郁悶,連村長也不理會,直挾著瓜進了家里,簡凡側頭瞧瞧,不光偷瓜了,一掀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還塞著一把嫩豆莢。
村長早看出來了,咧著嘴有點恨鐵不成鋼地指著這貨,實在是無語的表情,喊著小駒出來,大馬金刀坐在院子里石墩上的村長這威信估計也不是一天兩天練出來的,張小駒有點畏縮,不過卻是一臉不服氣的表情,喏喏上得前來,瘸子爹站在村長跟前說著好話,好似生怕村長又挑刺一般,而簡凡和肖成鋼伺立在一旁,這駕勢簡直如同三堂會審一般,一開口,還真像審了,村長是大手一屈指一指教育著:“……這些是城里來的大老板、大干部,問你啥話老實說啊,看看你爹、你爺,多實誠個人嘛,怎么能有你這么個賊娃!?你以為我瞎啦,看不著你又偷誰家瓜了?”
還沒說倒審上了,張小駒看樣虱子多了不怕咬了,揚著頭,一副沒當場逮著就不算賊的德性,不過沒敢犟嘴,簡凡趕緊岔開話題,上前客客氣氣問著:“……張小駒,我們沒別的意思啊,其實就是上門來問問,棗樹溝村確實有個姓簡的貨郎,我問問你咋知道有這么個人?”
說得是鄉里鄉親的土話,烏龍這邊靠近陜西,話里陜味很濃,而且語速很快,就見得張小駒有點忿意嗤鼻說著:“我知道的人多咧,一去都有人頂上名了……哎我還沒說呢,為啥給他們能發錢,就不能給我發錢?”
估計是回到家了,上面老子在張小駒有腰桿硬了幾分,反倒質問得簡凡怔了下,不過立時反過來了,客氣地說著:“你要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不是不能給你發……村委還沒給你說呢,你就跑了。”
“有啥來龍去脈么?就是昨個聽說城里來了一群愣逑挨著村發錢呢,我就去報名了,那多假的么?就挑出我一個來,你這不欺負人呢嗎?”張小駒把氣撒簡凡身上了,發著牢騷,簡凡兩手一攤哭笑不得:“這……這怎么算欺負人呢?”
“什么欺負人?你說的誰假的,除了你還有誰?”村長也冒火,唾沫星子亂濺著叫囂著,聲振屋頂,直把張駒嚇退了倆步,老瘸爹趕緊拉著兒子給村長作揖,生怕村長生氣也似的,這下子倒真僵住了,一側旁觀的曾楠見肖成鋼也瞪眼了,悄悄問怎么了,肖成鋼指著張小駒有點火大地小聲說:““這王八犢子,說咱們是愣逑。”
“什…什么是愣逑?”曾楠聽不懂這里的鄉音,弱弱地問著。
“就是傻B的意思。”肖成鋼一解釋,曾楠聽得一愣,不過跟著會意了,這挨村撒錢,不是傻B是什么?本來就對這張小駒沒啥好感,這下子越發看得這貨不順眼了,那尖嘴猴腮一嘴芝麻牙,越瞧越像臉上寫了個賊字。
而這邊爭執到了真假上,村長罵罵咧咧叫囂了幾句,瘸子爹拉著,那張小駒看人多了被訓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跳腳辯白著:“來虎叔你也欺負我是吧?棗樹溝荒了快三十年了,上墳都沒有一個,哪來那么多親戚,這不明擺著燒紙秧當銀錢,騙鬼呢嘛!?……我是知道遲了,你不能說我是假的嘛,要說假的,還不都是假的。”
“嗨……揍你個騸貨,就像怪話多啊……”村長一急,此時發錢的就在,這么被村民一指責,老臉也掛不住了,說著脫著厚布鞋就要上家法,那張小駒見機得快,又像村委一般,貓著膝吱溜一下子竄出門外不知道藏哪了,瘸子爹直陪笑臉給氣咻咻的村長撫胸,村長忿忿地推了一把,回頭不迭地領著簡凡三個人直說著:
“走走走……就不能看著這騸貨,一看著就來氣,都說了,這一聾一瘸一個二流子,沒個好種……走走……”
仿佛是怕沾了什么晦氣一般不迭地先自前行,罵了倆句,把尷尬笑著的瘸子爹扔在的院子中央,簡凡回頭看那位張老栓老人,自始至終沒拉沒攔也沒有斜眼瞟過一下子,不用說這是十成十的聾啞人,對于外界已經沒有什么反應了,搖了搖頭,像這種破落戶哪村都不缺,有道是馬瘦毛長、人窮志短,特別是看到這位拄著拐訕笑著恭送眾人的瘸子爹,總讓簡凡覺得哪里非常非常讓人可憐。
是腿上的殘疾,還是因為窮在人格上的那種痼疾!?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讓仨人好不郁悶,村長也郁悶,下到山底回到了村里才開口說話,估計是陸上思忖好了的話,多少對簡凡幾人有點討好地說著:“……簡老板,我們這村干部不好當,幾百口子吃喝拉撒都得操心,特別這些不懂事理的大小婆娘、老少文盲,可難對付著涅!我說,別聽他們瞎嚼舌頭,除了老瘸這一家,我還真沒發現有假的。”
簡凡眼隨心動,笑意盎然,握手作別時直寬慰著:“哎咐來虎叔,瞧您說的,我們不管真假,只要將來遷墳沒有找麻煩就行……不過這種情況得杜絕啊,不能編個名就來領錢吧?您得把好關啊,村里的事,還就得全靠你了……”
這番很有大局意識的話說得村長又是陰霾盡去,喜上眉稍,又是和前若干次一樣直把幾人送到村口,揮手作別,直到不見車影才背著手,昂著頭,踱著公雞步子慢慢回了家……
…………
…………
車駛出回龍村不遠拐過一個路口,嘎然停在路邊,駕車的簡凡回頭問肖成鋼:“成鋼,這事你怎么看?”
“怎么看,那小子欠揍。”肖成鋼不以為然地說了句。簡凡側頭又問曾楠:“你呢?看出點什么來了沒有?”
曾楠想了想,搖搖頭,反問著:“看出什么來了?”
“怎么光睜眼睛不動腦筋呀?”簡凡看沒有所見略同的人,嘆了句:“我看出來這兒的干群關系嘛,很緊張。”
“這還用看呀?干群關系就沒有不緊張過,特別是這村里,不會欺男霸女,還就當不了村長。”肖成鋼嗤鼻說的,站在強權的一方,曾楠一聽這話笑了,對于村里鄉間的這些事,她只是處處好奇,還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簡凡笑了笑順著話頭說著:“所以呢,在村長的威壓之下,這張家就有話也不好跟咱們說,你們注意到一個細節沒有?”
“什么細節?”曾楠好奇地問,肖成鋼卻是不屑地接著:“又來了,這是找人,不是查案。”
“那還不一個道理么,你們想想,這張老栓老漢年青時候是車把式,簡義成是貨郎,這倆人的工作性質都是走鄉串戶,沒準他們還真見過也說不定啊……要是按四五年算的話,那時候張老漢二十郎當,差不多嘛,要不,再去看看……”
簡凡看樣是不死心,找了個牽強的理由,肖成鋼吧唧著嘴有點不樂意,簡凡直發動著車,安排著:“我跟曾楠去,你到車里等著……你還不想去了?就你這有礙市容的長相,虧是熟人帶路,否則還以為山匪上門了……呵呵……”
車調著頭,回頭過了回龍村,又朝山上的路走了一公里,這是廢棄著舊村路,說是不去,不過肖成鋼也不想一個呆著,直跟著簡凡和曾楠倆人又從大路進了村,摸索了半天才重新找到老張家的門,隔著墻頭,正在摘豆莢的張小駒一看這幾個人又來了,愣著眼,既有詫異又有驚訝,還稍稍遺留了點憤意,院門鎖著,看樣張小駒沒有開門的意思,沒說話,只擺了擺手,那意思是:走吧。
簡凡扶著墻頭露著半個身子,笑著問上了:“哎,小駒,給你找個掙錢的活干不干?”
“切……”張小駒一嗤鼻子一揚頭,不理不睬。
“很簡單,馬上就能給你錢,你信不?”簡凡忽悠著,這對于窮困戶是最好的誘惑,張小駒微微動心側過頭看看簡凡:“啥活?”
“過來……過來我告訴你,這在你們家門口,我能把你怎么樣?過來過來……”簡凡招著手,殷勤喊了數句,這張小駒才半信半疑隔著墻站到了簡凡面前,就見得簡凡掏了一百塊錢,放在墻頭上,很誠懇地說著:“從這回開始算,你陪我一句話,我給你十塊錢,咋樣?”
曾楠哧聲掩鼻笑了,簡凡這樣子像拿糖哄小孩一樣,肖成鋼也笑著忍不住有點肚疼,可不知道鍋哥還要出什么鬼主意,拿十塊錢忽悠老百姓。不過你別說,這紅通通、亮閃閃的百元大鈔比什么都有說服力,張小駒賊眼動動,有點不信,又有點半信半疑,手想伸又不敢拿,愣著眼問著:“真的?”
“你看你這人……我們就是你說城里來的撒錢的愣逑,還能騙你不成?拿著,你數看啊,一句十塊。”簡凡說著,把錢直遞上來,張小駒狐疑地捻到手里得拉拉揉揉以辨真假的,就聽簡凡問著:“第一個問題啊,你們是不是不待見來虎村長?”
“那還用說,我們這些外姓都不待見,往這兒落戶吧,他處處刁難,分個地領著救濟,都給我們家最差的……我跟你們說啊,村長可財迷了,這些報名遷墳領錢的戶,都是他張羅的,將來賠償下來肯定是關上門分錢……這老騸驢,連鄉里給我爺的補助都不好好給。”張小駒一聽這話,滔滔不絕了,曾楠被這人說話的神態逗笑了,一聽補助倒詫異了,隨意問了句:“補助?什么補助?”
簡凡倒知道,笑著道:“七十歲以上老人,都有鄉里補助,這烏龍的土政策,各地都不一樣。”
“哎,小駒,村長貪污了你們多少補助?”曾楠饒有興趣地問著。
“可不少了,鄉里給我爺一天一塊錢,一年領一回還得給他提倆瓶酒。”張小駒說著,豎了一根指頭,簡凡眼睛一圓睜一愣,看著肖成鋼,忍俊不禁地笑了。
這些事對于簡凡可不新鮮,鄉里村里的土政策多多少少知道點,這幾句拉近了點距離,簡凡又是笑著問著張小駒:“村長不是個好東西,我們也知道……哎對了,那你咋知道簡貨郎這個人呢?”
“我爺說的……”張小駒道,一句說得仨人神情凜然,簡凡壓抑著心里狂喜問著:“啥時候說的?”
“就昨個嘛……我爺說簡貨郎這爺倆解放前就死了,沒人頂這名,我就去了,誰可知道你們知道?”
張小駒這么說著,簡凡兩眼睜著銅鈴般大小,回頭看看曾楠和肖成鋼,仨個人霎時被猝來的狂喜沖得暈頭昏腦,好在肖成鋼對于這人尚有懷疑保持著一份清醒,直斥了句:“不對呀?你爺不是啞巴么?”
“是啊,瞎子心明、啞巴眼亮,不跟你們說話,不等于不跟我說話……我們爺倆不用說話都知道干啥。”張小駒不屑解釋了句,這下肖成鋼倒不敢懷疑,再怎么妨礙交流,肯定妨礙不了祖孫倆的交流。正想問什么,不料簡凡伸手制止了,片刻的驚訝之后又回復了常態,面對著張小駒說了句讓后面倆不解的話:“好了,說完了……我們該走了,張小駒,說了幾句?”
張小駒咯噔一下,問住了,直摸著營養不良長得長短不一、色澤灰暗的頭發,不確定地喃喃著:“五…六句吧?”
“好,就按六句算,給了你一百,找我四十。”簡凡說著,伸出了手,一副就地還錢的姿態。
曾楠還沒明白簡凡什么意思,這張小駒又做難了,難為第拿著那一張百元大鈔說著:“這…這么大票,我到哪給你換去?”
“哦……對,這地方還沒法換。”簡凡很善解人意地說著,側頭給肖成鋼曾楠做了個鬼臉,又是回頭笑著問:“要不,你請我們到院里坐坐,再說會話……還是一句十塊?”
“嗯嗯嗯…成成……”
這下,張小駒狐疑盡去,直把一百塊塞進兜里,喜色一臉地去開院門了,肖成鋼和曾楠捂著嘴笑著,前倨后恭,似乎勢同水火,不過幾十塊錢便即冰銷雪融了,不過還別說,還就這辦法管用,既消除了戒心又拉近了距離,你要上場就給錢,沒準他來敢不敢要還是個問題。
殷勤地把仨人請回院子里,立在一邊,只等著簡凡開口,一句十塊,不料簡凡此時換了口吻了,嘴里咝咝了半晌又出新生意:“哎小駒,我問你的話問完了,沒啥問的了……要不這樣,我問你爺爺幾句話,你當翻譯咋樣,就是我說話你告訴他、他說什么,你告訴我,行不?”
“這……”張小駒又摸摸腦袋,稍稍為難。
“一句二十。”簡凡豎著倆指頭。
“等等啊……”張小駒沒二話了,直接回屋了,看樣去情爺爺掙二十塊了。
這忽悠來忽悠去的話,聽得肖成鋼和曾楠處此時對張小駒一點忿意也沒了,直覺得這人缺心眼也似的,曾楠小聲埋怨著,你不耍人家么?才給人家十塊錢?……不料簡凡噓著聲示意安靜,輕聲說著,十塊錢正好,給多了就缺乏信任度了。
小聲說著還是一副奸商嘴臉,曾楠幾次看簡凡,總是莫名地笑也不停,直到張小駒拉著爺爺出來,才勉強地忍住了,到了院中央簡凡趕緊起身,把老人扶著坐到石墩,可不料這老人的身體健朗得很,根本不用攙,只是懷疑地看著孫子,又是簡凡幾個人,簡凡說話,掏著一串桃核念珠,遞了上來。
那只手,那只偌大手掌,長年累月握斧把鋤的大手,已經伸展不直了,弱弱地放到老人撐開的手心,看著這人寬厚的雙肩,肩上尚帶著塵土,雜亂的頭發里還偶而插著幾根草棵,注意著老人表情的微微變化,卻不料,從這張宛如年輪的皺紋密布的臉上,你發現不了更多的變化,拿著東西摩挲了幾下,手指揮舞著奇怪的動作,啊啊啊幾聲和孫子張小駒交流著,把東西交還給了簡凡,在鄉下眼里,這些東西怕是常見得緊,不值一提,只不過對于某些人有特殊的意義,看著老人和孫兒張小駒交流著,簡凡、曾楠、肖成鋼都是一臉期待,直等著下文。
慢慢地,心跟著懸起來了……